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聽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燙,黃蓉暗暗心驚,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氣。”郭靖心旌搖動,急道:“我不成啦,蓉兒,我……我……”說著便要站起身來。


    黃蓉大急,道:“千萬別動!”郭靖強行坐下,呼吸了幾下,心中煩躁之極,胸口如要爆裂,又要長身站起。黃蓉喝道:“坐著!你一動我就點你穴道。”郭靖道:“對,你快點,我管不住自己。”


    黃蓉心知他穴道若遭封閉,內息窒滯,這兩日的修練之功不免付諸東流,又得從頭練起,但若不點他穴道,隻怕大禍立生,一咬牙,左臂回轉,以“蘭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手指將拂到他穴道,這時郭靖的內功已頗為精湛,身上一遇外力來襲,肌肉立轉,不由自主的避開了她手指,黃蓉連拂兩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緊,已讓他伸手拿住。


    此時天色微明,黃蓉見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心中更驚,但覺他拉著自己手腕,嘴裏言語模糊,神智似已失常,情急下橫臂突肘,猛將肩頭往他臂上撞去。軟蝟甲上尖針刺入臂肉,郭靖一陣疼痛,怔了一怔,忽聽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心中登時清明,緩緩放下黃蓉手腕,慚愧無已。


    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神情委頓,但危急關頭顯已渡過,欣然道:“靖哥哥,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啪的一響,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說道:“好險!”欲待伸手再打,黃蓉微笑攔住,道:“那也算不了什麽,老頑童這等功夫,聽到我爹爹的簫聲時也把持不定,何況你身受重傷。”


    適才郭靖這一陣天人交戰,兩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製聲息。陸冠英與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意亂情迷,自然不會知覺,但內堂中歐陽克耳音敏銳,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不禁又驚又喜,凝神細聽,可又沒了聲息。他雙腿腿骨為巨岩壓得碎裂,一年半載難以痊愈,沒法走動,當下以手代腳,身子倒轉著走出來。


    陸冠英與新婚妻子並肩坐在凳上,左手摟住她肩頭,忽聽柴草簌簌聲響,回過頭來,見一人雙手撐地,從內堂出來,不由得大吃一驚,忙長身拔刀在手。歐陽克受傷本重,餓了多時,更加虛弱,忽見刀光耀眼,突覺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搶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緣。程瑤迦“啊”的一聲驚叫,認出他是曾在寶應縣擒拿過自己的那個壞人。陸冠英見她神色驚惶,安慰道:“別怕,是個斷了腿的。”程瑤迦道:“他是歹人,我認得他。”陸冠英道:“啊!”歐陽克悠悠醒轉,叫道:“給碗飯吃,我餓死啦!”程瑤迦見他雙頰深陷,目光無神,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她本就心軟,兼之正當新婚,滿心喜氣洋洋,於是去廚房盛了碗飯給他。


    歐陽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兩大碗飯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小姐,又起邪心,但畢竟掛念著黃蓉,問道:“黃家姑娘在那裏?”陸冠英道:“那一位黃家姑娘?”歐陽克道:“桃花島黃藥師的閨女。”陸冠英道:“你認得我黃師姑?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歐陽克笑道:“你想騙得了我?我明明聽到她聲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轉身子,此時右手斷臂已然續起,傷勢已大致痊可。


    他雙手撐地,裏裏外外尋了一遍,回想適才黃蓉的話聲來自東麵,但東首是牆,並無門戶,仔細琢磨,料想碗櫥之中必有蹊蹺。當下將桌子拉到碗櫥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開櫥門,滿擬櫥中必是一道門戶,那知裏麵灰塵滿積,汙穢不堪,甚是失望。凝神瞧去,見鐵碗邊上的灰塵中有數道新手印,心念一動,伸手去拿,數拿不動,繼以旋轉,隻聽軋軋聲響,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露出黃蓉與郭靖二人端坐小室。


    他見到黃蓉自是滿心歡喜,但見郭靖在旁,卻又怕又妒,呆了半晌,問道:“妹子,你在這裏練功麽?”


    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料知必定為他識破行藏,即在盤算殺他之法,待見密門移動,在郭靖耳畔悄聲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龍掌一招送他的終。”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黃蓉欲待再說,卻見歐陽克已然現身,心想:“怎生撒個大謊,將他遠遠騙走,挨過這剩下來的五日五夜?”


