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洛道:“在下與眾位兄弟到此賞玩風景,剛好碰上兩位較量拳掌兵刃暗器,果然藝業驚人,非同小可,令人大開眼界。可是張大人,你勝得未免不大光明啊!”張召重道:“自來兵不厭詐,咱們鬥力鬥智,出奇製勝,有何不可?”陳家洛微微一笑,道:“張大人識見果然高明。常言道揀日不如撞日,張大人約我比試,既然碰巧遇上了,也不必另約日子,不妨今日就來領教。但張大人右腕已傷,敝人不想乘人之危。你這傷非一朝一夕所能痊可,咱們之約,延遲三月如何?”張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樂得不吃這虧,說道:“好吧,那麽三個月後的今日,咱們再在葛嶺初陽台相會。”


    陳家洛慢慢走近,說道:“我們要救奔雷手文四當家,你是知道的了?”張召重道:“怎麽?”陳家洛道:“他身上的銬鐐都是精鋼鑄成,銼鑿對之,無可奈何,隻好借閣下寶劍一用。大家武林一脈,義氣為重,張大人想來定是樂於相借的了。”


    張召重哼了一聲,眼見對方人多,今日已難輕易脫身,說道:“要借我劍,隻要有本事來取。”語聲未畢,已倒竄出數丈,轉身往山下奔去。


    剛要提氣下山,忽然迎麵撲到兩把飛抓,一取左胸,一取右腿,上下齊到,勢勁力疾。他伸劍在胸前挽個平花,擋開上盤飛抓,向上躍起,左足彈出,又向山下疾竄。常赫誌飛抓盤打,張召重身子一矮,向右讓開,常伯誌已撇下飛抓,欺近身來,呼的一聲,黑沙掌“浪搏江礁”,迎麵劈到。張召重和常氏雙俠曾在烏鞘嶺上力鬥,知他兩兄弟厲害,一動上手,數十招內難以脫身,突然飛身後退,逕向南奔。常氏兄弟守住北路,並不追趕。


    此時太陽南移,張召重迎著日光,繞開陳家洛等一行,向南疾奔,剛走到下山路口,颼颼兩聲,兩枚飛燕銀梭打將過來。他吃過此梭苦頭,當即臥倒,兩個翻身,滾了開去,隻聽得錚錚聲響,銀梭中包藏的子梭電射而出。他凝碧劍橫掠頭頂,將銀梭削為兩段,順勢縱出,當下不再向南,一個“鳳凰展翅”,寶劍圈揮,向東猛撲,隻聽得身後暗器聲響連綿不斷,腳下絲毫不停,一擰頭,啪啪啪啪啪,揮劍將三枝袖箭、兩枚菩提子打落,群雄見他向西擊打暗器,身子卻繼續向東奔跑,腳步迅速已極,都不由得佩服。


    張召重心知東邊必定也有埋伏,腳下雖然極快,眼觀四麵,不敢稍懈,奔不數步,果然斜刺裏一人躍出,手執大刀,攔在當路。那人白發飄動,威風凜凜,正是老英雄鐵膽周仲英。張召重心中一寒,不敢迎戰,轉身返西。


    他連闖三路都未闖過,心想這些人一合圍,今日我命休矣,西路上不論何人把守,都要立下殺手方能脫圍,左手暗握一把芙蓉金針,揮劍西衝。迎麵一人獨臂單劍,不是追魂奪命劍無塵道人是誰?張召重和他交過手,知道紅花會中以此人武功最高,自己尚遜他一籌,不由得暗暗叫苦,情急智生,直衝而前,“白虹貫日”、“銀河橫空”,兩記急攻,仗著劍利,乘對方避而不架,已然搶到無塵西首。


