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女道:“公孫先生,咱們話說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單打獨鬥,都非你對手,現下以二對一,那是我們占了便宜。我們並非真的要跟你為敵,也不是跟你比什麽勝敗。隻要你不加阻攔,我們向你認輸道謝。”穀主冷笑道:“贏得我手中刀劍,我自是任你們處置,倘若你們輸了,婚姻之約可再不能反悔。”


    小龍女淡然一笑,道:“我們輸了,我和他一起死了,葬身在這穀中便是。”公孫穀主更不打話,左手金刀揮出,呼的一聲,向楊過斜砍過去。


    楊過提起劍來,還了一招“白鶴亮翅”,乃全真派正宗劍法。公孫穀主心想:“這一招雖法度嚴謹,卻也隻平穩而已。”右劍回過,向他肩頭直刺,竟撇開小龍女,刀劍齊向楊過身上招呼。楊過凝神應敵,嚴守門戶,接了三招。


    小龍女待穀主出了三招,這才挺劍上前。穀主對她劍招卻不以金刀招架,隻在她來勢極急之時,方出黑劍擋開,招數中顯得故意容讓。國師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孫穀主,你這般惜玉憐香,隻怕要大吃苦頭。”穀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會不妨下場賜教,此刻卻不用費神指點。”說著催動刀劍,廳中風聲漸響。


    又鬥數合,楊過使一招全真劍法的“橫行漠北”,小龍女使一招玉女劍法的“彩筆畫眉”,兩下都是橫劍斜削,但楊過長劍自左而右,橫掃數尺,小龍女這劍卻不過微微兩顫,兩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劍法中的一招“簾下梳妝”。穀主一驚,舉黑劍擋開楊過長劍,橫金刀守住眉心。小龍女的劍刃堪堪劃到他雙目之上,刀劍相交,當的一響,金刀的刀頭竟給淑女劍割去一截。


    旁觀眾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她手上這柄看來平平無奇的鈍劍竟如此鋒銳。楊過與小龍女也大出意外,他們初時選此一對鈍劍,隻為了形同古墓中的無鋒劍而雙劍同形,不料誤打誤撞,竟選中了一對寶劍,這一來精神大振,雙劍著著搶攻。


    穀主也暗暗納罕:“柳妹與這小子武功都不及我,二人合力我本來絲毫不懼,怎知雙劍合璧,竟如此厲害,看來那賊禿的話倒也不假。倘若今日輸在他二人手下……倘若輸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處,猛地裏左刀右攻,右劍左擊,使出他平生絕學“陰陽倒亂刃法”來。黑劍本來陰柔,此時突然硬砍猛斫,變成了陽剛的刀法,而笨重長大的鋸齒金刀卻刺挑削洗,全走單劍的輕靈路子,刀成劍,劍變刀,奇幻無方。


    金輪國師、瀟湘子、尹克西三人都見識廣博,但這路陰陽倒亂的刀法劍法卻從所未見,從所未聞。麻光佐叫了起來:“喂,糟老頭子,你這般亂七八糟,攪的是什麽古怪名堂?你……你……你是越老越糟,越老越不成話了!”


    穀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也不甚老,今日存心要與小龍女成親,卻給這渾人“糟老頭子”長,“糟老頭子”短的叫著,心中如何不惱?此時也無餘暇與他算帳,全力施展這門已苦練了二十餘年的武功,決意先打敗楊龍二人,再來狠狠整治麻光佐。


    楊過與小龍女雙劍合璧,本已漸占上風,但對手忽然刀劍錯亂,招數奇特,二人不由得手忙腳亂,霎時之間連遇險招。楊過看出黑劍的威力強於金刀,當下將劍上的刀法盡數接了過來,讓小龍女去擋鋸齒金刀,心想她兵刃上占了便宜,金刀不敢與她淑女劍相碰,當不致有重大危險。但這樣一來,二人各自為戰,玉女素心劍法分成兩截,威力立減。


    穀主大喜,揮劍當當當砍了三刀,左手刀卻同時使了“定陽針”、“虛式分金”、“荊軻刺秦”、“九品蓮台”四招。這四手劍招飄逸流轉,四劍夾在三刀之中。楊過尚能勉力抵禦,小龍女卻意亂心慌,想揮劍去削他刀鋒,但金刀勢如飛鳳,劈削不到。楊過情知不妙,拚著自身受傷,使一招全真劍法中的“馬蹴落花”,平膀出劍,劍鋒上指,將對方刀劍一齊接過。小龍女當即回劍護住楊過頂心。二人一起一合,又回到了玉女素心劍法。這套劍法的真諦在於使劍的兩人心心相印,渾若一人,這一招楊過舍身相救,正是這劍術的無上心法。小龍女見他不守門戶,相救自己,怕他受害,忙伸劍代他守護,於是二人皆不自守而皆守,雙劍之勢驟然而盛。


    數招一過,穀主額頭微微見汗,刀劍左支右絀,敗象已呈。小龍女與楊過卻越打越順手。楊過左手捏個劍訣,右手劍斜刺敵人左腰,小龍女雙手持住劍柄,舉劍上挑,這招“舉案齊眉”,劍意中溫雅款款,風光旖旎。


