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萍道:“哼,我武藝遠不及你,怎能找你報仇?罷了,罷了。”說著掩麵便走。


    耶律齊知她這一出去,必定又圖自盡,有心要救她一命,冷笑道:“嘿嘿,完顏家的女子好沒誌氣!”完顏萍霍地轉過身來,慍道:“怎地沒誌氣了?”耶律齊冷笑道:“我武功高於你,那不錯,可這又有什麽希罕?隻因我曾得明師指點,並非我自己真有什麽過人之處。你所學的鐵掌功夫,原是一門了不起的武功,不過教你的那位師父所學未精,你練的時日又淺,暫且不及旁人,原是理所當然。隻要苦心去另尋明師,難道就找不著了?”完顏萍本來滿腔怨怒,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暗暗點頭。


    耶律齊又道:“我每次跟你動手,隻用右手,非是我傲慢無理。隻因我左手力大,出手往往便要傷人。這樣罷,待你再從明師之後,隨時可來找我,隻要逼得我使用左手,我引頸就戮,決無怨言。”他知完顏萍的功夫與自己相差太遠,縱得高人指點,也難以勝得過自己單手;料想一個人欲圖自盡,隻一時忿激,隻要她去尋師學藝,心有專注,過得若幹時日,自不會再生自殺的念頭。


    完顏萍心想:“你又不是神仙,我痛下苦功,難道兩隻手當真便勝不了你單手?”提刀在空中虛劈一下,沉著聲音道:“好!君子一言……”耶律齊接口道:“快馬一鞭!”完顏萍向眾人再也不望一眼,昂首而出,但臉上掩不住流露出淒涼之色。


    眾侍衛見二公子放她走路,自均不敢攔阻,紛紛向耶律楚材道驚請安,退出房去。耶律鑄見此處鬧得天翻地覆,但楊過始終並不現身,暗感奇怪。耶律燕道:“二哥,你怎麽又放了她走?”耶律齊道:“不放她怎麽?難道殺了她?”耶律燕抿嘴笑道:“你放她總是不對。”耶律齊道:“什麽?”耶律燕笑道:“你既要她作我嫂子,就不該放她啊。”耶律齊正色道:“別胡說!”耶律燕見他認真,怕他動怒,不敢再說笑話。


    楊過在窗外聽耶律燕說到“要她做我嫂子”幾字,心中突然無緣無故的感到一陣酸意,見完顏萍上路向東南方而去,當下向陸無雙道:“我瞧瞧去。”陸無雙道:“瞧什麽?”楊過不答,展開輕功追了出去。


    完顏萍武功並不甚強,輕功卻甚高明,楊過提氣直追,直到龍駒寨鎮外,才見到她後影。隻見她落入一座屋子的院子,推門進房。楊過跟著躍進,躲在牆邊。過了半晌,西廂房中傳出燈火,隨即聽到一聲長歎。這一聲歎息中直有千般怨愁,萬種悲苦。


    楊過在窗外聽著,怔怔的竟然癡了,觸動心事,不知不覺的也長歎一聲。完顏萍聽得窗外有人歎息,大吃一驚,忙吹熄燈火,退在牆壁之旁,低聲喝問:“是誰?”楊過道:“跟你一般,也是傷心之人。”完顏萍更是一怔,聽他語氣中似乎並無惡意,又問:“你到底是誰?”楊過道:“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幾次行刺不成,便想自殺,可不是將自己性命看得忒也輕了?更將這番血海深仇看得忒也輕了?”