    無塵剛一側身讓劍,右手長劍“無常抖索”、“煞神當道”,兩記厲害招數已經遞出,兩招緊接,便似一招。張召重雖然轉到下山路口,竟是無法脫身,揮劍解開兩招,猛喝一聲,左手揚處,兩把芙蓉金針分打無塵左右。他想這獨臂道人武功精純,金針傷他不到,但他不是用劍擊擋,就得後躍躲過,但教緩得一緩,自己就可逃開,隻須擺脫了此人,拚命下衝,別人再也阻擋不住。


    無塵猜到他用意,竟走險招,和身下撲,既避金針,又挺劍直刺,點向他右腳,這一記是罕用之招,稱為“怨魂纏足”,專攻敵人下三路。張召重大驚,寶劍“流星墮地”,直立向下擋架。無塵不待招老,劍尖著地一撐,隻聽得背後一陣沙沙輕響,金針落地,身子縱起,躍至張召重頭頂,長劍“庸醫下藥”,向下揮削。張召重右肩側過,“彩虹經天”,寶劍上撩。無塵早已收劍落地,嚓嚓兩聲,“判官翻簿”、“吊客臨門”,兩招攻了過來。這一來,他又已占到西首,將張召重逼在內側。


    這時張召重但求擋過敵劍,更無餘暇思索脫身之計,隻是見招拆招,俟機削他長劍,轉眼間兩人又拆了三四十招。無塵見他受傷之餘,仍然接了自己數十招,心頭焦躁,劍光閃閃,連走險著,張召重奮力抵擋,漸感應接為難。再拆數招,無塵大喝一聲:“撤劍!”一招“閻王擲筆”,長笑聲中,張召重右腕中劍,當啷一聲,凝碧劍落地。他隻一呆,被無塵飛腳踢中左胯,登時跌倒。


    無塵縱過去正待按住,張召重倏地跳起,劈麵一拳,無塵揮劍待削,忽想:“這一劍將他一隻手削了下來,他再難和總舵主比武,這樣的對手十分難找,未免掃了總舵主的興致。”要知武藝高強之人,旗鼓相當的對手可遇而不可求。無塵愛武成癖,心想陳家洛也是一般,長劍已然削下,忽又凝招不發。張召重情急拚命,乘他稍一遲疑,左掌在右肘一托,右拳彎處,已向他左腰打到。無塵隻有一臂,左邊防禦不周,加之拳法較弱,見敵拳打到,疾忙側身閃避,拳力雖消,卻也沒能避開,一拳給打在腰間,劇痛之下,退出數步。張召重頭也不回,拔足飛奔。


    無塵大怒,隨後趕來,眼見他已奔到下峰山道,無塵劍法精絕,素來不用暗器,見他便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若給此人逃脫,紅花會威名掃地,再也顧不得他的死活,平劍一挺,便要使出“五鬼投叉”絕招,長劍正要脫手,忽然山邊滾出一個人來,迅疾如風,抱住張召重雙足。兩人摟作一團,跌倒在地。


    無塵疾忙收劍,看清楚抱住張召重的是十弟章進。隻見兩人翻翻滾滾,舉拳互毆。楊成協和蔣四根又奔了過來,三人合力把他牢牢按住。


    駱冰取出繩索,將他雙手當胸縛住,想起他在鐵膽莊率眾擒拿丈夫之恨,對準他鼻子便是砰的一拳。陳家洛叫道:“四嫂,且慢!”駱冰第二拳才不再打。


    陳家洛走近身來。張召重罵道:“你們倚仗人多,張老爺今日落在你們匪幫手裏,要殺便殺,皺一皺眉頭的不是好漢。”王維揚也走了過來,罵道:“我和你近日無冤,往日無仇,你怕卑鄙手段被我宣揚出去,竟要把老頭子活埋了,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些。”石雙英冷冷的道:“這就是他自己掘的坑,把他照樣埋了便是。”群雄轟然叫好。


