過了兩個時辰,乾隆忽然聞到一陣“蔥椒羊肉”的香氣,宛然是禦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又驚又喜,難道他們真的把禦廚給找來了?正自沉吟,張安官走了上來,趴下叩頭,說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麽來的?”張安官道:“奴才昨兒在戲園子聽戲,一出門就給人架了去。今兒聽人說皇上在這兒,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歡喜。”


    乾隆點點頭,走了下去,隻見桌上放著一碗“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一碗“蔥椒羊肉”、一碗“冬筍大炒雞燉麵筋”、一碗“雞絲肉絲奶油焗白菜”,還有一盆“豬油酥火燒”,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色,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一見之下,心中大喜。張安官添上飯來。無塵等齊道:“請皇上用膳。”


    乾隆心想:“這次看來他們是真心請我吃飯了。”正要舉筷,忽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抱著一頭貓兒走了進來,對周仲英道:“爹,貓咪餓啦!”正是周綺。那貓在她手中掙了幾掙,周綺一鬆手,貓兒跳到桌上,在兩盆菜中吃了兩口。周綺和眾人紛紛呼喝,正要把貓趕下,忽然那貓兩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


    乾隆登時變色。張安官嚇得發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裏給他們……他們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們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殺便殺,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來。


    無塵道:“皇上你這頓飯當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亂臣賊子,看你們有什麽好下場。”他見貓兒中毒,自忖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罵。


    無塵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那一位有膽子跟我一起吃?”說罷拿起筷子,在貓兒吃過的菜中夾了兩筷,送入口中,大嚼起來。群雄紛紛落座,叫道:“死就死,有什麽要緊?”喝酒吃菜,踴躍異常。乾隆見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是何用意。


    不一會,群雄風卷殘雲,把飯菜吃了個幹淨,居然一點沒事。原來他們先給貓兒喂了毒藥,菜中其實並無毒藥。這一來,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還給人奚落了一場。


    原來那日群雄在餘杭舟中商議,文泰來雖已救出,乾隆卻決不肯甘休,如何善後,實非容易。無塵獻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將乾隆捉了來,迫他答允不得再跟紅花會為難。群雄個個心雄膽壯,齊聲讚好,當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要選花國狀元,便將乾隆誘入玉如意的院子擒獲。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來,刀砍棍打,弄得遍體鱗傷,而駱冰受傷、周仲英喪子、餘魚同命危,何嚐不均是由此而起?依著常氏雙俠和蔣四根等一幹人,便要將乾隆一刀殺卻,至不濟也要痛打一頓,以出心中惡氣。但陳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為重,終於勸服了他們,才這般折辱他一番。這一來是報仇,二來是先殺他個下馬威,等陳家洛和他商談大事時,好教他容易就範。


    乾隆整整挨了兩天餓,杭州官場卻已鬧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蹤的消息雖沒張揚出去,全城卻已幾乎抄了個遍。杭州通往外縣的各處水陸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許一人進出。城裏城外,兩天內捕捉了幾千名“疑匪”,各處監獄都塞滿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麵又乘機把富商大賈捉了不少,關在獄裏,勒索重金,料來這是“忠君愛國”的大事,日後誰都不會追究。


    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蹤,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護駕大臣,這兩日中真如熱鍋上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料想必是紅花會犯駕,出事後立時大舉在各處搜查,那知城中和軍營的紅花會人眾早已隱匿的隱匿,出城的出城,一個也沒抓到。


    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眾人在撫署會商。人人愁眉苦臉,束手無策,計議要不要急報皇太後。這等大事勢在無可隱瞞,可是這一報上去,後果之糟,誰都不敢設想。


    正自躊躇不決,忽然禦前侍衛瑞大林臉色蒼白,急奔前來,在白振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白振臉色一變,立即站起,道:“有這等事?”福康安忙問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寢殿外守衛的六名侍衛,忽然都給人殺死了。”福康安並不吃驚,反而暗喜,道:“咱們去看看,這事必與皇上失蹤有關。說不定反可找到些頭緒。”


    眾人走向乾隆設在撫署裏的寢殿。瑞大林推開殿門,迎鼻一陣血腥氣撲了過來,隻見地板上東倒西歪的躺著六具屍體,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狀可怖。乾隆睡覺之時,向有六名侍衛在寢殿外守夜,皇帝雖然失蹤,輪值侍衛仍然照常值班,那知六人全在夜中被殺。白振道:“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麽不聲不響的就給人幹掉了?”各人目瞪口呆,誰都猜想不透。


