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間行了三十餘裏,豺狼穀已不在遠,見天色尚隻辰初。楊過心道:“我且躲在一旁,瞧姑姑怎生發付歹人。最好別讓姑姑先認出我來。”想起當日假扮鄉農少年耍弄洪淩波之事,甚是得意,不妨依樣葫蘆,再來一次,走到一家農舍後院,探頭張望,見牛欄中一條大牯牛正在發威,低頭挺角,向牛欄的木柵猛撞,登登大響。楊過心念一動:“我就扮成個牧童,姑姑乍見之下,必定認我不出。”


    他悄悄躍進農舍,屋裏隻兩個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見到了嚇得不敢作聲。他找了套農家衣服換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勻了抹在臉上,走近牛欄,見壁上掛著一個鬥笠、一枝短笛,正是牧童所用之物,心中甚喜,這樣一來,扮得更加像了,摘了鬥笠戴起,拿一條草繩縛在腰間,將短笛插在繩裏,然後開了欄門。那牯牛見他走近,已自荷荷發怒,一見欄門大開,急衝出來,猛往他身上撞去。


    楊過左掌在牛頭上一按,飛身上了牛背。這牯牛身高肉壯,足足有七百來斤,毛長角利,甚是雄偉,一轉眼已衝上了大路。它正當發情,暴躁異常,出力跳躍顛蕩,要將楊過震下背來。楊過穩穩坐著,極是得意,笑叱:“你再不聽話,可有苦頭吃了。”提起手掌,用掌緣在牛肩上一斬。這一下他隻使了二成內力,那牯牛便已痛得抵受不住,大聲吽叫,正要躍起發威,楊過又一掌斬下。這般連斬得十餘下,那牯牛終於不敢再倔強了。楊過又試出隻要用手指戳它左頸,它就轉右,戳它右頸,立即轉左,戳臀則進,戳額即退,居然指揮如意。


    楊過大喜,手指猛力在牛臀上一戳,牯牛向前狂奔,居然迅速異常,幾若奔馬,不多時穿過一座密林,來到一個四周群山壁立的山穀,正與那店伴所說的無異。他躍落牛背,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牽牛繩,躺在地下裝睡。


    紅日漸漸移到中天,他心中越來越慌亂,生怕小龍女不理對方約會,竟然不來。四下裏一片寂靜,隻那牯牛不時發出幾下吽聲。突然山穀口有人擊掌,接著南邊山後也傳來幾下掌聲。楊過躺在坡上,蹺起一隻泥腿,擱在膝上,將鬥笠遮住了大半邊臉,隻露出右眼在外。


    過了一會,穀口進來三名道人。其中兩個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見過的姬清虛與皮清玄,另一個約莫四十來歲年紀,身材甚矮,想來就是那個什麽“申師叔”了,凝目看他相貌,依稀在重陽宮曾經見過。跟著山後也奔來兩人。一個身材粗壯,另一個麵目蒼老,滿頭白發,兩人都作乞丐裝束,自是丐幫中的韓陳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無言的隻一拱手,各人排成一列,臉朝西方。


    就在此時,穀口外隱隱傳來一陣得得蹄聲,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齊注視穀口,隻聽得蹄聲細碎,越行越近,穀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驢馱著個白衣女子疾馳而來。楊過遙見之下,心中一凜:“不是姑姑!難道又是他們的幫手?”隻見那女子馳到距五人數丈處勒定黑驢,冷冷的向各人掃了一眼,臉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不屑與他們說話。


    姬清虛叫道:“小丫頭,瞧你不出,居然有膽前來,把幫手都叫出來罷。”那女子冷笑一聲,唰的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柄又細又薄的彎刀,宛似一彎眉月,銀光耀眼。姬清虛道:“我們這裏就隻五個,你的幫手幾時到來,我們可不耐煩久等。”那女子一揚刀,說道:“這就是我的幫手。”刀鋒在空中劃過,發出一陣嗡嗡之聲。


    此言一出,六個人盡皆吃驚。那五人驚的是她孤身一個女子,居然如此大膽,也不約一個幫手,竟來與武林中的五個好手比武。楊過卻失望傷痛之極,滿心以為在此必能候到小龍女,豈知所謂“白衣美貌女子”,卻另有其人,鬥然間胸口逆氣上湧,再也難以自製,“哇”的一聲,放聲大哭。


    他這麽一哭,那六人也吃了一驚,見是山坡上一個牽牛放草的牧童,均未在意,料來鄉下一個孩童受了委屈,在此啼哭。姬清虛指著那姓韓的道:“這位是丐幫的韓英雄。”指著那姓陳的道:“這位是丐幫的陳英雄。”又指著“申師叔”道:“我們師叔申誌凡申道長,你曾經見過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五人臉上掃來掃去,竟將對方視若無物。