    歐陽克初時頗為忌憚郭靖,但見他臉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原來居然未死,但受傷也必極重。他瞧了兩人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試一試,說道:“妹子,出來罷,躲在這裏氣悶得緊。”說著便伸左手來拉黃蓉衣袖。黃蓉提起竹棒,一招“棒打狗頭”,往他頭頂擊去,出手狠辣,正是“打狗棒法”中的高招。棒夾風聲,來勢迅猛,歐陽克忙向左閃避,她竹棒早已變招橫掃。歐陽克吃了一驚,一個筋鬥翻過桌子,落在地下。黃蓉若能追擊,乘勢一招“反戳狗臀”,已可命中他要害,但她盤膝而坐,不願冒險出室,心中連叫:“可惜!”陸冠英和程瑤迦忽見櫥中有人,都吃了一驚,待得看清是郭黃二人,黃蓉與歐陽克已動上了手。


    歐陽克一落下立即雙手撐地,重行翻上桌子坐定,施開了擒拿法,勾打鎖擊,隔著密室之門與黃蓉相鬥。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但身子不能移動,出招時不便使力,歐陽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隻拆了十餘招,已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陸冠英夫婦操刀挺劍,上前夾攻。歐陽克縱聲長笑,猛地發掌往郭靖臉上劈去。


    此時郭靖全無抗拒之能,見到敵招,隻有閉目待斃。黃蓉大驚,伸棒挑去。歐陽克手掌翻轉,已搶住棒頭,往外急奪。黃蓉那有他力大,身子一晃,隻得撤手鬆棒,回手在懷中一探,一把鋼針擲了出去。兩人相距不過數尺,歐陽克待見光芒耀目,鋼針已迫近麵門,急忙腰間使力,仰天躺向桌麵,避過鋼針。陸冠英見他這形勢正是俎上之肉,舉刀過頂,猛往他頸中斫下。歐陽克向右滾開。嚓的一聲,陸冠英鋼刀砍入板桌,隻聽頭頂嗤嗤聲響,鋼針飛過,突覺背上一麻,半邊身子登時呆滯,欲待避讓,右臂已讓敵人從後抓住。


    程瑤迦大驚來救。歐陽克笑道:“好極啦。”當胸抓去,出手極快,早已抓住她胸前衣襟。程瑤迦忙回劍砍他手腕,同時向後躍開,但聽嗤的一響,衣襟已給他扯下一塊,嚇得她長劍險些脫手,臉上沒半點血色,那敢再行上前。


    歐陽克坐在桌角,回頭見櫥中密門又已閉上,對適才鋼針之險,心下也不無凜然,暗道:“這小妮子當真不好鬥。啊哈,有了,待我將那程大小姐戲耍一番,管教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聽得心煩意亂,把持不定,壞了功夫,那時豈不乖乖的聽我擺布?”想到此處,心頭大喜,尋思:“黃家這小丫頭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總要令她心甘情願的跟我一輩子,倘若用強,終無情趣。此計大妙,妙不可言!”對程瑤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還是要他活?”


    程瑤迦見丈夫身入敵手,全然動彈不得,忙道:“他跟你無冤無仇,求求你放了他罷。剛才你餓得要命,不是我裝了飯給你吃嗎?”歐陽克笑道:“兩碗飯怎能換一條性命?嘿嘿,想不到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瑤迦道:“他……他是桃花島主門下的弟子,你別傷他。”歐陽克笑道:“誰教他用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這腦袋瓜子還能長在脖子上麽?你不用拿桃花島來嚇我,黃藥師是我嶽父。”程瑤迦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忙道:“那麽他是你的晚輩,你放了他,讓他跟你賠禮?”歐陽克笑道:“哈哈,天下那有這麽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但須得依我一件事。”


    程瑤迦見到他臉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懷好意,當下低頭不語。歐陽克道:“瞧著!”舉起左掌,啪的一聲,將方桌擊下一角,斷處整整齊齊,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瑤迦不禁駭然,心道:“就是我師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須知歐陽克自小得叔父親傳,功夫確比中年方始學藝的孫不二精純,他見程瑤迦大有駭怕之色,洋洋自得,說道:“我叫你做什麽,就做什麽。要是不聽話,我就在他頭頸中這麽一下。”說著伸手比了比。程瑤迦打個冷戰,驚叫一聲。


    歐陽克道:“你聽不聽話?”程瑤迦勉強點了點頭。歐陽克笑道:“好啊,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關上大門。”程瑤迦猶豫不動。歐陽克怒道:“你不聽話?”程瑤迦膽戰心驚,隻得去掩上了門。歐陽克笑道:“昨晚你兩個成親,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洞房花燭,竟不寬衣解帶,天下沒這般的夫妻。你不會做新娘子,我來教你。你把全身衣裳脫個幹淨,隻要剩下一絲半縷,我立時送你丈夫歸天,你就是個風流小寡婦啦!”


