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爺走過兩步,對馬敬俠道:“大人貴姓?”馬敬俠道:“姓馬。”張老爺道:“市井小人做事沒分寸,馬大人高抬貴手,把文書還了給他吧!”馬敬俠道:“這是皇家的禦封,不是皇上有旨,誰敢打開?”張老爺皺起眉頭,很感為難。那軍官道:“你不把文書還我,耽誤了要緊公事,就是殺頭的罪名。喂,弟兄們,你倒給我評評這個道理看?”


    飯店中散散落落坐著十多個軍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書的軍官相同,看模樣都是和他同一營的,這時都圍攏來,七張八嘴的幫那軍官,聲勢洶洶,定要馬敬俠交還文書。


    王維揚是數十年的老江湖了,見今天的事透著古怪,心想這事情的關鍵是在那矮子,伸手向矮子左膀抓去。矮子身子一縮,躲了開去,大叫:“達官爺,饒了我吧!”王維揚見他身手便捷,更是犯疑,正要追過去,數十名軍官士兵已和眾鏢頭及禦前侍衛吵成一團。汪浩天把皮盒抱在懷裏,兩名鏢頭站在他身旁衛護。馬敬俠拔出腰刀,在桌上一砍,喝道:“誰敢囉唆?快退開。”那軍官也拔出刀來,叫道:“你不還我,反正我也沒命,今兒跟你拚啦!弟兄們,大夥兒上呀!”撲了上去,與馬敬俠交起手來。王維揚連聲喝止,卻那裏喝得住?其餘的軍官士兵也抄起兵刃,擁了過來,勢成群毆。馬敬俠是禦前侍衛中的一流好手,跟這小軍官拆了數招,竟然大落下風,隻見對方刀法精奇,武功深湛,不禁又驚又怒,再鬥數招,肩頭險險吃了一刀。


    正混亂間,門外又湧進一批人來,有人大叫:“什麽人在這裏搗亂,都給我拿下!”那些官兵給他話聲中威勢所懾,都停了手。馬敬俠喘了一口氣,見數十名官兵擁著一位青年大官走了進來,他認得那是皇上第一寵愛的福康安,現任滿洲正白旗滿洲都統、北京九門提督兼禦林軍統領,忙上前去請安,其餘幾名禦前侍衛也都過來行禮。


    那大官道:“你們在這裏亂什麽?”馬敬俠道:“回統領大人,是他們在這裏無理取鬧。”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那大官道:“變戲法的人呢?”那矮子本來躲得遠遠的,這時過來叩頭。那大官道:“這件事倒也古怪,你們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查一查。”馬敬俠道:“是,是,任憑統領大人英斷。”那大官回頭道:“走吧!”出門上馬。他手下的官兵把鏢行人眾與鬧事軍官連同那回人使者都帶了去。


    王維揚本來見有蹊蹺,鋼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壓服鬧事的軍官,再來說理,忽見禦林軍統領福康安到來,心中大喜。馬敬俠對那大官道:“福大人,這是鎮遠鏢局的總鏢頭王維揚。”王維揚過去請了一個安。大官從頭至腳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聲,道:“走吧!”


    一行人到得杭州城內,王維揚等跟著禦林軍官兵,來到裏西湖孤山一座大公館裏。王維揚暗忖:“這定是統領大人歇馬之處了。他是皇上跟前第一得寵的紅人,怪不得有這般大的勢派。”眾人走進內廳。那大官對馬敬俠道:“各位稍坐一會。”馬敬俠道:“大人請便。”那大官逕自進內去了。


    過了半晌,一名禦林軍的軍官出來,把鬧事的軍官、變戲法的、張老爺和他的家人都傳了進去。汪浩天道:“剛才鬧事的時候倒真有點擔心,隻怕這些軍官弄壞了玉瓶,我瞧他們路道不正。”馬敬俠道:“嗯,這幾個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尋常軍官。幸虧遇上了福大人,否則說不定還得出點岔子。”王維揚道:“這福大人內功深湛,一位貴胄公子能有這般功力,真不容易。”馬敬俠道:“怎麽?福大人武功好?你怎知道?”王維揚道:“從他眼神看來,他武功一定甚為了得。不過皇家宗親的爺們武功好的很多,也不算希奇。”正說話間,一個軍官出來道:“傳鎮遠鏢局王維揚。”王維揚站起身來,跟著他進去。


    穿過了兩個院子,來到後廳,隻見福康安坐在中間,改穿全身公服,罩著一件黃馬褂,帽垂花翎,更具威勢,麵前放了一張公案,兩旁許多禦林軍人員侍候著,變戲法的矮子、張老爺等跪在左邊。


    王維揚一進去,兩旁公差軍官一齊大喝:“跪下!”到此地步,王維揚不得不跪。福康安喝道:“你便是王維揚麽?”王維揚道:“小人王維揚。”福康安道:“聽說你有個外號叫威震河朔。”王維揚道:“那是江湖上朋友們胡亂說的。”福康安冷冷的道:“皇上和我都在北京,那麽你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維揚陡然一驚,連連叩頭說:“小人不敢,小人馬上把這外號廢了。”福康安喝道:“好大的膽子,拿下。”兩旁官兵擁上來,把他上了手銬,帶了下去。王維揚空有一身武藝,不敢反抗。


