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道:“那龍姑娘是小事,老衲舉手間便即了結,實不用煩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在無能之輩手中,這方是當急之務。”趙誌敬怦然心動,說道:“大師若能指點明途,小道終身全憑所命。”國師雙眉一揚,朗聲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趙誌敬道:“這個當然。”國師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內,便當上全真教的掌教。”


    趙誌敬大喜,然而此事實在太難,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國師道:“你不信麽?”趙誌敬道:“我信,我信。大師妙法通神,必有善策。”國師道:“貴教和我素無瓜葛,本來誰當掌教都是一樣。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長一見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趙誌敬心癢難搔,不知如何稱謝才好。


    國師道:“咱們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強援。貴教眼下輩份最尊的是誰?”趙誌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見的周師叔祖。”國師道:“不錯,他若肯出力助你,甄道長多半便不是你的對手了。”趙誌敬喜道:“是啊,劉師伯、丘師伯、我師父都要稱他為師叔。他說出來的話,自是份量極重。但不知大師有何妙計,能令周師叔祖相助小道。”


    國師道:“今日我和他打了賭,要他再來盜取王旗。你說他來是不來?”趙誌敬道:“那自然是要來的。”國師道:“這麵王旗,今晚卻不懸在旗杆之上,咱們去藏在一個秘密安穩處所。蒙古大營中千帳萬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徹地的能為,也沒法在一夜之間尋找出來。”趙誌敬道:“是啊!”心中卻想:“這般打賭,未免勝之不武。”國師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賭,不免勝之不武。但這全是為了你啊。”趙誌敬呆呆的望著他,不明其故。


    國師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說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說了,你再去悄悄告訴周伯通,讓他找到王旗,他自必大大承你的情。”趙誌敬大喜,道:“不錯,不錯,這定能討得周師叔祖的歡心。”但轉念一想,說道:“然則大師的打賭豈非輸了?”國師道:“咱們血性漢子結交朋友,隻全心全意為人,一己的勝負榮辱,又何足道哉?”趙誌敬感激莫名,連稱:“大師恩德,不知何以為報。”國師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幫你籌劃計議,那時你便要推辭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說著向左首一指,道:“咱們到那邊山上去瞧瞧。”離大營裏許之處有幾座小山,兩人片刻間已到了山前。


    國師道:“咱們找個山洞,把王旗藏在裏麵。”前兩座小山光禿禿的無甚洞穴,二人接連翻了兩個山頭,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這山樹木茂密,洞穴一個接著一個。國師道:“此山最好。”見兩株大榆樹間有一山洞,洞口隱蔽,乍視之下不易見到,便道:“你記住此處,待會我將王旗藏在洞內。晚間周伯通一到,你將他引來便了。”趙誌敬喏喏連聲,喜悅無限,向兩株大榆樹狠狠瞧了幾眼,心想有此為記,決不會弄錯。兩人回到大營,一路上不再談論此事。


    晚飯過後,趙誌敬不住逗甄誌丙說話。甄誌丙兩眼發直,偶而說上幾句,也全是答非所問。天色漸黑,營中打起初更,趙誌敬溜出營去,坐在一個沙丘之旁,但見騎衛來去巡視,防守嚴密,心想:“以這般聲勢,便要闖入大營一步也極不易,周師叔祖居然來去自如,將王旗盜去,本領之高實所難測。”


    隻見頭頂天作深藍,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帳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閃爍,北鬥七星更閃閃生光,心想:“倘若果如國師所言,不久後我得任掌教,那時聲名揚於宇內,天下三千道觀、八萬弟子盡聽我號令,哼哼,要取楊過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易如反掌。”越想越得意,站起身來,凝目眺望,隱約見小龍女仍坐在那大樹之下,又想:“本來,任由甄誌丙死在她劍下,倒也幹淨利落,去了個對手,但甄誌丙一死,丘師伯他們還是要立長春門人李誌常、宋德方等為三代首座,仍輪不到我,那就更加無隙可乘了。”


    正想得諸事順利之際,忽見一條黑影自西疾馳而至,在營帳間東穿西插,倏忽間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杆之下。那人寬袍大袖,白須飄蕩,正是周伯通到了。


    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


    周伯通抬頭見杆頂無旗,不禁一怔,他隻道金輪國師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攔截,便可乘機打個落花流水,大暢心懷,萬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心想晚間旗幟不升,也是常事,放眼四顧,千營萬帳,重重疊疊,卻到那裏找去?


