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因《五毒秘傳》落入丐幫之手,好生愁悶,這幾日都食不下咽,這時隻吃了半碗麵條,就放下筷子,抬頭往樓外閑眺,忽見街角邊站著兩個乞丐,背上都負著五隻布袋,乃丐幫中的五袋弟子,心念一動,走到窗口,向兩丐招手道:“丐幫的兩位英雄,請上樓來,貧道有一句話,相煩轉達貴幫幫主。”她知倘若平白無端的呼喚,這二人未必肯來,若說有話轉致幫主,丐幫弟子非來不可。


    陸無雙聽師父召喚丐幫人眾,必是質詢《五毒秘傳》的去處,不由得臉色慘白。耶律齊知丐幫在北方勢力極大,這個相貌俊美的道姑居然有言語傳給他們幫主,不知是何等身分來曆,不由得好奇心起,手持酒杯,側頭斜睨。


    片刻之間,樓梯上踏板微響,兩名化子走了上來,向李莫愁行了一禮,道:“仙姑有何差遣,自當遵奉。”李莫愁斂衽還禮,說道:“兩位請勿多禮!”一名化子見陸無雙在側,臉上倏地變色,原來他曾在道上攔截過她,當下一扯同伴,兩人躍到梯口。


    李莫愁微微一笑,說道:“兩位請看手背。”兩丐的眼光同時往自己手背上瞧去,隻見每隻手背上都抹著三條朱砂般的指印,實不知她如何竟以快捷無倫的手法,已神不知鬼不覺的使上了赤練神掌。她這下出手,兩丐固一無所知,連楊過與耶律齊兩人也未瞧得明白。兩丐一驚之下,同聲叫道:“你……你是赤練仙子?”


    李莫愁柔聲道:“請兩位去跟你家幫主言道,你丐幫和我姓李的素來河水不犯井水,我一直仰慕貴幫英雄了得,隻無緣謀麵,難聆教益,實感抱憾。”兩丐互望了一眼,心想:“你說得倒好聽,怎又無緣無故的突下毒手?”李莫愁頓了一頓,說道:“兩位中了赤練神掌,那不用耽心,隻要將奪去的書賜還,貧道自會給兩位醫治。”一丐道:“什麽書?”李莫愁笑道:“這本破書,說來嘛也不值幾個大錢,貴幫倘若定然不還,原也算不了什麽。貧道隻向貴幫取一千條叫化的命兒作抵便了。”


    兩丐手上尚未覺得有何異樣,但每聽她說一句,便不自禁往手背望上一眼,久聞赤練神掌陰毒無比,中了之後,死時劇痛奇癢,這時心生幻象,手背上三條殷紅指印似乎正自慢慢擴大,聽她說得凶惡,心想隻有回去稟報本路長老再作計較,互相使個眼色,奔下樓去。


    李莫愁心道:“你幫主若要你二人活命,勢必乖乖的拿《五毒秘傳》來求我……啊喲不好,如他抄了個副本留下,卻將原本還我,那便如何?”轉念又想:“我神掌暗器諸般毒性的解法,全在書上載得明白,他們既得此書,何必再來求我?”想到此處,不禁臉色大變,飛身搶在二丐頭裏,攔在樓梯中路,砰砰兩掌,將二丐擊得退回樓頭。她倏下倏上,隻見青影閃動,已回上樓來,抓住一丐手臂一抖,喀喇聲響,那人臂骨折斷,手臂軟軟垂下。另一個化子大驚,但他甚有義氣,卻不奔逃,搶上來護住受傷的同伴,眼見李莫愁搶上前來,急忙伸拳直擊。李莫愁隨手抓住了他手腕,順勢一抖,又折斷了他臂骨。


