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菲青見焦文期功力甚深,頗非昔比,低喝一聲:“好!”一個“虎縱步”,閃開正麵,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側,右掌一招“劃手”,向他右腋擊去。焦文期急忙側身分掌,“琵琶遮麵”,左掌護身,右手“刀槍齊鳴”,弓起食中兩指向陸菲青點到。拆得七八招,陸菲青身形稍矮,一個“印掌”,掌風颯然,已沾對方前襟。他心存厚道,見焦文期數十年功力,不忍使之廢於一旦,這一掌隻使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慚愧,就此引退。


    陸菲青手下留情,這一掌蘊勁回力,去勢便慢。焦文期明知對方容讓,竟然趁勢直上,乘著陸菲青哈哈一笑、手掌將縮未縮、前胸門戶洞開之際,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已在他左乳下猛力戳去。陸菲青出於不意,無法閃避,竟中了鐵琵琶手的毒招。但他究是武當名家,雖敗不亂,雙掌錯動,封緊門戶,連連解去焦文期的隨勢進攻,穩步倒退,一麵調神凝氣,不敢發怒,自知身受重傷,稍有暴躁,今夜難免命喪荒山。


    焦文期得手不容情,那肯讓對方有喘息之機,“銀瓶乍破”、“鐵騎突出”,鐵琵琶手中的厲害招術一招緊似一招。陸菲青低哼一聲,白龍劍出手,唰唰唰三招,全是進手招數。焦文期連閃帶跳,避了開去,大叫:“並肩子上啊,老兒要拚命!”


    貝人龍更不打話,一對吳鉤劍分上下兩路,左奔咽喉,右刺前陰,向陸菲青攻來。吳鉤劍名雖是劍,實是雙鉤,不過鉤頭上多了一個劍尖,除了鉤法中的勾、拉、鎖、帶之外,還夾著雙劍的路子。雙鉤不屬十八般兵器之內,極為陰狠難練,初學時稍有疏虞,不是被月牙護手所傷,便是拗勁掣肘,發不出招,但練成了之後,招數卻著實厲害。陸菲青見雙鉤一出,當即留神,展開柔雲劍術中“杏花春雨”、“三環套月”,接連進擊。羅信取出七節鋼鞭,衝上夾擊,力大招沉。陸菲青不敢以劍刃硬碰鋼鞭,劍走輕靈,削他手指。羅信“啊”的一聲,跳了開去。焦文期鐵牌一拍,錚錚有聲,向陸菲青後腦砸去。


    焦文期是在洛陽韓家學的武藝。韓家鐵琵琶手至韓五娘而臻大成,除掌法外,兵器用的是一隻精鐵打成的琵琶。這琵琶兩邊鋒利,攻時如板斧,守時作盾牌,琵琶之腹中空,藏有十二枚琵琶釘,一物三用,端的厲害。焦文期嫌琵琶是女子彈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來,給口齒輕薄之人損上幾句可受不了,是以別出心裁,打造了一麵鐵牌,形狀雖異,使用手法和師門所傳的鐵琵琶並無二致。


    陸菲青聽得腦後風生,側首向左,鐵牌打空,回手長劍刺出。他柔雲劍術連綿不斷,焦文期橫鐵牌硬擋,白龍劍順著鐵牌之勢攻削而前。武術中不論拳腳還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招,自必收回再發,柔雲劍術的妙詣卻在一招之後,不論對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順勢跟著就來,如柔絲不斷,春雲綿綿。


    貝人龍和羅信見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腳亂,忙從陸菲青身後左右攻上,三人一牌一鞭一對雙鉤,將他裹在中間。陸菲青這時胸口隱隱作痛,知道內傷起始發作,柔雲劍術雖然厲害,可是剛將一人纏住,另外二人立即從側麵擊來,不得不分手招架,心道:“不想我陸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喪鼠輩之手。”自忖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禁憤火中燒,一個氣往上衝,竟爾迭遇險招,沉氣轉念,眼見今日落敗,須當先脫此難,養好傷後,再報此仇不遲。他打算已定,既不求當場斃敵,便即心平氣和,內家武功講究的是心穩神定,這一凝神,一柄白龍劍四麵八方將自身籠罩住了,任憑對方三人如何變招,再也攻不進來。


    羅信叫道:“焦三哥,咱們纏住他,打不贏,還怕累不死他嗎?”焦文期道:“對。待會兒羅兄弟割了老兒的頭去請功。”貝人龍道:“他那把劍好,焦三爺,我要了成麽?”他三人一吹二唱,竟把陸菲青當作死人看待,明著是要激他個心浮氣粗。