    張召重雖然一副傲態,但想到活埋之慘,不禁冷汗滿麵。陳家洛道:“服不服了?你認輸服錯,發誓不與紅花會作對,那麽大夥兒瞧在你陸師哥麵上,饒你一條性命。”張召重兀自強項,大聲道:“要殺便殺,何必多言?你們使用詭計,怎能叫人心服?”陳家洛道:“好,你倒是條硬漢子,我一刀給你送終,免了活埋之苦。”拔出短劍,走近他麵前,說道:“你當真不怕死?”張召重苦笑道:“給我一個爽快的!”閉目待死。陳家洛一揮手,短劍刺到他胸前,突然哈哈一笑,手腕一翻,割斷了縛住他雙手的繩索。


    這一下不但張召重出於意料之外,群雄也均愕然。陳家洛道:“這次擒住你,我們確是使了計謀。你雖該死,但今日殺你,諒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路便是,隻要你痛改前非,日後尚有相見之地。要是仍然怙惡不悛,紅花會又何懼你張召重一人。第二次落在我們手裏,教你死而無怨。”


    章進、駱冰、楊成協、常氏兄弟等等都叫了起來:“總舵主,放他不得!”陳家洛把手一擺,道:“他師兄陸老前輩於咱們有恩,咱們無可報答。紅花會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師弟,也算是對他一番心意。”群雄聽總舵主這麽說,也就不言語了,各對張召重怒目而視。


    張召重向陳家洛一拱手道:“陳當家的,咱們再見了。”說罷轉身要走。徐天宏叫道:“姓張的,且慢走!”張召重停步回頭。徐天宏道:“你就這樣走了不成?”


    張召重登時醒悟,向群雄作了個團團揖,說:“陳當家的大仁大義,我張召重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本來約定三個月之後比武,在下不是各位對手,要回去再練武藝。這場比武算我認栽了。”這番話軟中帶硬,點明你們勝我隻不過仗著人多,將來決不就此罷休。群雄聽出他話中之意,更是著惱。


    周綺叫道:“紅花會總舵主放你走,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問你,你到鐵膽莊來,若有本事拿人,也就罷了,幹麽誘騙我一個無知無識的小弟弟?我不是紅花會的人,也沒受過你師兄什麽好處。今日要為兄弟報仇。”舉起單刀,撲上來就要拚鬥。


    張召重心下為難,單是這個年輕姑娘當然不足為懼,但眼前放著這許多高手,這姑娘一敗,旁人豈有坐視之理?爭鬥再起,不知如何了局,當下跳開兩步,連避周綺兩刀。


    周綺第三刀使的是一招“達摩麵壁”,當頭直劈下來,刀勢勁急。張召重無奈,右手“春風拂柳”,在她臉前虛勢一揚,待她將頭偏過,左手就來奪刀,心想奪下她刀後,好言交代幾句,再將刀交還,她總不能再提刀砍殺。不料周綺並不縮刀,手臂反而前伸,單刀疾劈。張召重伸食中雙指從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綺手臂劇震,一柄刀直飛上天。


    徐天宏疾竄而上,擋在她身前,單拐“鐵鎖橫江”在張召重麵前一晃,反手將單刀遞給了周綺。周仲英大刀揮動,阻住張召重退路,安健剛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夾擊之勢。


    眼見混戰將作,忽聽得山腰間有人揚聲大叫:“住手,住手!”眾人回頭望去,隻見南麵山路上兩人疾馳上峰,一人穿灰,一人穿黑,均是輕功極佳,奔跑迅速。眾人都感驚詫。


    轉眼間兩人奔上山來,眾人認出穿黑袍的是綿裏針陸菲青,歡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個老道,背上負劍,麵目慈祥,群雄都不認識。陸菲青正待引見,張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大師哥,多年不見,你好!”群雄聽了,才知這人是武當派掌門人馬真、金笛秀才餘魚同的師父,紛紛上前見禮。


