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盡是斷垣殘壁,甚為破敗,隻見村東頭挑出一個破酒簾,似是酒店模樣。三人來到店前,見簷下擺著兩張板桌,桌上罩著厚厚一層灰塵。周伯通大聲“喂”了幾下,內堂走出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來,蓬頭亂服,發上插著一枝荊釵,睜著一對大眼呆望三人。


    黃蓉要酒要飯,那姑娘不住搖頭。周伯通氣道:“你這裏酒也沒有,飯也沒有,開什麽店子?”那姑娘搖頭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個傻姑娘。”那姑娘咧嘴歡笑,說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聽可都樂了。


    黃蓉走到內堂與廚房瞧時,但見到處是塵土蛛網,鑊中有些冷飯,床上一張破席,不禁心生淒涼之感,回出來問道:“你家裏就隻你一人?”傻姑微笑點頭。黃蓉又問:“你媽呢?”傻姑道:“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裝做哭泣模樣。黃蓉再問:“你爹呢?”傻姑搖頭不知。隻見她臉上手上都是汙垢,長長的指甲中塞滿了黑泥,也不知有幾個月沒洗臉洗手了,黃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飯,也不能吃。”問道:“有米沒有?”傻姑微笑點頭,捧出一隻米缸來,倒有半缸糙米。


    當下黃蓉淘米做飯,郭靖到村西人家去買了兩尾魚,一隻雞。待得整治停當,天已全黑,黃蓉將飯菜搬到桌上,要討個油燈點火,傻姑又是搖頭。


    黃蓉拿了一枝鬆柴,在灶膛點燃了,到櫥裏找尋碗筷。打開櫥門,隻覺塵氣衝鼻,舉鬆柴照時,見櫥板上擱著七八隻破爛青花碗,碗中碗旁死了十多隻灶雞蟲兒。


    郭靖幫著取碗。黃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幾根樹枝作筷。”郭靖應了,拿了幾隻碗走開。黃蓉伸手去拿最後一隻碗,忽覺異樣,那碗涼冰冰的似與尋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這隻碗竟似釘在板架上一般,拿之不動。黃蓉微感詫異,隻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勁,又拿了一次,仍提不起來,心道:“難道年深日久,汙垢將碗底結住了?”凝目細瞧,碗上生著厚厚一層焦鏽,這碗竟是鐵鑄的。


    黃蓉噗哧一笑,心道:“金飯碗、銀飯碗、玉飯碗全都見過,卻沒聽說過飯碗有用鐵鑄的。”用力一提,那鐵碗竟紋絲不動,黃蓉大奇,心想這碗就算釘在架板之上,我這一提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轉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鐵鑄的?”伸中指往板上彈去,隻聽得錚的一聲,果然是塊鐵板。她好奇心起,再使勁上提,鐵碗仍然不動。她向左旋轉,鐵碗全無動靜,向右旋轉時,卻覺有些鬆動,當下手上加勁,碗隨手轉,忽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櫥壁向兩旁分開,露出黑黝黝的一個洞來。洞中一股臭氣衝出,中人欲嘔。黃蓉“啊”了一聲,忙不迭的向旁躍開。郭靖與周伯通聞聲走近,齊向櫥內觀看。黃蓉心念一動:“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隻怕是裝癡喬呆。”將手中點燃了的鬆柴交給郭靖,縱向傻姑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傻姑揮手格開黃蓉擒拿,回掌拍向她肩膀。黃蓉雖猜她不懷善意,但覺她這掌來勢竟似是本門手法,不由得微微一驚,左手勾打,右手盤拿,連發兩招。她練了“易筋鍛骨章”後,功力大進,出手勁急,隻聽啪的一響,傻姑大聲叫痛,右臂已給打中,但她手上絲毫不緩,接連拍出兩掌。


    隻拆得數招,黃蓉暗暗驚異,這傻姑所使的果然便是桃花島武學的入門功夫“碧波掌法”。這路掌法雖然淺近,卻已含桃花島武學的基本道理,本門家數一見即知。當下手上並不使勁,要誘她盡量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門派。但傻姑來來去去的就隻會得六七招,比之郭靖當日對付梁子翁時隻有一招“亢龍有悔”,似乎略見體麵,但她這六七招的威力,卻大大不如郭靖那一招了,連掌法中最簡易的變化也全然不知。


    這荒村野店中居然有黑店機關,而這滿身汙垢的貧女竟能與黃蓉連拆得十來招,各人都大感詫異。周伯通喜愛新奇好玩之事,見黃蓉掌風淩厲,傻姑連聲:“哎唷!”抵擋不住,叫道:“喂,蓉兒,別傷她性命,讓我來跟她比武。”他聽洪七公、郭靖叫她“蓉兒”,一路上早就“蓉兒、蓉兒”的照叫不誤,也不用費事客氣,叫什麽“黃姑娘、黃小姐”了。郭靖卻怕傻姑另有黨羽伏在暗中暴起傷人,緊緊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離開。


