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大師取過小幾上那部《大莊嚴論經》,翻到一處,讀道:“昔有一王,名曰屍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飛入屍毗王腋下,舉身戰怖。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於理不然,於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那鷹又道:‘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屍毗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但股肉割盡,鴿身猶低。王續割胸、背、臂、脅俱盡,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於是大地震動,諸天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歎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未曾有。’”這雖是神話,但一燈讀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


    黃蓉道:“師伯,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是以用這幅畫來打動你。”


    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意欲學藝以求報仇,料想由此而和歐陽鋒相遇。那歐陽鋒想必代她籌劃了這個方策,繪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知道這故事。”黃蓉恨恨的道:“老毒物利用鍈姑,那鍈姑又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一燈歎道:“你也不須自責,你如不與她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一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隻是若無武功高強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峰。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這十年之中竟遇不著一個機緣,那也是運數該當如此了。”


    黃蓉道:“師伯,我知道啦。她還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加要緊。”一燈“啊”了一聲,道:“什麽事?”黃蓉道:“老頑童給我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又道:“後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


    一燈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願。”沉著臉向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鍈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語。”


    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


    一燈歎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難道還不明白師父的心事?”轉頭向靖蓉二人道:“我求兩位一件事。”靖蓉齊道:“但教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現下你們這就下山去。我一生負鍈姑實多,日後她如遇到什麽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份上,盡力援手。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事,老僧更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一燈見兩人不作聲,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兩位難以答允麽?”黃蓉微一猶豫,說道:“師伯既這麽說,我們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衣袖,下拜告別。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鍈姑見麵,從後山下去罷。”黃蓉又答應了,牽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


    四弟子見她並無戚容,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刻,竟漠不關心的說走便走。


    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必另有計謀,當下跟著她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郭靖停步遲疑,終於點頭,轉過身來,慢慢回房。


    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鍈姑的事,我重托你了。”郭靖道:“好!師伯吩咐,晚輩自當盡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遭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叫:“幹什麽?”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翻過,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想此際一燈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籠罩之下,竟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這功夫確是高深之極,隻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立顯真力虛弱,這一拿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左手食指前伸,點中了一燈大師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說道:“師伯,對不住之至。”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製,勢如瘋虎,不顧性命的向禪房猛衝,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衝三次,都給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裏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為他掌力所迫,一步步退出房門。黃蓉猛地出招,直取農夫眉心。這一棒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後急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眯眯的道:“各位住手,我有話說。”


    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蹌,眼見郭靖又揮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隻待合力抵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抱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莊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適才冒犯,實為意圖相救。”


    那書生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別,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那……那姓周的小孩之死,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前來,也必不閃不避,袖手受她一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異,定當全力以赴。如能阻止鍈姑踏進禪院,自是最好不過,但想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餘年,此次必定有備而來,隻怕不容易阻擋。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更無後患。隻風險甚大,那鍈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隻把四人聽得麵麵相覷,半晌做聲不得。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隻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櫚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餘暉從山峰後麵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臥在地。


    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梁盡處的地下,睜大了眼睛,隻向前望,每人心中都忐忑不安。等了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鳴叫,先後飛入下麵山穀,穀中白霧濛濛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無人出現。


    那樵子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肯懸崖勒馬,從此不來。”那漁人心想:“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計。”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凶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從政多年,什麽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竟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沉地,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背上感到一陣寒意:“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裏麽?”


    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來啦!”一抬頭,隻見一條黑影在石梁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縱躍即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見她武功大進,都感駭異。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梁,隻見她一身黑衣,麵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


    鍈姑“哼”了一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什麽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死了,我是鍈姑。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禦林軍總管,都在這裏。我道皇爺當真看破世情,削發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了,心下栗然。


    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鍈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麽?直挺挺的跪在這裏,想拜死我麽?”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鍈姑把手一擺,說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又鬧這些虛文幹麽?要動手快動手啊。你們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什麽假?”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至今無不稱頌。我皇別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就算別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鍈姑臉上一紅,厲聲道:“你敢出言挺撞我麽?”那書生道:“微臣不敢。”鍈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


    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耳聽得鍈姑直斥其名,都不禁凜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禦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


    鍈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盡也阻攔得住。今日雖違了師命,事急從權,也說不得了。”豈知鍈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麵直撞過來。


    那樵子見她衝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手便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觸到她肩頭,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竟抓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


    鍈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漁人鼻中隻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張,生怕碰著她身上什麽地方。農夫怒道:“你怎麽啦!”十指似鉤,猛向鍈姑腰間插去。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刹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鍈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隻覺油光水滑,給她一溜便溜了開去。


    鍈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農夫拍去。書生回臂出指,逕點她手腕穴道。豈知鍈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對準了一碰。此時書生全身精力盡集於右手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一交跌翻。樵子與漁人忙俯身相救。農夫左拳直出,猶似鐵錘般往鍈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勢挾勁風,力道驚人,鍈姑眼見拳風撲麵,竟不避讓。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麵已碰到鍈姑鼻尖。鍈姑腦袋微側,拳鋒便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過。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手腕已給對方拿住,急忙後奪,隻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疼痛,手肘關節已讓她反拳打脫。那農夫一咬牙,更不理會,右手食指急往對方臂彎裏點去。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豈知遇著鍈姑,剛好撞正了克星。她處心積慮的要報喪子之仇,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於是潛心思索克製的手段。她是刺繡好手,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喂以劇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將蒼蠅穿身而過。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準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點出時出了全力,鍈姑卻毫不使勁,隻是在恰好時際將金針擺在恰好的處所,不是以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這一針刺入,那農夫虎吼一聲,撲翻在地。


    鍈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禪院奔去。那漁人大呼:“娘娘留步。”鍈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寺隻一條小石橋相通,鍈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麵目,但那漁人與她一對麵,隻覺兩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鍈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嗎?”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不理他是否從後偷襲。


    一條小石橋隻二十來步,將到盡頭,忽然黑暗中轉出一人,拱手道:“前輩您好。”


    鍈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我竟沒知覺?倘若他暗施毒手,此刻隻怕我已非死即傷。”定睛看時,隻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便問:“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郭靖躬身說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鍈姑哼了一聲道:“她怎麽不親來向我道謝?”口中說著,腳下不停,逕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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