    呀的一聲,兩扇門推開,完顏萍點亮燭火,道:“閣下請進。”楊過在門外雙手一拱,走進房去。完顏萍見他身穿蒙古軍官裝束,年紀甚輕,微感驚訝,說道:“閣下指教得是,請問高姓大名。”


    楊過不答,雙手籠在袖筒之中,說道:“耶律齊大言不慚,自以為隻用右手就算本領了得,其實要奪人之刀,點人穴道,一隻手也不用又有何難?”完顏萍心中不以為然,隻是未摸清對方底細,不便反駁。楊過道:“我教你三招武功,就能逼耶律齊雙手齊用。現下我先和你試試,我既不用手,又不使腳,跟你過幾招如何?”完顏萍大奇,心道:“難道你有妖法,一口氣便能將我吹倒了?”楊過見她遲疑,道:“你隻管用刀子砍我,我如閃避不了,是我學藝不精,死而無怨。”完顏萍道:“好罷,我也不用刀,隻用拳掌打你。”楊過搖頭道:“不,我不用手腳而奪下你刀子,你方能信服。”


    完顏萍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微微有氣,說道:“閣下如此了得,當真聞所未聞。”說著抽出單刀,往他肩頭劈去。她見楊過雙手籠袖,渾若無事,隻怕傷了他,這一刀的準頭略略偏了些。楊過瞧得明白,動也不動,說道:“不用相讓,要真砍!”柳葉刀從他肩旁直劈而下,與他身子相離也隻寸許。完顏萍見他毫不理會,好生佩服他膽量,又想:“難道這是個渾人?”柳葉刀一斜,橫削過去,這次卻不容情了。楊過鬥地矮身,刀鋒從他頭頂掠過,相差仍隻寸許。


    完顏萍打起精神,提刀直砍。楊過順著刀勢避過,道:“你刀中還可再夾掌法。”完顏萍道:“好!”橫刀砍出,左掌跟著劈去。楊過側身閃避,道:“再快些不妨。”完顏萍將一路刀法施展開來,掌中夾刀,愈出愈快。楊過道:“你掌法淩厲,好過刀法。耶律齊說這是鐵掌功夫,是不是?”完顏萍點點頭,出手更加狠辣。楊過雙手始終籠在袖中,在掌影刀鋒間飄舞來去。完顏萍單刀鐵掌,連他衣服也碰不到半點。


    她一套刀法使了大半,楊過道:“小心啦,三招之內,我奪你刀。”完顏萍此時對他已甚為佩服,但說要在三招之內奪去自己兵刃,卻仍不信,不由自主的將刀柄握得更加緊了,說道:“你奪啊!”橫刀使一招“雲橫秦嶺”,向他頭頸削去。楊過一低頭,從刀底下鑽過,側過頭來,額角正好撞正她右手肘彎“曲池穴”。完顏萍手臂酸軟,手指無力。楊過仰頭張口,咬住刀背,輕輕巧巧的便奪過刀子,跟著頭一側,刀柄撞在她脅下,已點中了穴道。


    楊過抬頭鬆齒,向上甩去,柳葉刀飛了上去,他將刀拋開,為的是要清清楚楚說話,說道:“怎麽樣,服了麽?”說了這六個字,那刀落將下來,楊過張口咬住,笑嘻嘻的瞧著她。完顏萍又驚又喜,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秋波流轉,嬌媚動人,不自禁想抱她一抱,親她一親,隻是此事太過大膽荒唐,咬住刀背,一張臉脹得通紅。完顏萍那知他的心事,但見他神色怪異,心中微感驚奇,自覺全身酸麻,雙腿軟軟的似欲摔倒。楊過踏上一步,距她已不過尺許,正想拋去刀子,把嘴唇湊到她眼皮上去親一個吻,猛地想起:“她好生感激那耶律齊以禮相待,難道我就不如他了?哼,我偏要處處都勝過他。”低下頭來,下顎一擺,將刀柄在她腰間一撞,解開她穴道,將刀柄遞了過去。


    完顏萍不接刀子,雙膝跪地,說道:“求師父指點,小女子得報父母深仇,永感大德。”楊過大為狼狽,急忙扶起,伸手從口中取下單刀,說道:“我怎能做你師父?不過我能教你一個殺了那耶律齊的法門。”完顏萍大喜,道:“隻要能殺了耶律齊,他哥哥和妹子我都不怕,自能再殺他父親……”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一事,黯然道:“唉,待得我學到能殺他的本事,那耶律老兒怎能還在世上?我父母之仇,終究報不了的啦。”楊過笑道:“那耶律老兒一時三刻之命,總還是有的。”完顏萍奇道:“什麽?”楊過道:“要殺耶律齊又有何難?現下我教你三招,今晚就能殺了他。”