    趙誌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轉念一想:“此時即行上前告知,他見好不深。要先讓他遍尋不獲,無可奈何,沮喪萬狀,那時我再說出王旗所在,他才會大大的承我之情。”隱身一座營帳之後,注視周伯通動靜。隻見他縱身而起,撲上旗杆,一手在旗杆上一撐,又已躍上數尺,雙手交互連撐,迅即攀上旗杆之頂。趙誌敬暗暗駭異:“周師叔祖此時年紀就算未及九十,也已八十,雖是修道之士,總也不免筋骨衰邁,步履維艱,但他身手如此矯捷,尤勝少年,真乃武林異事。”


    周伯通躍上旗杆,遊目眺望,見旌旗招展,不下數千百麵,卻就是沒那麵王旗。他惱起上來,大聲叫道:“金輪國師,你把王旗藏到那裏去了?”這一聲叫喊中氣充沛,在曠野間遠遠傳了出去,連左首叢山中也隱隱有回聲傳來。國師早已向忽必烈稟明此事,通傳全軍,因此軍中雖聽到他呼喝,竟寂無動靜。


    周伯通又叫:“國師,你再不回答,我可要罵了。”隔了半晌,仍無人理睬。周伯通罵道:“爛臭金輪,狗頭國師,你這算什麽英雄好漢?這是縮在烏龜洞裏不敢出頭的禿頭烏龜大國師啊!”突然東邊有人叫道:“老頑童,王旗在這裏,有本事便來盜去。”周伯通撲下旗杆,急奔過去,喝問:“在那裏?”那人一聲叫喊之後,不再出聲。周伯通望著無數營帳,竟不知從何處下手才好。


    猛聽得西首遠遠有人殺豬般地大叫:“王旗在這裏啊,王旗在這裏啊!”周伯通一溜煙般奔去。那人叫聲不絕,但聲音越來越低,周伯通隻奔了一半路程,叫聲便斷斷續續,聲若遊絲,終於止歇,實不知叫聲發自那一座營帳。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國師,你跟我捉迷藏嗎?待我一把火燒了蒙古兵的大營,瞧你出不出來?”


    趙誌敬心想:“他倘若當真放火燒營,那可不妙?”忙縱身而出,低聲道:“周師叔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你!幹麽放不得火?”趙誌敬信口胡言:“他們要故意引你放火啊。這些營帳中放滿了地雷炸藥,你一點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屍骨無存。”周伯通嚇了一跳,罵道:“這詭計倒也歹毒。”


    趙誌敬見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孫探知他們的詭計,生怕師叔祖不察,心裏急得不得了,因此守在這裏。”周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說,老頑童豈不便炸死在這兒了?”趙誌敬低聲道:“徒孫還冒了大險,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師叔祖隨我來就是。”不料周伯通搖頭道:“說不得,千萬說不得!我若找不到,認輸便是。”打賭盜旗,於他是件好玩之極的遊戲,如由趙誌敬指引,縱然成功,也已索然無味,這種賭賽務須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實乃大忌。


    趙誌敬碰了個釘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號稱老頑童,脾氣自然與眾不同,隻能誘他上鉤。”便道:“師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盜旗了,瞧是你先得手,還是我先得手。”說著展開輕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數丈,回頭果見周伯通跟在後麵。他逕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語:“他們說藏在兩株大榆樹之間的山洞中,那裏又有兩株大榆樹了?”故意東張西望的找尋,卻不走近國師所說的山洞。


    忽聽得周伯通一聲歡呼:“我先找到了!”向那兩株大榆樹之間鑽了進去。趙誌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盜得王旗,我這指引之功仍然少不了,何況我阻他放火,他還道真的於他有救命之恩。這比之國師的安排尤勝一籌。”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聽得周伯通一聲大叫,聲音慘厲,接著聽他叫道:“毒蛇!毒蛇!”趙誌敬大吃一驚,已經踏進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縮回,大聲問道:“師叔祖!洞裏有毒蛇麽?”周伯通道:“不是蛇……不是蛇……”聲音已大為微弱。


    這一著大出趙誌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火摺點燃了向洞裏照去,隻見周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著一塊布旗,不住揮舞招展,似是擋架什麽怪物。趙誌敬驚問:“師叔祖,怎麽啦?”周伯通道:“我給……給毒物……毒物……咬中了……”說到這裏,左手漸漸垂下,已無力揮動旗幟。


    趙誌敬見他進洞受傷,還隻頃刻之前,心想以他武功,便傷中要害,也不致立時不支,那是什麽毒物,竟如此厲害?又見周伯通手中所執布旗隻是一麵尋常軍旗,實非王旗,更加心寒:“原來那國師叫我騙他進洞,卻在洞裏伏下毒物害他性命。”這時隻求自己逃命,那裏還顧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傷勢如何、是何毒物,反手拋出火把,轉身便逃。