    陸菲青道:“馬師兄和我剛趕到孤山,遇見了馬善均馬大爺。他知我們不是外人,說起獅子峰比武之約。我們連忙趕來。”四下一望,見無人死傷,大為放心。


    馬真和王維揚以前曾見過麵,雖無深交,但相互佩服對方武功,至於紅花會群雄,早聽餘魚同說過,神交已久,相見都很歡喜,互道仰慕,竟把張召重冷落在一旁。


    張召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得十分尷尬。馬真早已聞知這師弟的劣跡,滿腔怒火,本想見了麵就舉出本派門規,重加懲罰,卻見他衣上鮮血斑斑、臉色焦黃、目青鼻腫,極為狼狽,不由得一陣心酸,道:“張師弟,你怎麽弄成這個樣子?”張召重悻悻的道:“我一個人,他們這許多人,自然就是這個樣子。”


    群雄一聽,無不大怒。周綺第一個忍耐不住,叫道:“還是你沒錯?馬師伯、陸師伯,你們倒評評這個理看!”手執單刀,又要衝上去動手。周仲英一把拖住,說道:“現在兩位師伯到了。武當派素來門規謹嚴,我們聽兩位師伯吩咐就是!”這兩句話分明是在擠迫馬真。


    馬真望望陸菲青,望望張召重,忽然雙膝一曲,跪在周仲英和陳家洛麵前。群雄大駭,連稱:“馬老前輩,有話好說,快請起來!”忙把他扶起。


    馬真心中激蕩,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師兄賢弟,我這個不成才的張師弟,所作所為,實在是天所不容。我愧為武當掌門,不能及時清理門戶,沒臉見天下武林朋友。我……我……”咽喉塞住,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對陸菲青道:“陸師弟,你把我的意思向各位說吧!”陸菲青道:“我師兄知道了我們這位張大人的好德行之後,氣得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不過……不過總是念在過世的師父份上,鬥膽要向各位求一個情。”群雄眼望陳家洛和周仲英,等候他兩人發落。


    陳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讓周老英雄做惡人,且聽他怎麽說就怎麽辦。”當下一言不發,望著周仲英。


    周仲英昂然說道:“論他燒莊害子之仇,周某隻要有一口氣在,決不能善罷甘休。”頓了一頓,續道:“可是馬師兄既然這麽說,我交了你們兩位朋友,前事一筆勾消!”周綺大不服氣,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頭發,說道:“孩子,算了!”


    陳家洛道:“周老英雄既這等寬宏大量,衝著馬陸兩位前輩,我們紅花會也是既往不咎。”馬真和陸菲青向著眾人團團作揖,說道:“我們實是感激不盡。”


    無塵冷然道:“馬道兄,這次是算了,不過要是他再為非作歹,馬道兄你怎麽說?”馬真毅然道:“貧道此後定當嚴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若他再要作惡,除非他先把我殺了,否則我第一個容他不得!”


    群雄聽馬真說得斬釘截鐵,也就不言語了。馬真道:“我帶他回武當山去,讓他閉門思過,陸師弟留在這裏,幫同相救文四當家。貧道封劍已久,不能效勞,要請各位原諒。等文四當家脫險,陸師弟你給我捎個信來,也好教我釋念。我那徒兒魚同怎麽不在這裏?”


    陳家洛道:“十四弟和我們在黃河邊失散,後來聽說他受了傷,有一個女子相救,至今未悉下落。一等救出四哥,我們馬上就去探訪,請道長放心。”馬真道:“我這徒兒人是聰明的,隻是少年狂放,不夠穩重,要請陳當家的多多照應指教。”陳家洛道:“我們兄弟患難相助,有過相規,都是和親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幹,大家是極為倚重的。”馬真道:“今日之事,貧道實在感激無已。陳當家的、周老英雄、無塵道兄和各位賢弟,將來路過湖北,務必請到武當山來盤桓小住。”眾人都答應了。馬真對張召重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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