    接著馬敬俠、汪浩天等侍衛、鏢頭一個個傳進來,一個個的拿下,最後連趟子手等也都拿下了,分別上了手銬監禁起來。一名軍官雙手捧著皮盒,走到福康安案前,一膝半跪,舉盒過頂,笑道:“回福統領,玉瓶帶到。”福康安哈哈大笑,走下座來。


    跪在地下的張老爺、矮子等一幹人眾,也都站了起來,大笑不已。福康安向矮子道:“七哥,你真不枉了‘武諸葛’三字!”


    原來扮變戲法的是徐天宏,跟在其後的是周綺和安健剛,扮張老爺的是馬善均,扮福康安的是陳家洛,扮鬧事軍官的是常赫誌和孟健雄等一幹人,扮張老爺家人與店小二的都是馬善均的手下。徐天宏定下了計策後,想到鏢師中的韓文衝識得紅花會人眾,於是由趙半山扮作鄉農,騎了駱冰的白馬,將他引到鬆林中,常伯誌出來一幫手,兩人登時將他拿住。


    徐天宏變戲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戲,那氈帽共有一模一樣的兩頂,一頂將茶杯等物一罩拿起,反手交給周綺,待得眾人目光都注視桌上,徐天宏早已取過另一頂氈帽來東翻西弄,其中自然空空如也,張老爺和家人身上所藏鼻煙壺和般指都各有一對,徐天宏拿去一隻,他們自己袋裏又拿出一隻來,別人那裏知道?至於皮盒之中自然沒有文書變進去,隻是這麽一鬧,陳家洛進來時,眾鏢頭和侍衛已給攪得頭昏眼花,已無餘裕再起疑心。徐天宏預定計策,隻教陳家洛扮個大官,那知陰差陽錯,他相貌竟和福康安十分相似,幾個侍衛自行上來請安行禮,這計策更加天衣無縫。


    陳家洛撕去封皮,打開皮盒,一陣寶光耀眼,隻見盒中一對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晶瑩柔和,光潔無比,瓶上繪著一個美人。這美人長辮小帽,作回人少女裝束,腰間掛著一柄短劍,美豔無匹,光采逼人,秋波流慧,櫻口欲動,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


    眾人圍觀玉瓶,無不嘖嘖讚賞。衛春華道:“西域回疆,竟有如此高明的畫師。”駱冰道:“我見到霍青桐妹妹,隻道她這人材已是天下無雙,那知瓶上畫的這人更美。”周綺道:“那是畫出來的,你道真的有這般美女?”徐天宏道:“我們請那位回人使者前來一問便知。”


    回人使者見到陳家洛,隻道是貴胄重臣,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陳家洛道:“貴使遠來辛苦。請問尊姓大名。”使者會說漢話,答道:“下使凱別興。不知官人是何稱呼?”徐天宏插嘴道:“這位是浙江水陸提督李軍門。”陳家洛和群雄一楞,不知他是何用意。


    陳家洛道:“木卓倫木老英雄可好?”凱別興道:“多謝軍門相詢,我們族長好。”陳家洛道:“請問貴使,瓶上所繪美人是何等樣人。不知是古人今人?還是出於畫師的意象?”凱別興道:“那是五百年前敝族最出名的畫師斯英所繪。瓶上美女是敝族古時傳說中的女英雄瑪米兒,她得真主安拉護佑,舍身為族人立下大功。敝族有許多玉器、帛畫、地氈上都有她的肖像。這對玉瓶本屬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絲麗所有。喀絲麗就像瑪米兒這樣美!”周綺不禁插嘴:“她是霍青桐姑娘的妹妹?”凱別興一驚,問道:“這姑娘識得翠羽黃衫?”周綺道:“有過一麵之緣。”


    陳家洛想問霍青桐的近況,臉上微微一紅,正要開口,忽然馬善均從外麵匆匆進來,低聲道:“李可秀領了三千官兵過這邊來,恐怕是來對付咱們的。”陳家洛點點頭,對凱別興道:“貴使請下去休息,咱們再談。”凱別興打了一躬,道:“請問軍門,這對玉瓶如何處置?”陳家洛道:“另有安排。”孟健雄把凱別興領了下去。


    注:


    一、《清史稿·陳世倌傳》:“世倌治宋五子之學,廉儉純篤,入對及民間水旱疾苦,必反覆具陳,或繼以泣,上輒霽顏聽之,曰:‘陳世倌又來為百姓哭矣。’”