    申誌凡道:“你既隻一人來此,我們也不能跟你動手。給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後,你再約四個幫手,到這裏相會。”那女子道:“我說過已有幫手,對付你們這批酒囊飯袋,還約什麽人?”申誌凡怒道:“你這女娃娃,當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罵,終於強忍怒氣,問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牛鼻子老道,你敢跟姑娘動手呢?還是不敢?”申誌凡見她孤身一人,卻有恃無恐,料得她必定預伏好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卻是個惹不得的人物,說道:“姑娘,我倒要請問,你平白無端的傷了我派門人,到底是什麽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門向你師父謝罪,要是姑娘說不出一個緣由,那可休怪無禮。”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兩個牛鼻子無禮,我才教訓他們。不然天下雜毛甚多,何必定要削他們兩個的耳朵?”申誌凡越見她托大,越加驚疑不定。那姓陳乞丐年紀雖老,火氣卻不小,搶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輩說話,還不下驢?”說著身形晃處,已欺到黑驢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這一下出手迅速之極,那女子不及閃躲,立時為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遭抓,已不能揮刀擋架。


    不料冷光閃動,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彎刀竟劈了下來。那陳姓乞丐大駭,急忙撒手,總算他見機極快,變招迅捷,但兩根手指已給刀鋒劃破。他急躍退後,拔出單刀,哇哇大叫:“賊賤人,你當真活得不耐煩啦。”那姓韓乞丐從腰間取出一對鏈子錘,申誌凡亮出長劍。姬清虛與皮清玄也抓住劍柄,拔劍出鞘,鬥覺手上重量有異,兩人不約而同“咦”的一聲,大吃一驚,原來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斷劍。


    那女子見到二道狼狽尷尬的神態,不禁噗哧一笑。楊過正自悲傷,聽到那女子笑聲,見到二道的古怪模樣,也不自禁的破涕為笑。隻見那女子一彎腰,唰的一刀,往皮清玄頭上削去。皮清玄急忙縮頭,那知她這一刀意勢不盡,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轉了個彎,終於劃中皮清玄的右額,登時鮮血迸流。這一招極盡奇幻,落點匪夷所思,人所難測,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典型招術。其餘四人又驚又怒,團團圍在她黑驢四周。姬皮二人退在後麵,手裏各執半截斷劍,拋去是舍不得,拿著可又沒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聲清嘯,左手一提韁繩,胯下黑驢猛地縱出數丈。韓陳二丐當即追近,刀錘紛舉,攻了上去。申誌凡跟著搶上,使開全真派劍法,劍劍刺向敵人要害。楊過見他劍法雖狠,但比之甄誌丙、趙誌敬等大有不如,料來是“誌”字輩中的三四流腳色。


    他此時心神略定,方細看那女子容貌,隻見她一張瓜子臉,頗為俏麗,年紀似尚比自己小著一兩歲,無怪那店伴不信這個“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雖也穿著一身白衣,但膚色微見淡黃,與小龍女的皎白勝雪截然不同。她刀法輕盈流動,大半卻是使劍的路子,刺削多而砍斫少。楊過隻看了數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難道又是李莫愁的弟子?”心想兩邊都不是好人,不論誰勝誰敗,都不必理會,又想:“憑你也配稱什麽‘白衣美貌女子’了?白衣真是白衣,女子倒也是女子,‘美貌’卻是狗屁。你給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曲臂枕頭,仰天而臥,斜眼觀鬥。


    起初十餘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風,她身在驢背,居高臨下,彎刀揮處,五人不得不跳躍閃避。又鬥十餘招,姬清虛見手中這柄斷劍實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動,叫道:“皮師弟,跟我來。”奔向旁邊樹叢,揀了一株細長小樹,用斷劍齊根斬斷,削去枝葉,儼然是一根杆棒。皮清玄依樣削棒。二道左右夾攻,挺棒向黑驢刺去。


    那少女輕叱:“不要臉!”揮刀擋開雙棒,就這麽一分心,那姓韓乞丐的鏈子錘與申誌凡的長劍前後齊到。那少女急使險招,低頭橫身,鐵錘夾著一股勁風從她臉上掠過。當的一聲,彎刀與長劍相交,就在此時,黑驢負痛長嘶,前足提起,原來已讓姬清虛刺中了一棒。那姓陳乞丐就地打滾,展開地堂刀法,刀背在驢腿上重重一擊,黑驢登時跪倒。這麽一來,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驢而戰,眼見劍錘齊至,當即飛身而起,左手抓住皮清玄的杆棒,用力一拗,杆棒斷成兩截。她雙足著地,回刀橫削,格開那姓陳乞丐砍來的一刀。楊過一驚:“怎麽?她已受了傷?”