    二丐都隻一招之間就身受重傷,心知今日已然無幸,兩人背靠著背,各舉一隻未傷手臂,決意負隅拚鬥。李莫愁斯斯文文的道:“你二位便留著罷,等你們幫主拿書來贖。”二丐見她回到桌邊坐下喝酒,背向他們,於是一步步的挨向梯邊,欲俟機逃走。李莫愁轉身笑道:“瞧來隻有兩位的腿骨也都折斷了,這才能屈留大駕。”說著站起身來。洪淩波瞧著不忍,道:“師父,我看守著不讓他們走就是了。”李莫愁冷笑道:“哼,你良心倒好。”緩緩向二丐走近。二丐又憤怒,又害怕。


    耶律齊兄妹一直在旁觀看,此時再也忍不住,同時霍然站起。耶律齊低聲道:“三妹,你快走,這女人好厲害。”耶律燕道:“你呢?”耶律齊道:“我救了二丐,立即逃命。”耶律燕隻道二哥於當世已少有敵手,聽他說也要逃命,難以相信。


    就在此時,楊過伸手用力一拍桌子,走到耶律齊跟前,說道:“耶律兄,你我一起出手救人如何?”他想要救陸無雙,遲早須跟李莫愁動手,難得有耶律齊這樣的好手要仗義救人,不拉他落水,更待何時?


    耶律齊見他穿的是蒙古軍裝,相貌十分醜陋,生平從未遇見此人,心想他既與完顏萍在一起,自然知道自己是誰,但李莫愁如此功夫,自己都絕難取勝,常人出手,隻有枉自送了性命,一時躊躇未答。


    李莫愁聽到楊過說話,向他上下打量,隻覺他話聲熟悉,但此人相貌一見之後決難忘記,卻可斷定素不相識。


    楊過道:“我沒兵刃,要去借一把使使。”說著身形一晃,在洪淩波身邊一掠而過,順手在她衣帶上摘下了劍鞘,在她臉頰上一吻,叫道:“好香!”洪淩波反手一掌,他頭一低,已從她掌底鑽過。這一下身法之快,異乎尋常,正是在古墓鬥室中捉麻雀練出來的最上乘輕功。他除了對小龍女一片深情,因而自謹敬重之外,對其他任何年輕女子,都不免發作輕佻的性子。李莫愁一見到他的高明輕功,心中暗驚。耶律齊卻大喜過望,叫道:“這位兄台高姓大名?”


    楊過左手一擺,說道:“小弟姓楊。”舉起劍鞘道:“我猜裏麵是柄斷劍。”拔劍出鞘,那口劍果是斷的。洪淩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師父,就是他。”楊過揭下臉上麵具,躬身道:“師伯,師姊,楊過參見。”這兩聲“師伯、師姊”一叫,耶律齊固如墮五裏霧中,陸無雙更驚喜交集:“怎地傻蛋叫她們師伯、師姊?”李莫愁淡淡一笑,說道:“嗯,你師父好啊?”楊過心中一酸,眼眶兒登時紅了。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師父當真調教得好徒兒啊。”日前楊過以怪招化解了她的生平絕技“三無三不手”,最後更以牙齒奪去她拂塵,武功之怪,委實匪夷所思,她雖終於奪回拂塵,也知楊過武功與自己相距尚遠,此後回思,仍禁不住暗暗心驚:“這壞小廝進境好快,師妹可更加了不起啦。原來玉女心經中的武功竟這般厲害。幸好師妹那日沒跟他聯手,否則……否則……”此刻見他又再現身,戒懼立生,不由自主的四下一望,要看小龍女是不是也到了。


    楊過猜到了她心意,笑嘻嘻的道:“我師父請問師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那裏呢?咱姊妹倆很久沒見啦。”楊過道:“師父就在左近,稍待片時,便來相見。”他知自己遠不是李莫愁對手,縱然加上耶律齊,仍難取勝,於是擺下“空城計”,抬出師父來嚇她一嚇。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兒,又幹你師父什麽事了?”楊過笑道:“我師父向師伯求個情,請你將陸師妹放了罷。”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亂倫犯上,與師父做了禽獸般的苟且之事,卻在人前師父長、師父短的,羞也不羞?”