    完顏萍曾三次行刺耶律楚材,三次都讓耶律齊行若無事的打敗,知他本領高於自己十倍,心想眼前這蒙古少年軍官武功雖強,未必就勝過了耶律齊,縱使勝得,也決不能隻教自己三招,就能用之殺了他,而今晚便能殺他,更加萬萬不能。她怕楊過著惱,不敢出言反駁,隻微微搖頭,眼中那股讓他瞧了發癡發狂的眼色,不住滾來滾去。


    楊過明白她心意,說道:“不錯,我武功未必在他之上,當真動手,說不定我還輸多贏少。但要教你三招,今晚去殺了他,卻決非難事。就隻怕他曾饒你三次,你下不了手而已。”完顏萍心中一動,隨即硬著心腸道:“他雖有德於我,但父母深仇,不能不報。”楊過道:“好,這三招我便教你。你若能殺他而不願下手,那便如何?”完顏萍道:“憑你處置便了。反正你這麽高的本領,要打要殺,我還能逃得了麽?”楊過心道:“我怎舍得打你殺你?你殺不殺他,跟我又有甚相幹?”微微一笑,說道:“其實這三招也沒什麽了不起。你瞧清楚了。”


    楊過提起刀來,緩緩自左而右的砍去,說道:“第一招,是‘雲橫秦嶺’。”完顏萍心道:“這一招我早就會了,何用你教?”見刀鋒橫來,側身而避。楊過突出左手,抓住她的右掌,說道:“第二招,是你剛才使用過兩次的‘枯藤纏樹’。”完顏萍點頭道:“是,這是我鐵掌擒拿手中的一招。”楊過握著她又軟又滑的手掌,心中一蕩,笑道:“你該學羊脂玉掌功才是,怎麽去學鐵掌擒拿手了?”完顏萍不知他是出言調笑,道:“有羊脂玉掌功麽?這名兒倒挺美。”隻覺他捏住自己手掌,一緊一放,使力極輕,覺得這手法還不及自己所學以鐵掌功為基的擒拿手厲害,心想:“你第一招與第二招都是我所會的功夫,難道單憑第三招一招,就能殺了耶律齊?”楊過凝視她眼睛,叫道:“看仔細了!”突然手腕疾翻,橫刀往自己項頸中抹去。


    完顏萍大驚,叫道:“你幹什麽?”她右手給楊過牢牢握住,忙伸左手去奪他單刀。雖在危急之中,她的鐵掌擒拿手仍出招極準,一把抓住楊過手腕,往外力拗,叫他手中刀子不能及頸。楊過鬆開了手,退後兩步,笑道:“你學會了麽?”


    完顏萍驚魂未定,隻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不明他的用意。楊過笑道:“你先使‘雲橫秦嶺’橫削,再使‘枯藤纏樹’牢牢抓住他右手,第三招舉刀自刎,他勢必用左手救你。他向你立過誓,隻要你逼得他用了左手,任你殺他,死而無怨。這不成了麽?”完顏萍一想不錯,怔怔的瞧著他。楊過道:“這三招萬無一失,若不收效,我跟你磕頭。”完顏萍微微搖頭,說道:“他說過不用左手,一定不會用的。那便怎地?”楊過道:“那又怎地?你永世報不了仇啦,自己死了不就幹淨?”完顏萍淒然點頭,道:“你說得對。多謝指點迷津。閣下到底是誰?”