    白振察看屍體,細究死因,見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斃,有的是被劍削去了半邊腦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還未拔出,想來刺客行動迅速已極,侍衛不及禦敵呼援,都已一一被殺。白振皺眉道:“這室中容不下多人鬥毆,刺客最多不過兩三人。他們一舉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


    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們請去,又何必來殺這六名侍衛?看來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並非一路。”福康安道:“不錯!刺客也是大逆謀叛,那知皇上卻不在這裏。”白振道:“兩位所料甚是。如殺侍衛的是紅花會人物,那麽皇上是落在別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紅花會,又有誰如此大膽,敢做這般大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紅花會,此外那裏又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紅花會人眾已難對付,突然又現強敵,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見屍體胸口有犬爪抓傷和利齒咬傷的痕跡,心念一動,忙請李可秀差人去找獵犬。


    過了一個多時辰,差役帶了三名獵戶和六頭獵犬進來。李可秀已調集了兩千名兵丁,整裝待發,白振命獵戶帶領獵犬在屍體旁嗅了一陣,追索出去。


    獵犬帶領眾人直奔湖濱,到了西湖邊上,向著湖中狂吠。白振暗暗點頭,知道刺客帶了犬來,打死侍衛後,命犬帶路,追尋皇帝。


    獵犬吠了一會,沿湖亂跑亂竄一陣,找到了蹤跡,沿湖奔去,湖畔泥濕,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獵犬奔到乾隆上岸處,折回城內。城內人多,氣息混雜,獵犬慢了下來,邊嗅邊走,直向玉如意的院子中奔了進去。


    妓院中本來有兵把守,這時卻已不見。眾人走進院子,隻見庭院室內,又死了兩名侍衛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手狠辣,沒留下一個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斷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傷口部位,心想惡狗軀體龐大,若非關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種,難道刺客是從關外或西北塞外而來?


    六隻獵犬在玉如意臥室中轉了幾個圈子,忽在地板上亂抓亂爬。白振細看地板,並無異狀,但獵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麵是塊石板。白振急道:“快撬!”兵卒把石板撬開,露出一個大洞,獵犬當即鑽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見下麵是條地道,這才恍然大悟,成千兵將在妓院四周和屋頂守衛,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失蹤,原來刺客是從地道裏進出的,不禁暗叫慚愧,率領兵卒追了下去。


    注:


    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雲:“乾隆禦製詩至十餘萬首,所作之多,為陸放翁所不及。常誇其博雅,每一詩成,使儒臣解釋,不能即答者,許其歸家涉獵。往往有翻閱萬卷而不得其解者,帝乃舉其出處,以為笑樂。”其實乾隆之詩所以難解,非在淵博,而在杜撰,常以一字代替數語,群臣勢必瞠目無所對,非拜伏讚歎不可。


    周作人《雜談舊小說》一文談到《綠野仙蹤》時說:“冷於冰遇著一個私塾教書的老頭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諷刺……這老儒給他講解兩句詩,卻幸而完全沒有忘記:‘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這裏有意思的事,乃是諷刺乾隆皇帝的。我們看他題在知不足齋叢書前頭的‘知不足齋何不足,渴於書籍是賢乎’,和在西山碧雲寺的禦碑上的‘香山適才遊白社,越嶺便以主碧雲’比較起來,實在好不了多少。書裏的描寫可以說是挖苦透了,不曉得那時何以沒有卷進文字獄裏去的,或者由於告發的不易措施,因為此外沒有確實的證據,假如直說這‘哥罐’的詩是模擬聖製的,恐怕說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吧。”


    按:書中“媳釵”兩句係詠花,媳婦釵花於鬢,兒子視俏容而廢攻書;兄長插花於罐而聞,嫂子為防微杜漸,以棒擊罐而破之。該書成於乾隆二十九年,其時禦製詩流傳天下,周說頗有見地。


    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寧,仍駐陳氏安瀾園,有詩雲:“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石徑雖詰曲,步來那用尋?無花不具野,有竹與之深”雲雲。又乾隆在海寧半夜中聞潮聲雷動,有《睡醒》一律:“睡醒恰三更,喧聞萬馬聲。潮來勢如此,海宴念徒縈。微禹乏良策,傷文多愧情。明當陟尖嶠,廣益竭吾誠。”詩中之“文”字,或係指漢文帝或指文種(?),“尖嶠”當指海寧之尖山,乾隆翌日擬往巡遊。但山字平聲,礙於平平仄仄仄,無奈改用“尖嶠”,蓋“嶠”字可平可仄也。作者恭擬禦製兩句:“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尚不失為乾隆詩體。