    再拆數招,傻姑左肩又中一掌,左臂登時軟垂,不能再動,此時黃蓉若要傷她,隻須平掌推出就是,但她手下留情,叫道:“快快跪下,饒你性命。”傻姑叫道:“那麽你也跪下!”突然間唰唰兩掌,正是“碧波掌法”中起手的兩招,隻不過手法笨拙,殊無半分這路掌法中必不可缺的靈動之致;然掌勢如波,方位姿勢卻確確實實是桃花島的武功。黃蓉更沒絲毫懷疑,伸手格開來掌,叫道:“你這‘碧波掌法’從那裏學來?你師父是誰?”傻姑笑道:“你打我不過了,哈哈!”


    黃蓉左手上揚,右手橫劃,左肘佯撞,右肩斜引,連使四下虛招,第五招雙手彎拿,這一下仍是虛招,腳下一鉤卻是實了。傻姑站立不穩,撲地摔倒,大叫:“你使奸,這不算,咱們再打過。”叫著就要爬起。黃蓉那容她起身,撲上去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將她反手綁住,問道:“我的功夫豈不是強過你的?”傻姑隻反來覆去的叫嚷:“你使奸,我不來。你使奸,我不來。”


    郭靖見黃蓉已將傻姑製伏,出門竄上屋頂,四下眺望,並沒人影,又下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見這野店是座單門獨戶的房屋,數丈外才另有房舍,店周並無藏人之處,這才放心。回進店來,見黃蓉將短劍指在傻姑兩眼之間,威嚇她道:“誰教你武功的?快說,你不說,我殺了你。”說著將短劍虛刺了兩下。火光下隻見傻姑咧嘴嘻笑,瞧她神情,卻非勇怒狂悍,隻癡癡呆呆的不知危險,還道黃蓉與她鬧著玩。黃蓉又問一遍,傻姑笑道:“你殺了我,我也殺了你。”


    黃蓉皺眉道:“這丫頭不知是真傻假傻,咱們進洞去瞧瞧,周大哥,你守著師父和這丫頭,靖哥哥和我進去……”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不,我和你一起去。”黃蓉道:“我偏不要你同去。”周伯通央求道:“好姑娘,以後我聽你話就是。”黃蓉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周伯通大喜,找了兩根大鬆柴,點燃了伸入洞口,薰了良久,薰出洞中穢臭。黃蓉將一根鬆柴從洞口拋了進去,隻聽嗒的一聲,在對麵壁上一撞,掉在地下,原來那洞並不甚深。借著鬆柴的火光往內瞧去,洞內既無人影,又無聲息。周伯通迫不及待,搶先鑽進。黃蓉隨後入內,原來隻是一間小室。周伯通叫了出來:“上當,上當,不好玩。”


    黃蓉突然“啊”的一聲,見地下整整齊齊的擺著一副死人骸骨,仰天躺著,衣褲都已腐朽。東邊室角裏又有一副骸骨,卻是伏在一隻大鐵箱上,一柄長長的尖刀穿過骸骨的肋骨之間,插在鐵箱蓋上。


    周伯通見這室既小又髒,兩堆死人骸骨又無新奇有趣之處,見黃蓉仔仔細細的察看骸骨,耐著性子等了一會,隻怕她生氣,卻不敢說要走,再過一陣,實在不耐煩了,試探著問道:“蓉兒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黃蓉道:“好罷,你去替靖哥哥進來。”周伯通大喜,縱身而出,對郭靖道:“快進去,裏麵挺好玩的。”生怕黃蓉又叫他去相陪,須得找個“替死鬼”。郭靖便鑽進室去。


    黃蓉舉起鬆柴,讓郭靖瞧清楚了兩具骸骨,問道:“你瞧這兩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著伏在鐵箱上的骸骨道:“這人好像是要去開啟鐵箱,卻有人從背後偷襲,一刀刺死他。地下這人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看來是給人用掌力震死的。”黃蓉道:“我也這麽想。可是有幾件事好生費解。”郭靖道:“什麽?”


