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大師見楊過將慈恩製服,心想:“如此少年英傑,實在難得。”走上前去,伸指在劍刃上一點,楊過隻覺左臂一熱,玄鐵劍立時蕩開。


    慈恩挺腰站起,跟著撲翻在地,叫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弟子罪該萬死!”一燈微笑,伸手輕撫其背,說道:“生死大事,原難勘破。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


    楊過本就疑心這位老和尚是一燈大師,給他一指蕩開劍刃,心想這一陽指功夫和黃島主的彈指神通真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世再無第三人的指力能與之並駕齊驅,當即下拜,說道:“弟子楊過參見大師。”見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還禮,說道:“前輩行此大禮,可折煞小人了。適才多有得罪。”指著小龍女道:“這是弟子室人龍氏。快來叩見大師。”小龍女抱著郭襄,斂衽行禮。


    慈恩道:“弟子適才失心瘋了,師父的傷勢可厲害麽?”一燈淡然一笑,問道:“你可好些了麽?”慈恩歉仄無已,不知說什麽才好。


    四人坐在幾株大樹之下。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通、朱子柳及點蒼漁隱,又說到自己如何在絕情穀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為己去求解藥被困。一燈道:“我師徒便是為此而去絕情穀。你可知這慈恩和尚,和那絕情穀的女穀主有何淵源?”


    楊過聽彭長老說過“鐵掌幫的裘幫主”,便道:“慈恩大師俗家可是姓裘,是鐵掌幫的裘幫主?”見慈恩緩緩點頭,便道:“如此說來,絕情穀的女穀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不錯,我那妹子可好麽?”楊過難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斷筋脈,成為廢人,實在說不上個“好”字。慈恩見他遲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倘若遭到了孽報,也不足為奇。”楊過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殘疾,身子倒挺安健的。”慈恩歎了口氣,道:“隔了這許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隻跟她大哥說得來……”說到這裏,呆呆出神,追憶往事。


    一燈大師知他塵緣未斷,適才所以悔悟,隻因臨到生死關頭,惡念突然消失,其實心中孽根並未除去,將來再遇極強的外感,不免又要發作,自己能否活得那麽久,到那時再來維護感化,一切全憑緣法了。


    楊過見一燈瞧著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悲憫之情,忽想:“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他弟子之下,始終不肯還手,定有深意。我這出手,隻怕反而壞了事。”忙道:“大師,弟子愚不解事,適才輕舉妄動,是否錯了,請大師指點。”


    一燈道:“人心變幻難知,他便將我打死了,也未必就此能大徹大悟,說不定陷溺更深。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返,怎會是錯?老衲深感盛德。”轉頭望著小龍女,問道:“小娘子如何毒入內髒?”楊過聽他一問,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一點光亮,忙道:“她受傷之後正在打通經脈治療,不幸恰在那時中了喂有劇毒的暗器。大師可能慈悲救她一命?”說著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地。


    一燈伸手扶起,問道:“她如何打通經脈?內息怎生運轉?”楊過道:“她逆運經脈,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燈聽了他的解釋,不由得嘖嘖稱奇,道:“歐陽兄真乃天下奇人,他武功向來極高,開創逆運經脈之法,更加匪夷所思,在武學中另辟蹊徑。”伸指搭了小龍女雙手腕脈,臉現憂色,半晌不語。


    楊過怔怔的瞧著他,隻盼他能說出“有救”兩個字來。小龍女的眼光卻始終望著楊過,她早便沒想到能活至今日,見楊過臉色沉重,隻為自己擔憂,緩緩的道:“生死有命,人生無常,因緣離合,豈能強求?過兒,憂能傷人,你別太過關懷了。”


    一燈自進木屋以來,第一次聽到小龍女說話,聽她這幾句話語音溫柔,而且心情平和,達觀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龍女自幼便受師父教誨,靈台明淨,少受物羈,本想這姑娘小小年紀,中毒難治,定然憂急萬狀,自當與當年郭靖、黃蓉前來求自己救治時心情相似,那知說出話來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這對少年夫婦人間龍鳳,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參悟生死,更加不易,即是苦修了數十年的老僧老道,也未必有此造詣。郭靖、黃蓉夫婦武功為人,足可和他們比肩,但達觀知命、漠視生死,比之卻有所不如,我那些蠢弟子更無一能及。唉,但她中毒既深,我受傷後又使不出一陽指神功。”微一沉吟,說道:“兩位年紀輕輕,修為卻著實不凡,老衲不妨直言……”楊過聽到這裏,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雙手冰冷。