    此時兩人所使玉女素心劍法配合無間,林朝英當年所創劍意,兩人在劍招中盡數顯了出來,臻於極詣,更沒絲毫破綻。公孫穀主見兩人雙劍猶似一人所使,右手黑劍為楊過的君子劍擋過,左手金刀給小龍女雙手所舉的淑女劍挑開。


    公孫穀主退了一步,將全身勁力都運在右臂,猛力砍出,與小龍女手中長劍即將相觸時突然側過刀身,以刀作劍,將刀背砸向淑女劍的平麵。這一招輕盈巧妙,乃上乘劍法,任何刀法中必定無法使出,是穀主“陰陽倒亂刃法”中的絕詣。金刀作劍,刀背砸上了淑女劍,勁力卻如刀招一般剛強之極。小龍女全身劇震,長劍似欲脫手飛出,她奮力握住劍柄,不讓長劍脫手,一股猛力衝向胸口,隻震得肋骨格格作響,心肺俱痛,站立不定,身子向右側倒去。她怕若運力站穩,心口受震,隻怕嘔血,索性便乘勢向右側臥倒,以卸去金刀這猛力的一擊之勢。


    楊過見小龍女倒地,生怕敵人追擊,大駭之下,撲向她身上相護。這一下撲上,恰恰便如玉女心經第七篇中的“亭亭如蓋”上半招。當日楊過和小龍女修習玉女心經第七篇之時,曾練到這招“亭亭如蓋”,因姿式誘人,楊過忍不住想吻師父,小龍女臨崖勒馬,吩咐此後不可再練。此刻勁敵狠擊之下,小龍女倒地,楊過舍命救援,乃是以自己身體代師擋敵利刃,並沒想到這一招全未熟習、生疏之極的“亭亭如蓋”,這時想也不想便使了出來。


    他一撲向小龍女身子,自然而然心生尊師之念,兩人情誼早與先前全然不同,但他仍不敢碰到師父身子,雙手撐地,雙足也撐地弓起,胸腹與小龍女側身相離約莫半尺。公孫穀主大喜,搶上兩步,揮刀往楊過頭頂斬落。小龍女大驚,急挺淑女劍,從楊過撐起的雙腿之間刺出。公孫穀主的目光為楊過身子所遮,全沒見到,彎腰揮刀,刀鋒未及楊過頭頂,小腹突然劇痛,“啊”的一聲大叫,向後便倒,小腹上一股鮮血,向上噴射。小龍女隻求救得楊過,不欲殺傷穀主,隻感到劍尖及於敵身,立即縮手。淑女劍雖刺中了公孫穀主小腹,隻因小龍女立刻縮手,劍尖並未深入,這一劍既不致命,亦未令對方重傷。


    楊過立即躍起,一拉小龍女左手站起,兩人搶到公孫穀主身邊,雙劍齊出,一劍指住穀主左眼,一劍指住他右眼,雙劍隻需刺出半尺,從他雙眼中刺入頭腦,公孫穀主不但雙眼齊瞎,抑且立時斃命。穀主仰天躺在地下,拋下兵刃,按住小腹上傷口,嘴裏“嗬嗬”而呼。


    剛才這幾招交手,兔起鶻落,變幻莫測。穀主先以倒亂刀劍的怪招,震得小龍女倒地,楊過又飛身撲上,舍身相護,穀主搶上補招,小龍女突然從楊過胯間出劍傷敵,這招“亭亭如蓋”,已極盡匪夷所思的巔峰。旁觀眾人幾乎一顆心都停了跳動,連一聲“咦”、“啊”的驚呼急叫也都沒有,直到穀主倒地、雙劍指目,才都舒了一口大氣。有不少人手心中滿是冷汗,均想比武已畢,無人殞命,此事和平了結。


    小龍女見到他的神情,想起他對自己有救助之德,心腸便即軟了,轉眼向楊過道:“饒了他罷?咱們回家去。”她說“回家去”,便是一起回去古墓。楊過大喜,笑道:“好,咱們回家去!”兩人收回長劍,將雙劍交還給站在身旁的公孫綠萼。


    楊過伸出右手,摟住了小龍女的纖腰。小龍女回眸一笑,嬌媚無限,楊過忍不住伸嘴過去,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小龍女滿心喜樂,充滿了柔情密意,突然之間,胸口猶似遭到大鐵錘猛力一擊,右手手指劇痛,竟似手指給人割去。楊過知是情花之毒發作。她適才在劍室中給情花的小刺刺損手指,此刻動情,指上登感劇痛。他曾身受此苦,對小龍女極為憐惜,柔聲問道:“很痛吧?”雙手捧起小龍女的手,將她疼痛的手指放入嘴裏吮吸,想稍減她的痛楚。豈知這一動柔情,自己手上也即劇痛。