    火把沒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有人伸手接住,隻聽那人說道:“連尊長竟也不顧了嗎?”聲音清柔,如擊玉磬,白衣姍姍,正是小龍女。火把照出一團亮光,映得她玉顏嬌麗,臉上卻無喜怒之色。這一下嚇得趙誌敬腳也軟了,張口結舌,那裏還說得出話來?萬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滿心想逃,偏是腿軟不能舉步。


    小龍女遠遠監視,趙誌敬一舉一動全沒離開她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龍女便跟隨其後。周伯通自然知道,並不理會,趙誌敬卻茫然未覺。


    小龍女舉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見他臉上隱隱現出綠氣。她取出金絲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隻見三隻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別咬住了他左手三根手指。蜘蛛模樣怪異,全身條紋紅綠相間,鮮豔之極,令人一見便覺驚心動魄。她知任何毒物顏色越鮮麗,毒性越厲害。三隻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手指,她拾起一根枯枝去挑,連挑幾下均沒挑脫,右手一揚,三枚玉蜂針射出,登時將三隻蜘蛛刺死。她發針勁力恰到好處,刺死蜘蛛,卻沒傷到周伯通皮肉。


    原來這種蜘蛛叫作“彩雪蛛”,產於蒙古、回鶻與吐蕃間的雪山之頂,乃天下三絕毒之一。金輪國師攜之東來,有意與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較高下。那日他到襄陽行刺郭靖,沒想到使毒,並未攜帶彩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銀針後回到大營,恨怒之餘,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邊,隻盼再與李莫愁相遇,便請她一嚐蒙古毒物的滋味。也是機緣巧合,既與周伯通打賭盜旗,又遇上了這個一心想當掌教的趙誌敬,便在山洞中放了一麵布旗,旗中裹上三隻毒蜘蛛。這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軀,立即撲上咬齧,非吸飽鮮血,決不放脫,毒性猛烈,無藥可治,便國師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貼身攜帶,便怕萬一給蜘蛛逸出,為禍非淺。


    小龍女這玉蜂針上染有終南山上玉蜂針尾的劇毒,毒性雖不及彩雪蛛險惡,卻也著實厲害,尖針入體,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產出了抗毒的質素。毒蛛捕食諸般劇毒蟲豸,全憑身有這等抗毒體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體液從口中噴出,注入周伯通血中,隻噴得幾下,已自斃命跌落。幸而小龍女急於救人,又見毒蛛模樣難看,不敢相近,便發射暗器,歪打正著,恰好解救了這天下無藥可解的劇毒。


    小龍女見三隻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紅綠斑斕,仍不禁心中發毛;又見周伯通僵臥不動,顯已斃命。她對周伯通心存感激,常想當日若不是他將楊過引入絕情穀,自己便已與公孫止成婚,事後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不料他竟畢命於此,甚是傷感。突然之間,隻見周伯通左手舞了幾下,低聲道:“什麽東西咬我,這麽……這麽厲害?”想要撐持起身,上身隻仰起尺許,複又跌倒。


    小龍女見他未死,心中大喜,舉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見有蜘蛛蹤跡,這才放心,問道:“你沒死麽?”周伯通笑道:“好像還沒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他想縱聲大笑,但立時手腳抽搐,笑不下去。


    卻聽得洞外一人縱聲長笑,聲音剛猛,轟耳欲聾,跟著說道:“老頑童,你王旗盜到了麽?今日的打賭是你勝了呢,還是我勝了?”說話的正是金輪國師。


    小龍女左手在火把上一捏,火把登時熄滅,她戴有金絲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傷。周伯通低聲道:“這場玩耍老頑童輸定了,隻怕性命也輸了給你。臭國師,你這毒蜘蛛是什麽家夥,這等歹毒?”這幾句話悄聲細語,有氣沒力,但國師隆隆的笑聲竟自掩它不下。國師暗自駭然:“他給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還不死,這幾句話內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計,去了一個強敵。他此刻雖還不死,總之也挨不到一時三刻了。”


    周伯通又道:“趙誌敬小道士,你騙我來上了這個大當,吃裏扒外,太不成話。你快去跟丘處機說,叫他殺了你罷!”趙誌敬站在洞外,躲在國師身後,心下驚惶,暗想:“這事我豈能去跟丘師伯說?”國師笑道:“這趙道士很好啊。咱們王爺要啟稟大汗,封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這趙道士脫不了幹係,從此終身受我挾製。此人才識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這樣一個瘋瘋顛顛的人物,輩份雖尊,丘處機等豈能把他的言語當真?怎能憑老頑童幾句話就讓你當全真教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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