    隻聽一燈續道:“小夫人劇毒透入重關,老衲倘若身未受傷,可用一陽指功夫助她體內毒質暫不發作,然後尋覓靈藥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積頗厚,老衲這裏有藥一顆,服後保得七日平安。咱們到絕情穀去找到我師弟……”楊過拍腿站起,叫道:“啊,不錯,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燈道:“倘若我師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數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來沒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後方始不治,也不為夭。”說到這裏,想起當年周伯通和劉貴妃所生的那個孩子,隻因自己由妒生恨,堅不肯為其治傷,終於喪命;而那個孩子,卻是慈恩打傷的。木屋倒塌,四人在大樹下避雪,小龍女抱了郭襄,拾塊木板遮在她頭頂擋雪。


    楊過睜大了眼睛望著一燈,心想:“龍兒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卻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小龍女淡淡一笑,道:“大師說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這些雪花落下來,多麽白,多麽好看。過幾天太陽出來,每一片雪花都變得無影無蹤。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許許多多雪花,隻不過已不是今年這些雪花罷了。”


    一燈點了點頭,轉頭望著慈恩,道:“你懂麽?”慈恩點了點頭,心想日出雪消,冬天下雪,這些粗淺的道理有什麽不懂?


    楊過和小龍女本來心心相印,對方即是最隱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燈對答,自己卻隔了一層。似乎她和一燈相互知心,自己反成為外人,這情境自與小龍女相愛以來從所未有,不禁大感迷惘。


    一燈從懷中取出一個雞蛋,交給小龍女,說道:“世上雞先有呢,還是蛋先有?”這是千古不解的難題。楊過心想:“當此生死關頭,怎地問起這些不打緊的事來?”小龍女接過蛋來,見是個磁蛋,顏色形狀無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蛋破生雞,雞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輕輕旋開蛋殼,滾出一顆丸藥,金黃渾圓,便如蛋黃。一燈道:“快服下了。”小龍女心知此藥貴重,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楊過心想此去絕情穀路程不近,一燈的丸藥雖可續得七日性命,但必須全力趕路,毫不耽擱,方能及時到達,說道:“大師,你傷勢怎樣?”一燈傷得著實不輕,但想救援師弟、朱子柳和小龍女三人,都片刻延緩不得,袍袖一拂,說道:“不礙事。”站起身來,提氣發足,在雪地裏竄出丈餘。楊過三人隨後跟去。


    小龍女服了丸藥後,隻覺丹田和緩,精神健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趕在一燈大師之前。慈恩吃了一驚,心想這嬌怯怯的姑娘原來武功竟也這生了得,驀地裏好勝心起,腿下發勁,向前急追。一個是輕功天下無雙的古墓派傳人,一個是號稱“鐵掌水上飄”的成名英雄,霎時之間趕出數十丈,在雪地中成為兩個黑點。楊過生怕慈恩忽又惡性發作,加害小龍女,當即追上相護。他輕功不及二人,但內功既厚,腳下勁力自長,初時和二人相距甚遠,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麵二人的背影越來越清晰。


    忽聽身後一燈笑道:“小居士內力如此深厚,當真難得。師承是誰,能見告麽?”楊過腳步略慢,和他並肩而行,說道:“晚輩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燈是南傳佛徒,戒律雖多,教中居士並無師徒不得成婚的規矩,於娶師為妻之事不以為奇,隻說:“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楊過道:“近數月來,晚輩不知怎的忽地內力大進,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一燈道:“你可服了什麽增長內力的丹藥?或者是成形的人參、千年以上的靈芝?”楊過搖了搖頭,說道:“晚輩吃過數十枚蛇膽,吃後力氣登時大了許多,不知可有幹係?”一燈道:“蛇膽?蛇膽隻能驅除風濕,並無增力之效。”(注)


    楊過道:“這是一種奇蛇之膽,那毒蛇身上金光閃閃,頭頂生有肉角,形狀十分怪異。”一燈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蛇。佛經上曾有記載,原來中土也有。聽說此蛇行走如風,極難捕捉。”楊過道:“是一頭大雕銜來給弟子吃的。”一燈讚歎:“這真是曠世難逢的奇緣了。”


    兩人口中說話,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會,和小龍女及慈恩二人更加接近了。一燈和楊過相視一笑。他二人輕功雖不及小龍女和慈恩,但長途奔馳,最後決於內力深厚。再看前麵兩人時,小龍女已落後丈許,以內力而論,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間轉過一個山坳,楊過指著前麵道:“咦,怎地有三個人?”