    乾隆在海寧督修海塘及觀潮,作詩極多,有句雲:“今日海塘殊昔塘,補偏而已策無良,北坍南漲嗟燒草,水占田區竟變桑。”海寧本有柴塘,力不足以禦怒潮,“燒草”或係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難解矣。“變桑”當指滄海變桑田,“策無良”意為無良策。又有句雲:“伍胥文種誠司是,之二人前更屬誰?”相傳伍子胥、文種為海寧潮神,乾隆以海潮洶湧,自古已然,於伍文二人之前又屬誰管?數年後再到海寧觀潮,和前詩雲:“設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誰?”又海寧觀潮詩有句雲:“當前也覺有奇訝,鬧後本來無事仍。”意謂海潮湧來之時,也覺十分詫異,但潮水大鬧一場之後,仍然無事,“無事仍”者,“仍無事”也。


    乾隆詩才雖別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實令人心感,其在陳氏安瀾園有句雲:“急愁塘與堰,懶聽管和弦。”勤政愛民,似亦非虛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與”等虛字以湊詩中字數。陳世倌告老還鄉時,乾隆有送行詩雲:“夙夜勤勞言行醇,多年黃閣讚絲綸。陳情無那俞孔緯,食祿應教列鄭均。自是江湖憂未忘,原非桑梓隱而淪。老成歸告能無惜?皇祖朝臣有幾人?”又登海寧《觀潮樓》詩雲:“南坍與北漲,幻若穀和陵。江尚岸之近,樓如舫以乘。”意謂江水離岸尚近,登樓有如乘舫。設刪去虛字而成四言詩:“南坍北漲,幻若穀嶂。江岸登樓,宛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見其詩中虛字往往多餘。其題董邦達“西湖四十景”有句雲:“賢守風流白與蘇”。作者擬禦製西湖即興:“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試為乾隆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詩,或稍不及蘇東坡和白樂天,未有定論,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當勝李夫人、琵琶應超王昭君也。


    第十一回


    高塔入雲盟九鼎 快招如電顯雙鷹


    乾隆在六和塔頂餓了兩日兩夜,又受了兩日兩夜的驚嚇氣惱,心力交瘁,甚是委頓。第三天早晨,忽見一個小書僮入室走近,說道:“少爺請東方老爺過去談談。”乾隆認得他是陳家洛的書僮心硯,心頭一喜,忙隨著他走到下一層來。


    他一進門,陳家洛笑容滿臉的迎出,當先一揖。乾隆還了一揖,走進室內。心硯獻上茶來。陳家洛道:“快拿點心來。”心硯捧進一個茶盤,盤中放著一碟湯包、一碟蟹粉燒賣、一碟炸春卷、一碟蝦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雞絲蓴菜荷葉湯,盤未端到,已是清香撲鼻。心硯放下兩副杯筷,篩上酒來。


    陳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傷,有失迎迓,還請恕罪。”乾隆道:“好說,好說。”陳家洛道:“請先用些粗點,小弟還有事請教。”乾隆餓得肚皮已貼到了背心。他素來體格強健,食量驚人,兩日兩夜不吃東西,如何耐得?見陳家洛先舉筷夾一個湯包吃了,當即下箸如飛,快過做詩十倍,頃刻之間,把四碟點心吃得幹幹淨淨,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子”。陳家洛每碟點心隻吃了一件,喝了口湯,就放下筷子,見他吃得香甜,隻是微笑。點心吃完,乾隆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著杯中碧綠的龍井細茶,緩緩啜飲,齒頰生津,脾胃沁芳。陳家洛把門推得洞開,道:“他們都守在底下,咱們在這裏說話再妥當也沒有,決不會有第三人聽見。”


    乾隆板起臉,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這裏,待要怎樣?”


    陳家洛走上兩步,望住他臉。乾隆隻覺他目光如電,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裏去,不由得慢慢轉開了頭,隔了半晌,聽得陳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還不認我麽?”


    這句話語音柔和,聲調懇切,鑽入乾隆耳中,卻如晴空打了個霹靂,他忽地跳起,顫聲道:“你……你……你說什麽?”


    陳家洛臉色誠摯,緩緩伸手握住他手,說道:“咱們是親兄弟親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瞞,我什麽都知道啦。”


    自從文泰來被救,乾隆就知這個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聽陳家洛突然叫自己為“哥哥”,仍不禁震驚萬分,登時全身無力,癱瘓在椅中。


    陳家洛道:“你到海寧掃墓,大舉修築海塘,把爸爸姆媽封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並沒忘本。你在這鏡子裏照照看。”說著把牆上畫旁的一根線一拉,畫幅卷起,露出一麵大鏡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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