    陸菲青向羅信唰唰兩劍,待他急閃退避,露出空隙,白龍劍“滿天花雨”四下圈揮,一個箭步,跳了開去。羅信狂喊:“不好,老兒要扯呼!”陸菲青展開輕功提縱術,向山下跑去,既已脫出包圍,料得這三人輕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趕不上。焦文期一按鐵牌上機括,三枚琵琶釘帶著一股勁風向他背心射來。陸菲青揮劍打飛射向上盤的兩枚琵琶釘,雙腳跳起,躲開了射向下三路的一枚。他知琵琶釘上全是倒刺,一射進肉裏,有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連肉拉下來一大塊不可,若伸手去接,亦上大當。他躲過暗器,正想飛奔下山,腳下一個踉蹌,一口氣竟然提不上來,同時胸口劇痛,眼前一片昏黑。


    焦羅貝三人見他腳步散亂,知他內傷發作,心中大喜,又圍了上來。陸菲青舞劍奮戰,四人又拆了十幾招。陸菲青隻覺右膀每一用力,便牽連左胸劇痛,當下劍交左手,一路左手劍向焦文期逼去。他這左手劍使的全是反手招術,和尋常劍術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連退數步。陸菲青得此良機,左手劍“白虹貫日”向貝人龍刺去。貝人龍識得此招,向右閃讓,不料左手劍方位相反,他向右閃,左手劍順手跟來。貝人龍大駭,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幾個翻身,滾了開去。陸菲青正待要趕,腦後風生,羅信的鋼鞭“泰山壓頂”砸了下來,陸菲青雙腳不動,上身左讓,伸手疾探,快如閃電,已點中羅信的“幽門穴”,羅信的鋼鞭仍然猛砸而下,但穴道被點,登時軟倒,五指伸開,鋼鞭餘勢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濺,反彈起來。就在此時,焦文期的三枚琵琶釘已飛到背後,陸菲青聽得暗器風聲勁急,向前縱跳或左右趨避都已不及,隨手拉起軟癱在地的羅信一擋。“嘿”的一聲,三枚琵琶釘兩中前胸,一中小腹,羅信登時斃命。焦文期見暗器反而傷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提起鐵牌,狠狠向陸菲青砸去。


    貝人龍挺雙鉤又攻上來,陸菲青長劍刺出,貝人龍見劍勢淩厲,向左躍開,焦文期鐵牌跟著砸到。陸菲青眼見如回身招架,貝人龍勢必又上,敵人雖已少了一個,自己傷處卻也越來越痛,當下並不回頭,俯身向前,將鐵牌來勢消了大半,可是畢竟未能全避,鐵牌刃鋒在他左肩劃了一條大口子。焦文期正在大喜當口,忽見白光閃動,白龍劍在麵前急掠而過,直向貝人龍飛去。貝人龍大驚,舉吳鉤劍一擋,雖然擋到,但陸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手法擲出,吳鉤之力未能擋開,白龍劍自他前胸刺入,後背穿出,竟將他釘在地下。


    便在這一瞬之間,陸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鐵牌,隻感到臉上一陣劇痛,眼前發黑。原來陸菲青肩上受他鐵牌一擊,飛擲長劍,回手甩出一把芙蓉金針向他臉上射去,這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快,金針眾多,萬萬無法閃避,焦文期雙目全被打瞎。陸菲青乘他雙手在臉上亂抓亂摸之際,一個連枝交叉步,雙拳“拗鞭”,當堂將他斃於拳下。


    陸菲青施展平生絕技,以點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針,刹那間連斃三敵。


    荒山上寒風凜冽,一勾殘月從雲中現出,照見橫在亂石上的三具屍首,遠林中夜梟怪聲淒叫,他近十年來手下已沒殺過人,這一次被迫斃敵,不禁搖了搖頭,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傷口,靜立調勻呼吸,然後拔起寶劍,拭淨入鞘。他生恐留下了線索,把焦文期臉上金針起出收好,然後把三具屍體拋入荒山崗下。


    當時氣喘力竭,全身血汙,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還是回到李家換衣洗淨之後再行離去,那知李沅芷清晨已在書房。等李沅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隻覺得有人相推,聽得有人呼叫:“老師!老師!”他緩緩睜眼,見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臉驚疑之色,旁邊還有一位大夫。


    經過兩個多月的調養,仗著他內功精純,再加李沅芷央求父親聘請名醫,購買良藥,內傷終於治好了。這兩個多月中李沅芷妥為護侍,盡心竭力。


    這一日,陸菲青支使開了書僮,對李沅芷道:“沅芷,我是什麽樣的人,雖然你未必清楚,但也不見得完全不知。這次我遭逢大難,你這般盡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一走了之啦。那手金針功夫就傳給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來恭恭敬敬的叩了八個頭,她跟陸菲青讀書學文,本已拜過師,這時是二次拜師。陸菲青微笑著受了,說道:“你悟性甚高,學我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過。隻是……”說到這裏,沉吟不語。


    李沅芷忙道:“老師,我一定聽你的話。”陸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為,老實說我是大大的不以為然,將來你長大成人,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為師,就須嚴守師門戒條,可做得到嗎?”李沅芷道:“弟子不敢違背老師的話。”陸菲青道:“你將來要是以我傳你的功夫為非作歹,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李沅芷嚇得不敢做聲,過了一會,笑道:“師父,我乖乖的,你怎舍得殺我呢?”