    楊過還未回答,窗外忽然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他叫傻蛋,你別信他鬼話。”楊過聽得是陸無雙的聲音,隻笑了笑,並不理會。完顏萍縱向窗邊,隻見黑影一閃,一個人影躍出圍牆。


    完顏萍待要追出,楊過拉住她手,笑道:“不用追了,是我的同伴。她最愛跟我過不去。”完顏萍望著他,沉吟半晌,道:“你既不肯說自己姓名,那也罷了。我信得過你對我總是一番好意。”楊過見她秋波一轉,神色楚楚,不由得心生憐惜,當下拉著她手,和她並肩坐在床沿,柔聲道:“我姓楊名過,我是漢人,不是蒙古人。我爹爹媽媽都死啦,跟你身世一般……”完顏萍聽他說到這裏,心裏一酸,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楊過心情激蕩,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完顏萍從懷裏抽出一塊手帕,擲給了他。楊過拿到臉上拭抹,想到自己身世,眼淚卻愈來愈多。


    完顏萍強笑道:“楊爺,你瞧我倒把你招哭啦。”楊過道:“別叫我楊爺。你今年幾歲啦?”完顏萍道:“我十八歲,你呢?”楊過道:“我也是十八。”心想:“我如月份小過她,給她叫一聲兄弟,可沒味兒。”說道:“我是正月裏的生日,以後你叫我楊大哥得啦。我也不跟你客氣,叫你完顏妹子啦。”完顏萍臉上一紅,覺得此人做事單刀直入,好生古怪,但對自己確然並無惡意,便點了點頭。


    楊過見她點頭,喜得心癢難搔。完顏萍容色清秀,身材瘦削,遭逢不幸,似乎生來就叫人憐惜,而最要緊的是她盈盈眼波竟與小龍女極為相似。他可沒想到一個人心中哀傷,眼色中自然有淒苦之意,天下之人莫不皆然,說她眼波與小龍女相似,隻因他久尋小龍女不見,思念深切,也隻是他自欺自慰的念頭而已。他凝視著她眼睛,忽而將她的黑衣幻想而為白衣,將她瘦瘦的瓜子臉幻想成為小龍女清麗絕俗的容貌,癡癡的瞧著,臉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想念、愛憐種種柔情。


    完顏萍有些害怕,輕輕掙脫他手,低聲道:“你怎麽啦?”楊過如夢方醒,歎了口氣,道:“沒什麽。你去不去殺他?”完顏萍道:“我這就去。楊大哥,你陪不陪我?”楊過待要說“自然陪你去”,轉念一想:“若我在旁,她有恃無恐,自刎之情不切,耶律齊就不會中計。”說道:“我不便陪你。”


    完顏萍眼中登時露出失望之色,楊過心裏一軟,幾乎便要答應陪她,那知完顏萍幽幽的道:“好罷,楊大哥,隻怕我再也見不到你啦。”楊過忙道:“那裏,那裏,我……”


    完顏萍淒然搖頭,逕自奔出屋去,片刻之間,又已回到耶律鑄的住處。


    這時耶律楚材等各已回房,正要安寢。完顏萍在大門上敲了兩下,朗聲說道:“完顏萍求見耶律齊耶律公子。”早有幾名侍衛奔過來,待要攔阻,耶律齊打開門來,說道:“完顏姑娘有何見教?”完顏萍道:“我再領教你的高招。”耶律齊心中奇怪:“怎地你如此不自量力?”側身讓開,右手一伸,說道:“請進。”


    完顏萍進房拔刀,呼呼呼連環三招,刀風中夾著六招鐵掌掌法,這“一刀夾雙掌”自左右分進合擊。耶律齊左手下垂,右手劈打戳拿,將她三刀六掌盡數化解,心想:“怎生尋個法兒,叫她知難而退,永不再來糾纏?”


    二人鬥了一陣,完顏萍正要使出楊過所授的三招,門外忽有一女子聲音叫道:“耶律齊,她要騙你使用左手,可須小心了。”正是陸無雙出聲呼叫。耶律齊一怔,完顏萍不等他會過意來,立時一招“雲橫秦嶺”削去,待他側身閃避,鬥地伸出左手,“枯藤纏樹”,已抓住他右手,右手回轉,橫刀猛往自己頸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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