    楊過聽她出言辱及師父,胸口熱血上湧,提起劍鞘當作劍使,猛力急刺過去。李莫愁笑道:“你醜事便做得,卻怕旁人說麽?”楊過使開劍鞘,連環急攻,淩厲無比,正是重陽遺刻中克製林朝英玉女劍法的武功。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塵擺動,見招拆招,凝神接戰。


    李莫愁拂塵上的招數皆係從玉女劍法中化出,數招一過,但覺對方的劍法精奇無比,自己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意料之中,竟給他著著搶先,若非自己功力遠勝,竟不免要落下風,心中恨道:“師父好偏心,將這套劍法留著單教師妹。哼,多半是要師妹以此來克製我。這劍法雖奇,難道我就怕了?”招數一變,突然縱身而起,躍到桌上,右足斜踢,左足踏在桌邊,身子前後晃動,飄逸有致,直如風擺荷葉一般,笑吟吟的道:“你姘頭有沒有教過你這一手?料她自己也不會使罷?”


    楊過一怔,怒道:“什麽姘頭?”李莫愁笑道:“我師妹曾立重誓,若無男子甘願為她送命,便一生長居古墓,決不下山。她既隨你下山,你兩個又不是夫妻,那不是你姘頭是什麽?”楊過怒極,更不打話,揮動劍鞘縱身躍起,也上了桌子。但他輕功不及對方,不敢踏在桌沿,雙足踏碎了幾隻飯碗菜碗,卻也穩穩站定,橫鞘猛劈。李莫愁舉拂塵擋開劍鞘,笑道:“你這輕功不壞啊!你姘頭待你果然很好,說得上有情有義。”


    楊過怒氣勃發,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嘴裏說人話不說?”挺劍鞘快刺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古墓派出了你這兩個敗類,可說丟盡了臉麵。”她手上招架,口中不住出言譏諷。她行事雖毒,談吐舉止卻向來斯文有禮,說這些言語其實大違本性,隻因她耽心小龍女窺伺在側,如突然搶出動手,那就難以抵擋,因此汙言穢語,滔滔不絕,要罵得小龍女不敢現身。


    楊過聽她越說越不堪,如隻謾罵自己,那就毫不在乎,但竟如此侮辱小龍女,狂怒之下,手腳顫抖,頭腦中忽然一暈,隻覺眼前發黑,登時站立不穩,大叫一聲,從桌上摔下。李莫愁急揮拂塵,往他天靈蓋直擊下去。


    耶律齊眼見勢急,在桌上搶起兩隻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李莫愁聽到暗器風聲,斜眼見是酒杯,當即吸口氣封住了背心穴道,定要將楊過打死再說,心想兩隻小小酒杯何足道哉。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潑至,但覺“至陽”“中樞”兩穴給酒流衝得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師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轉拂塵,及時拂開兩隻酒杯,隻覺手臂一震,心中更增煩憂:“怎麽這小妮子力氣也練得這麽大了?”


    待得轉過身來,見揚手擲杯的並非小龍女,卻是那蒙古裝束的長身少年,她大為驚訝:“後輩之中竟有這許多好手?”見他拔出長劍,朗聲說道:“仙姑下手過於狠毒,在下要討教幾招。”李莫愁見他慢慢走近,腳步凝重,看他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但適才投擲酒杯的手勁,以及拔劍邁步的姿式,竟似有二十餘年功力一般,當下凝眸笑問:“閣下是誰?尊師是那一位?”耶律齊恭身道:“在下耶律齊,是全真派門下。”


    此時楊過已避在一旁,聽得耶律齊說是全真派門下,心道:“他果然是全真派的,難道是馬鈺的弟子?料得郝大通也教不出這樣的好手來。”