    原來那少女左足微跛,縱躍之際顯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驢,自是為了這緣故。楊過俠義之心頓起,待要插手相助,轉念卻想:“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長相廝守,都是李莫愁那惡女人到來,才鬧到這步田地。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美貌女子’,騙得我苦,好不要臉!”轉過了頭,不去瞧她。


    耳聽得兵刃相交叮當不絕,好奇心終於按捺不住,又回過頭來,見相鬥情勢已變,那少女東閃西避,已遮攔多還手少。突然那姓韓乞丐鐵錘飛去,那少女側頭讓過,正好申誌凡長劍削到,玎的一聲輕響,將她束發的銀環削斷了一根,半邊鬢發便披垂下來。那少女秀眉微揚,嘴唇一動,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反手還了一刀。


    楊過見她揚眉動唇的怒色,心中劇烈一震:“姑姑惱我之時,也是這般神色。”隻因那少女這一發怒,楊過立時決心相助,拾起七八塊小石子放入懷中,但見她左支右絀,神情已頗狼狽。申誌凡叫道:“你跟赤練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稱呼?再不實說,可莫怪我們不客氣了!”那少女彎刀橫回,突從他後腦鉤了過來。申誌凡沒料到她會忽施突襲,擋架不及。姓陳乞丐急叫:“留神!”姬清虛猛力舉杆棒向彎刀刃上擊去,才救了申誌凡性命。


    五人見她招數毒辣,下手加狠。霎時之間,那少女連遇險招。申誌凡料想這少女與李莫愁必有淵源,殺傷了她,禍患無窮,反正全真派與李莫愁在山西早動過手,也不怕師伯們怪罪,眼見她並無後援,正好殺了滅口,於是招招指向她要害。


    楊過見她危在頃刻,再也延緩不得,牽過牛頭對住六人,翻身上了牛背,隨即溜到牛腹之下,雙足勾住牛背,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開四蹄,向六人直衝過去。


    六人惡鬥正酣,突見瘋牛衝來,都吃了一驚,四下縱開避讓。


    楊過伏在牛腹之下,看準了五個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擲出,或中“魂門”,或中“神堂”,但聽得嗆啷、啪喇、“哎唷”連響,五人雙臂酸麻,手中兵刃紛紛落地。楊過卻已驅趕牯牛回上山坡。他從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喲,大牯牛發瘋啦,這可不得了啦!”


    申誌凡穴道遭點,兵刃脫手,又不見敵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幫手所為,此人武功如此高明,那裏還敢戀戰?幸好雙腿仍能邁步,發足便奔,總算他尚有義氣,叫道:“陳大哥,韓兄弟,咱們走罷!”餘人不暇細想,也都跟著逃走。皮清玄慌慌張張,不辨東西,反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虛大叫:“皮師弟,到這裏來!”


    皮清玄待要轉身,那少女搶上一步,彎刀斫落。皮清玄大驚,手中又沒兵刃,忙偏身閃避,那少女彎刀斫出時似東實西,如上卻下,冷光閃處,已砍到了他麵門。皮清玄危急中舉手擋格,嚓的一聲,彎刀已削去了他三根手指。他尚未覺得疼痛,回頭急逃。


    姓韓乞丐逃出十餘步,見陸無雙不再追來,心道:“這丫頭跛了腳,怎追我得上?”想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轉身又奔。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之忌,她怒氣勃發,叫道:“賊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麽?”舞動彎刀,揮了幾轉,呼的一聲,猛地擲出。彎刀在半空中銀光閃閃,噗的一聲,插入那姓韓乞丐左肩。那人一個踉蹌,肩頭帶著彎刀,狂奔而去。不多時五人均已竄入了樹林。


    那少女冷笑幾聲,心中狐疑:“難道有人伏在左近?他為什麽要幫我?”自己使慣了的銀弧刀給那姓韓乞丐帶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陳乞丐掉在地下的單刀,拿在手裏,急步往四下樹林察看,靜悄悄的沒半個人影。回到穀中,但見楊過哭喪著臉坐在地下,呼天搶地的叫苦。


    那少女問道:“喂,牧童兒,你叫什麽苦?”楊過道:“我牛兒忽然發瘋,身上撞爛了這許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見毛色光鮮,也沒撞損什麽,說道:“好罷,總算你這牛兒幫了我一個忙,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錠三兩銀子的元寶,擲在地下。她想楊過定要大喜稱謝,那知他仍愁眉苦臉,搖著頭不拾銀子。那少女道:“你怎麽啦?傻瓜,這是銀子啊。”楊過道:“一錠不夠。”那少女又取出一錠銀子擲在地下。楊過有意相逗,又再搖頭。


    那少女惱了,秀眉上揚,沉臉罵道:“沒啦,傻瓜!”轉身便走。楊過見了她發怒的神情,不自禁的胸頭熱血上湧,眼中發酸,想起小龍女平日責罵自己的模樣,心意已決:“一時之間如尋不著姑姑,我就盡瞧這姑娘惱怒的樣兒便了。”伸手抱住她右腿,叫道:“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掙紮,卻給他牢牢抱住了掙不脫,更加發怒,叫道:“放開!你拉著我幹麽?”楊過見她怒氣勃勃,愈加樂意,叫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我命。”跟著便大叫:“救命,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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