    原來小龍女身後不遠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楊過一瞥之間,便覺此人輕身功夫實不在小龍女和慈恩之下,見他背上負著一件巨物,似是一口箱子,但仍步履矯捷,和小龍女始終相隔數丈。一燈也覺奇怪,在這荒山之中不意連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對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見此人卻是個老者。


    小龍女給慈恩超越後,不久相距更遠,聽得背後腳步聲響,隻道楊過跟了上來,說道:“過兒,這位大和尚輕功極好,我比他不過,你追上去試試。”身後一個聲音笑道:“你到箱子上來歇一歇,養養力氣,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龍女聽得語音有異,回頭一看,見一人白發白須,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著背上的箱子,說道:“來,來,來!”小龍女認得木箱是重陽宮藏經閣中用來藏裝全真教道藏經書之用,不知他為什麽這般巴巴的負出來。小龍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形晃動,搶到她身邊,一伸臂便托著她腰,將她放上了箱頂。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龍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號稱天下武學正宗,果有過人之處,重陽宮的眾道人打不過我,隻因沒學到師門武功的精髓而已。”


    這時楊過和一燈也均已認出是周伯通,隻慈恩生怕小龍女趕上,全神貫注的疾走,不知身後已多了一人。周伯通邁開大步跟隨其後,低聲道:“再奔半個時辰,他腳步便會慢下來。”小龍女笑著輕聲問:“你怎知道?”周伯通仍低聲道:“我跟他鬥過腳力,從中原直追到西域,又從西域趕回中原,幾萬裏跑了下來,那能不知?”小龍女坐在箱上,平穩安適,猶勝騎馬,低聲笑道:“老頑童,你為什麽幫我?”周伯通道:“你模樣兒討人歡喜,又不似黃蓉那麽刁鑽古怪。我偷了你蜜糖,你也不生氣。”


    這般奔了半個多時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腳步漸慢。周伯通道:“去罷!”肩頭推聳,將小龍女送出丈餘,她養足力氣,縱身奔跑,片刻間便越過慈恩身旁,側過頭來微微一笑。慈恩一驚,急忙加力。但兩人輕功本在伯仲之間,現下一個休憩已久,一個卻一步沒停過,相距越來越遠,再也追趕不上了。


    慈恩生平兩大絕技自負天下無對,但一日一夜之間,鐵掌輸於楊過,輕功輸於小龍女,不由得大為沮喪,但覺雙腿軟軟的不聽使喚,暗自心驚:“難道我大限已到,連一個小姑娘也比不過了?”他昨晚惡性大發,出手打傷了師父,一直怔忡不安,這時用足全力追趕小龍女不上,更加心神恍惚,但覺天下事全屬不可思議。


    楊過在後頭看得明白,見周伯通暗助小龍女勝過慈恩,頗覺有趣,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笑道:“周老前輩,多謝你啊。”周伯通道:“這裘千仞好久沒見他了,怎麽越老越胡鬧,剃光了頭做起和尚來?”楊過道:“他拜了一燈大師為師,你不知道麽?”說著向後一指。周伯通大吃一驚,叫道:“段皇爺也來了麽?”回頭遙遙望見一燈,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當即斜刺裏竄出,鑽進了樹林。楊過也不知“段皇爺”是什麽,但見樹分草伏,周伯通霎時間去得無影無蹤,暗道:“這人行事之怪,當真天下少有。”


    一燈見周伯通躲開,快步上前,見慈恩神情委頓,適才的剛勇強悍突然間不知去向,說道:“你對勝負之數,仍這般勘不破麽?”慈恩惘然不語。一燈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強,若非一意爭勝,豈能不知背後多了一人?”


    四人加緊趕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燈傷勢不輕,漸漸支持不住。楊過道:“大師還請暫且休息,保養身子為要。此去絕情穀已不在遠,晚輩夫婦隨慈恩大師趕去穀中,說什麽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來。”一燈微笑道:“我留著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隻怕穀中變故甚多,老僧還是親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負師父前往。”說著將一燈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時過後,一行人來到穀口。楊過向慈恩道:“咱們是否要報明身分,讓令妹出來迎接大師?”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聽得穀中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慈恩掛念妹子,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誰一方傷了都不好,說道:“咱們快去製止動手要緊。”施展輕功向前急衝。他不識穀中道路,楊過一路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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