    李莫愁問道:“尊師是馬鈺,還是丘處機?”耶律齊道:“不是。”李莫愁道:“是劉、王、郝中的那一位?”耶律齊道:“都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著楊過道:“他自稱是王重陽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師兄弟啦。”耶律齊奇道:“不會的罷?重陽真人謝世已久,這位兄台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皺眉道:“嘿嘿,全真門下盡是些撒謊不眨眼的小子,全真派乘早給我改名為‘全假派’罷。看招!”拂塵輕揚,當頭擊落。


    耶律齊左手捏著劍訣,左足踏開,一招“定陽針”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劍法。這一招神完氣足,勁、功、式、力,無不恰到好處,看來平平無奇,但要練到這般沒半點瑕疵,天資稍差之人積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夠。楊過在古墓中學過全真劍法,自然識得其中妙處,不過他武功學得雜了,這招“定陽針”就無論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李莫愁見他此招一出,便知是勁敵,跨步斜走,拂塵後揮。耶律齊見灰影閃動,拂塵絲或左或右、四麵八方的掠將過來,他接戰經曆甚少,此時初逢強敵,抖擻精神,全力應付。霎時之間二人拆了四十餘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齊縮小劍圈,凝神招架,眼見敗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時得手,卻也不成。她暗暗讚賞:“這小子果是極精純的全真武功,雖不及丘王劉諸子,卻也不輸於孫不二。全真門下當真人才輩出。”


    又拆數招,李莫愁賣個破綻。耶律齊不知是計,提劍直刺,李莫愁忽地飛出左腳,踢中他手腕,耶律齊手上一疼,長劍脫手,但他雖敗不亂,左手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來奪她拂塵。李莫愁一笑,讚道:“好俊功夫!”隻數招間,便察覺耶律齊的擒拿法中蘊有餘意不盡的柔勁,卻為劉處玄、孫不二等人之所無,心下更暗暗詫異。


    楊過破口罵道:“賊賤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認你做師伯。”挺劍鞘上前夾攻。李莫愁見耶律齊的長劍落下,拂塵一起,卷住長劍,往楊過臉上擲去,笑道:“你是你師父的漢子,那麽叫我師姊也成。”楊過看準長劍來勢,舉起劍鞘迎去。陸無雙、完顏萍等齊聲驚呼,卻聽得唰的一聲,長劍正好插入了劍鞘。


    這一下以鞘就劍,當真間不容發,隻要劍鞘偏得厘毫,以李莫愁這一擲之勢,長劍自是在他身上穿胸而過。可是他在古墓中勤練暗器,於拿捏時刻先後、力道輕重、準頭方位各節,已練到實無厘毫之差的地步,細如毛發的玉蜂針尚能揮手必中,要接這柄長劍渾不當一回事。他便以劍鞘作為兵刃,與耶律齊聯手雙戰。他與小龍女一起練功,所使的乃是無銳尖、無側鋒的鈍劍,劍頭主要用於打穴,使這劍鞘,恰與使鈍頭“無鋒劍”相似,倒也頗為順手。


    這時酒樓上凳翻台歪,碗碎碟破,眾酒客早走避一空。洪淩波自跟師父出道以來,從未見她在戰陣中落過下風,古墓中受挫於小龍女,隻為了不識水性;拂塵雖曾給楊過奪去,轉眼便即奪回,仍逼得楊過落荒而逃,雖見二人向師父夾攻,仍毫不擔憂,隻站在一旁觀戰。三人鬥到酣處,李莫愁招數又變,拂塵上發出一股勁風,迫得二人站立不定,霎時之間,耶律齊與楊過迭遇險招。


    耶律燕與完顏萍叫聲:“不好。”同時上前助戰。隻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給拂塵拂中,登時踉蹌跌出,腰間撞上桌緣,才不摔倒。耶律齊見妹子受挫,心神微亂,給李莫愁幾下猛攻,不由得連連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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