    從那天起,陸菲青便以武當派的入門功夫相授,教她調神練氣,先自十段錦練起,再學三十二勢長拳,既培力、亦練拳,等到無極玄功拳已有相當火候,再教她練眼、練耳、打彈子、發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兩年有餘,李沅芷既用功又聰明,進步極快。其時李可秀已調任甘肅安西鎮總兵。安西北連哈密,西接大漠,乃關外重鎮。


    再過兩年多,陸菲青把柔雲劍術和芙蓉金針也都教會了她。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針、劍術、輕功、拳技,都學了個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經驗不足。她遵從師父吩咐,跟他學武之事一句不露,每天自行在後花園習練,好在她自小愛武,別人也不生疑。大小姐練武功,女使看了不懂,男仆不敢多看。


    李可秀精明強幹,官運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伊犁一役中有功,朝旨下來,升任浙江水陸提督,節製定海、溫州等五鎮,統轄提標五營,兼轄杭州等城守協,太湖、海寧等水師營。李沅芷自小生長在西北邊塞之地,現今要到山明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說不出的高興,磨著陸菲青同去。陸菲青離內地已久,想到舊地重遊,良足暢懷,也就欣然答應。


    李可秀輕騎先行赴任,撥了二十名親兵、一名參將護送家眷隨後而來。參將名叫曾圖南,年紀四旬開外,微留短須,精神壯旺,體格雄健,使一手六合槍。他是靠真本領和軍功升上來的,很得李可秀信任。


    一行人帶十幾匹騾馬。李夫人坐在轎車之中。李沅芷長途跋涉,整天坐在轎車裏嫌氣悶,但是官家小姐騎了馬拋頭露麵,到底不像樣,於是改穿了男裝,這一改裝,竟是異樣的英俊風流,說什麽也不肯改回女裝。李夫人隻好笑著歎口氣,由得她了。


    這一日夕陽西垂,陸菲青騎在馬上,遠遠落在大隊之後,縱目四望,隻見夜色漸合,長長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們這一大隊騾馬人夥外,惟有黃沙衰草,陣陣歸鴉。驀地裏一陣西風吹來,陸菲青長吟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首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心道:“辛稼軒這首詞,正可為我心情寫照。當年他也如我這般,眼見莽莽神州淪於夷狄,而虜勢方張,規複難期,百戰餘生,兀自慷慨悲歌。”這時他已年近六十,雖然內功深湛,精神飽滿,但須眉皆白,又想:“我滿頭須發似雪,九死之餘,隻怕再難有什麽作為了。”馬鞭一揮,縱馬追上前去。


    騾隊翻過一個山崗,眼看天色將黑,騾夫說再過十裏地就到雙塔堡,那是塞外一個大鎮,預定當晚到鎮上落店。正在此時,陸菲青忽聽得一陣快馬奔馳之聲,前麵征塵影裏,兩匹棗騮馬八蹄翻飛,奔將過來,眨眼之間已旋風似的來到跟前。馬上兩人伏腰勒韁,斜刺裏從騾隊兩旁直竄過去。


    陸菲青在一照麵中,已看出這兩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長鼻挺,臉色白淨,矮者滿臉精悍之氣。他拍馬追上李沅芷,低聲問道:“這兩人你看清楚了麽?”李沅芷喜道:“怎麽?是綠林道麽?”她巴不得這二人是劫道的強徒,好顯一顯五年來辛辛苦苦學得的本領。陸菲青道:“現下還瞧不準,不過看這兩人的身手,不會是綠林道探路的小夥計。”李沅芷奇道:“這兩人武功挺好?”陸菲青道:“瞧他們的騎術,多半不是庸手。”


    大隊快到雙塔堡,對麵馬蹄聲起,又是兩乘馬飛奔而來,掠過騾隊。陸菲青道:“咦,這倒奇了。”這時暮靄蒼茫,一路所經全是荒漠窮鄉,眼見前麵就是雙塔堡,怎麽這時反而有人從鎮上出來,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趕夜路了。


    行不多久,騾隊進鎮,曾參將領著騾隊轎車,逕投一家大店。


    李沅芷和母親住著上房。陸菲青住了間小房,用過飯,店夥掌上燈,正待休息,夜闌人靜,犬吠聲中,隱隱聽得遠處一片馬蹄之聲。陸菲青暗想:“這時候還緊自趕路,到底有什麽急事?”追思路上接連遇到的四人,暗忖這事有些古怪。蹄聲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馬蹄聲一停,敲門聲便起。隻聽得店夥開門,說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飯都預備好啦,請進來用吧!”一人粗聲說道:“趕緊給喂馬,吃了飯還得趕路。”店夥連聲答應。腳步聲進店,聽來共是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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