    陸冠英身不能動,耳中聽得清楚,隻氣得目眥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別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難動。


    黃蓉當歐陽克抓住陸冠英時,已將密門閉上,手抓匕首,待他二次來攻,忽聽他叫程瑤迦脫衣,不覺又氣惱又好笑。她是小孩心性,雖恨歐陽克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這個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脫。


    歐陽克笑道:“脫了衣裳有什麽要緊?你打從娘肚皮裏出來時,是穿了衣裳的麽?你要自己顏麵呢,還是要他性命?”程瑤迦沉吟片刻,慘然道:“你殺了他罷!”歐陽克說什麽也料不到她竟會說這句話,微微一怔,卻見她橫轉長劍,逕往頸上刎去,急忙揮手發出一枚透骨釘,錚的一聲,將她長劍打落在地。


    程瑤迦俯身拾劍,忽聽有人拍門,叫道:“店家,店家!”卻是個女子聲音,她心頭一喜:“有人來此,局麵可有變化。”忙俯身拾起長劍,立即躍出去打開大門。隻見一個渾身素服的妙齡女子站在門外,白布包頭,腰間懸刀,形容憔悴,卻掩不住天然麗色。程瑤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總是絕境中來臨的救星,忙道:“姑娘請進。”


    那少女見她衣飾華貴,容貌嬌美,手中又持著一柄利劍,萬萬想不到這荒村野店板門開處,竟出來這樣一位人物,不禁一呆,說道:“有兩具棺木在外,能抬進來麽?”


    程瑤迦隻盼她進來,別說兩具棺木,如是一百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得,忙道:“好極,好極!”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木進門,大大犯忌,為什麽‘好極’?”向外招手,八名夫子抬了兩具黑漆的棺木走進店堂。


    那少女回過頭來,與歐陽克一照麵,大吃一驚,嗆啷一響,腰刀出鞘。歐陽克哈哈大笑,叫道:“上天注定咱們有緣,當真逃也逃不掉。送上門來的豔福,不享大傷陰騭。”這少女正是曾遭他擒獲過的穆念慈。


    她在寶應與楊康決裂,傷心斷發,萬念俱灰,但世上尚有一事未了,便趕赴中都,取了寄厝在寺廟裏的楊鐵心夫婦靈柩,護送南下,要去安葬於臨安牛家村義父義母故居,然後出家為尼。其時蒙古兵大舉來攻,中都麵臨圍城,兵荒馬亂之際,一個女孩兒家帶著兩具棺木,一路上費了千辛萬苦,方得扶柩回鄉。她從未到過牛家村,見村中盡是些破爛的村屋,惟有傻姑那家小酒店,便去探問,豈知竟撞到了歐陽克。


    她不知眼前這錦衣美女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當日程瑤迦遭擄,穆念慈卻讓歐陽克藏在空棺之中,兩人沒會過麵,還道程瑤迦是他姬妾,向她虛砍一刀,奪門便逃,隻聽得衣襟帶風,一個人影從頭頂躍過。


    穆念慈舉刀上撩,歐陽克身子尚在半空,左手食拇兩指已捏住刀背一扯,右手拉住她手腕。穆念慈腰刀脫手,身子騰空,兩人一齊落在進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個夫子齊叫:“啊也!”棺木落地,隻壓得四名夫子的八隻腳中傷了五六隻。歐陽克右手將穆念慈摟在懷裏,左手揮刀背向夫子亂打。四名夫子連聲叫苦,爬過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夫子拋下棺木,力錢也不敢要了,紛紛逃走。


    陸冠英身離敵人之手,便即跌倒。程瑤迦搶過去扶起,她對眼前情勢大是茫然,正籌思脫身之策,歐陽克左手在棺上一按,右手抱著穆念慈躍到桌邊,順手回帶,又將程瑤迦抱在左臂彎中。他將兩女都點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擁右抱,哈哈大笑,叫道:“黃家妹子,你也來罷。”


    正自得意,門外人影閃動,進來一個少年公子,卻是楊康。


    他與完顏洪烈、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逃出牛家村。眾人受了這番奇恥大辱,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楊康心想要報此仇,非求歐陽鋒出馬不可,他到皇宮取書未回,於是稟明了完顏洪烈,獨自回來,在村外樹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歐陽鋒、黃藥師三人忽來忽去,身法極快,以楊康這點功夫,黑夜中又怎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卻見穆念慈押著棺木進村。他怦然心動,悄悄跟在後麵,見她進店,抬棺的夫子急奔逃走,好生奇怪,在門縫中一張,黃藥師早已不在,穆念慈卻給歐陽克抱在懷中,正欲大施輕薄。


    歐陽克見他進來,叫道:“小王爺,你回來啦!”楊康點了點頭。歐陽克見他臉色有異,出言相慰:“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什麽。待我叔父回來為你出氣。”楊康點了點頭,目不轉睛的望著穆念慈。歐陽克笑道:“小王爺,我這兩個美人兒挺不錯罷?”楊康又點了點頭。當日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街頭比武,歐陽克並未在場,不知兩人之間這段淵源。


    楊康初時並沒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後來見她對己一往情深,不禁感動,而此女又美貌逾恒,數次交往,遂結婚姻之約。楊康數次欲求肌膚之親,均為所拒,不由得愛意更增。這時見歐陽克將她抱在懷裏,心中恨極,臉上卻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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