    穀主看到機會,人未躍起,已抓住黑劍前挺,抵住楊過胸口,楊過手中沒了兵刃,無法招架。穀主左手隨即拾起金刀。小龍女大驚來救,卻給穀主金刀攔住,她手中無劍,沒法近身。穀主叫道:“拿下了這小子。”四名綠衫弟子應聲上前,撒網兜轉,將楊過擒在網裏,漁網繞了數轉,將他牢牢纏住。


    公孫綠萼大驚,叫道:“爹!”手中執著的雙劍撒手掉在地下。嚓的一聲,君子劍與淑女劍互相躍近,並在一起,牢牢的再不分開,原來劍身上均帶有極強磁力。小龍女悠然道:“劍猶如此,人豈不若?你將我們二人一齊殺了便是。”


    穀主哼了一聲,道:“你隨我來。”舉手向國師等一拱道:“少陪!”轉入內堂。四名弟子拉著漁網,擒了楊過,跟著進去。小龍女也跟隨入內。


    麻光佐大叫:“黃臉皮糟老頭卑鄙無恥,人家明明已饒了你性命,你忽施偷襲,真豬狗不如。”國師、瀟湘子等均覺公孫穀主人品卑鄙低下,與他架子氣度大不相配。


    穀主昂首前行,走進一間小小的石室,拿金創藥敷了腹上劍傷,說道:“割幾捆情花來。”


    楊過與小龍女既已決心一死,二人隻相向微笑,對公孫穀主做什麽事、說什麽話,全不理會。過不多時,石室門口傳進來一陣醉人心魄的花香,二人轉頭瞧去,迎眼隻見五色繽紛,嬌紅嫩黃,十多名綠衫弟子拿著一叢叢的情花走進室來。他們手上臂上都墊了牛皮,以防為情花的小刺所傷。穀主右手一揮,冷然道:“都堆在這小子身上。”


    霎時之間,楊過全身猶似為千萬隻黃蜂同時螫咬,四肢百骸,劇痛難當。小龍女見了他臉上痛楚的神情,又憐惜,又憤怒,向穀主喝道:“你幹什麽?”搶上去要移開楊過身上的情花。


    穀主伸臂擋住,說道:“柳妹,今日本是你我洞房花燭的吉期,卻給這小子闖進穀來,將大好的日子鬧了個亂七八糟,我跟他素不相識,原無怨仇,何況他既是你徒兒,隻要他謹守賓客之義,我自然也禮敬有加,今日事已如此……”說到此處,左手一揮,眾弟子退出石室,帶上了室門。他繼續道:“……是禍是福,全在你一念之間。”


    楊過在情花小刺的圍刺之下苦不堪言,然不願小龍女為自己難過,咬緊了牙關始終默不出聲,於穀主的話半句也沒聽進耳去。小龍女望著他痛楚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就在此時,手指上情花之毒發作,又是一陣劇痛,心想:“我隻不過給情花略刺一下,已痛得如此厲害,他遍身千針萬刺,那可如何抵受?”


    穀主猜知她心意,說道:“柳妹,我是誠心誠意,想與你締結百年良緣,對你隻有一片愛慕之忱,絕無歹意,這一節你自是明白的。”小龍女點點頭,淒然道:“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待我也一直很好,對我殷勤周至,極盡禮遇……”她垂首半晌,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公孫先生,當日你如沒在荒山中遇著我,如沒救我性命,任由我沒聲沒息的死了,於咱們三人都更好些。你硬逼我與你成親,明知我會終生不樂。這於你又有什麽好處?”


    穀主雙眉又緩緩豎起,低沉著聲音道:“我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容人欺負折辱。你既答允了與我成親,便得成親。至於歡樂愁苦,世事原本難料,明天的事又有誰知道了?大家走著瞧罷。”袍袖一揮,說道:“此人遍身為情花所傷,每過一個時辰,疼痛便增一分,三十六日後全身劇痛而死。在十二個時辰之內,我有秘製妙藥可給他醫治,一天之後卻神仙難救。他是死是活,就由你說罷。”說著緩步走向室門,伸手推開了門,轉頭道:“如你寧可任他慢慢痛死,那也由得你,你就在這兒瞧他三十六日,我對你絕無加害之意,你盡可放心。十二個時辰之內你如回心轉意,隻須呼叫一聲,我便拿解藥來救他性命。”說著便要邁步出室。


    小龍女見楊過全身發顫,咬唇出血,雙目本來朗若流星,此刻已黯然無光,想得到他身上如何痛苦,此時已如此難當,若這疼痛每過一個時辰便增一分,一連痛上三十六天,隻怕地獄之中也無如此苦刑,一咬牙,說道:“公孫先生,我允你成親便了。你快放了他,取藥解救。”


    穀主一直逼迫,為的便是要她口出此言,此時聽了,心中又歡喜又妒恨,知道自今之後,這女子對己隻有怨憎,決無半分情意,點頭道:“你能回心轉意,於大家都好。今晚你我洞房花燭之後,明日一早我便取藥救他。”小龍女道:“你說過了的話不算數,你先給他治好傷。”穀主歎道:“柳妹,你也太小覷我了。好容易才叫你答允,你實非真心情願,我就再蠢,也豈能不知?難道我能給他先治傷解毒麽?”轉身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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