    二、清高宗(乾隆帝)南巡,至海寧共四次,均駐於陳氏安瀾園,每次均作詩。第二次有詩雲:“鹽官誰最名?陳氏世傳清。詎以簪纓赫,惟敦孝友情。春朝尋勝重,聖藻賜褒明。來日尖山詣,祈庥盡我誠。”第三次有詩雲:“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禦苑近傳跡(圓明園曾仿此為之,即以安瀾名之,並有記),海疆遙係情。來念自親切,指示慚分明。行水緬神禹,惟雲盡我誠。”第四次有詩雲:“塔山已近邊,踏勘慰心懸。竹簍喜增漲,蟻坯惕漏泉。隅園且停憩,比戶有歌弦。自是文章邑,然當戒藻妍。”又雲:“去來三日駐,新舊五言留。六度南巡止,他年夢寐遊。”


    三、北京故宮存有安瀾園圖,據海寧州誌所載安瀾園記:樓觀台榭三十餘所,高宗南巡複增設池台,從大門進去有亭,碑上滿刻高宗之題詩,入內為長甬道,兩旁夾植大榆樹,經長廊三折,至滄波浴景之軒,臨池有橋。軒後有樓房九座。橋西植紫藤,其內為環碧堂,堂後有大樓,“幽房邃室,長廊複道,入其內者恒迷所向”。樓前有湖,湖上有和風皎月亭,其南有赤欄曲橋、澄瀾館、棪藻樓、古藤水榭、天香塢(有桂樹數千株)、群芳閣、瀁月軒、十二樓(分南樓、東樓、北樓等)。經環橋而至竹深荷淨軒,轉東至筠香館。其後是山丘,左右皆高嶺,過山而至賜閑堂,即乾隆所居寢宮,共樓房三座,每座皆三層,其東為梅林,有淩空飛樓相通。寢宮之後有大湖,沿堤有碕石磯等。園林之勝,似不輸於曹雪芹筆下之大觀園。鹹豐十一年,太平天國蔡允隆軍攻入海寧,安瀾園全部被毀。作者幼時在海寧,當地尚有“安瀾小學”,有友人在該校肄業。


    第九回


    虎穴輕身開鐵銬 獅峰重氣擲金針


    陳家洛道:“各位哥哥,咱們隻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沒好處。”駱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關住大哥,咱們先殺了他小老婆。總舵主,你許不許?”陳家洛不解,問道:“小老婆?”駱冰道:“是啊,咱們在提督府拿住那個妖嬈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一直又哭又鬧,已給我幾個耳括子打得服服貼貼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心頭煩躁,拿這女人出氣,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寫封信給李可秀,好不好?”陳家洛會意,道:“好極!”提起筆來,寫了封信道:


    “李軍門勳鑒:今晨遊湖,邂逅令寵,知為軍門眷愛,謹邀駕敝處,恭加款待。專此奉聞。紅花會會主 陳家洛拜上”


    陳家洛道:“九哥,請你送去給李可秀。八哥,請你跟隨九哥之後接應。”楊衛兩人接令去了。


    陳家洛道:“李可秀如寵愛他這小妾,或許不致輕舉妄動。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麽辦?”徐天宏道:“咱們本來想劫了玉瓶,跟皇帝講講買賣,那知這對玉瓶如此珍貴美麗,料想皇帝見了定然愛不釋手,那麽他答應回部的和議也大有可能。咱們取了玉瓶,豈不是誤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連禍結,生靈塗炭,也是不妥。”陳家洛皺眉道:“話是不錯,可是咱們辛辛苦苦得來的玉瓶,就此送還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盤算得一條計策,總舵主你瞧成不成?”當下把計謀說了出來。周綺當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歡。”周仲英道:“聽總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綺不響了,低聲嘮叨:“這不缺德麽?”


    陳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誤回部和議,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這條計策兩者兼顧,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說吧。”轉頭向周綺笑道:“七哥對待好朋友,可決無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擔心。”周綺一笑,心道:“我才不擔這心呢。”


    徐天宏去見凱別興,說道:“我引你去見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個,貼還封條,凱別興並不知情。三人來到巡撫府前,孟健雄將皮盒交給使者,向巡撫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兩人逕回孤山馬家,途中遇見楊成協和衛春華,說李可秀接到信後,又驚又怒,收兵回去了。


    申牌時分,門房遞進一張帖子來,說有個武官來拜會總舵主,帖上寫的是“後學曾圖南頓首”。馬善均笑道:“七當家,你的計謀多半成了,這曾參將是李可秀的親信。”陳家洛道:“九哥,請你去見他吧。”


    衛春華來到客廳,見椅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官,滿臉被滾油燙起的傷泡,認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經交過手的。衛春華道:“曾將軍要見敝當家,不知有何見教?”曾圖南道:“我奉李軍門差遣,想見貴會陳總舵主商量一件要事。”衛春華道:“敝當家現下沒空,曾將軍對我說也是一樣。”曾圖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來見你們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還搭架子不見,心頭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來,隻得強抑怒氣,道:“軍門剛才收到陳總舵主的信,得知他如夫人在貴會這裏,盼望陳總舵主放她回去,軍門自然另有一番心意。”衛春華道:“這個好辦,我想我們陳當家無有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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