    黃蓉道:“這傻姑使的明明是我桃花島的碧波掌法,雖隻會六七招,也沒到家,但招術路子完全不錯。這兩人為什麽死在這裏?跟傻姑又有什麽關連?”郭靖道:“咱們再問那姑娘去。”他自己常給人叫“傻孩子”,是以不肯叫那姑娘作“傻姑”。


    黃蓉道:“我瞧那丫頭當真是傻的,問也枉然。在這裏細細的查察一番,或許會有點眉目。”舉起鬆柴又去看那兩堆骸骨,見鐵箱腳邊有物閃閃發光,拾起一看,卻是塊黃金牌子,牌子正中鑲著一塊拇指大的瑪瑙,翻過金牌,見牌上刻著一行字:“欽賜武功大夫忠州防禦使帶禦器械石彥明”。黃蓉道:“這牌子倘若是這死鬼的,他官職倒不小啊。”郭靖道:“一個大官死在這裏,可真奇了。”


    黃蓉再去察看躺在地下的那具骸骨,見背心肋骨有物隆起。她用鬆柴的一端去撥了幾下,塵土散開,露出一塊鐵盤。黃蓉低聲驚呼,搶在手中。


    郭靖見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聲。黃蓉道:“你識得麽?”郭靖道:“是啊,這是歸雲莊上陸莊主的鐵八卦。”黃蓉道:“這是鐵八卦,可未必是陸師哥的。”郭靖道:“對!當然不是。這兩人衣服肌肉爛得幹幹淨淨,少說也有十年啦。”


    黃蓉呆了半晌,心念一動,搶過去拔起鐵箱上的尖刀,湊近火光時,隻見刀刃上刻著一個“曲”字,不由得衝口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師哥,是曲師哥。”郭靖“啊”了一聲,不知如何接口。黃蓉道:“陸師哥說,曲師哥還在人世,豈知早死在這兒……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腿骨。”郭靖俯身一看,道:“他兩根腿骨都是斷的。啊,是給你爹爹打折的。”黃蓉點頭道:“他叫曲靈風。我爹爹曾說,他六個弟子之中,曲師哥武功最強,也有文才,爹爹的各種本事,他學得最多……”說到這裏,忽地搶出洞去,郭靖也跟了出來。黃蓉奔到傻姑身前,問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一笑,卻不回答。郭靖柔聲道:“姑娘,您尊姓?”傻姑道:“尊姓?嘻嘻,尊姓!”


    兩人待要再問,周伯通叫了起來:“餓死啦,餓死啦。”黃蓉答道:“是,咱們先吃飯。”解開傻姑的捆縛,邀她一起吃飯,傻姑也不謙讓,笑了笑,捧起碗就吃。黃蓉將密室中的事對洪七公說了。洪七公也覺奇怪,道:“看來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曲師哥,豈知你曲師哥尚未氣絕,扔刀子戳死了他。”黃蓉道:“情形多半如此。”拿了尖刀與鐵八卦給傻姑瞧,問道:“這是誰的?”


    傻姑臉色忽變,側過了頭細細思索,似乎記起了什麽,但過了好一陣,終於現出了茫然之色,搖了搖頭,拿著尖刀卻不肯放手。黃蓉道:“她似乎見過這把刀子,隻是時日久了,卻記不起了。”飯畢,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與郭靖到室中察看。兩人料想關鍵必在鐵箱之中,搬開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蓋,應手而起,並未上鎖,火光下耀眼生花,箱中竟全是珠玉珍玩。郭靖倒還罷了,黃蓉卻識得件件是貴重之極的珍寶。她抓了一把珠寶,鬆開手指,一件件的輕輕溜入箱中,隻聽得珠玉相撞,丁丁然清脆悅耳,歎道:“這些珠寶大有來曆,爹爹倘若在此,定能說出本源出處。”她一一的說給郭靖聽,這是玉帶環,這是犀皮盒,那是瑪瑙杯,那又是翡翠盤。郭靖長於荒漠,這般寶物不但從所未見,聽也沒聽過,心想:“費那麽大的勁搞這些玩意兒,不知有什麽用?”


    黃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觸手碰到一塊硬板,知道尚有夾層。撥開珠寶,果見內壁左右各有個圓環,雙手小指勾在環內,提起上麵一層,見下層盡是些銅綠斑斕的古物。她曾聽父親解說過古物銅器的形狀,認得似是龍文鼎、商彝、周盤、周敦、周舉罍等物,但到底是什麽,卻也辨不明白,若說珠玉珍寶價值連城,這些青銅器更是無價之寶了。黃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層,見下麵是一軸軸的書畫卷軸。


    她要郭靖相幫,展開一軸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是吳道子畫的一幅“送子天王圖”,另一軸是韓幹畫的“牧馬圖”,又一軸是南唐李後主繪的“林泉渡水人物”。隻見箱內長長短短共有二十餘軸,展將開來,無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筆,有幾軸是徽宗的書法和丹青,另有幾軸是時人的書畫,也盡是精品,其中畫院待詔梁楷的兩幅潑墨減筆人物,神態生動,幾乎便有幾分像是周伯通。黃蓉看了一半卷軸,便不再看,將各物放回箱內,蓋上箱蓋,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爹爹積儲一生,所得古物書畫雖多,珍品恐怕還不及此箱中之物,曲師哥怎麽有如此本領,得到這許多異寶珍品?又怎麽放在這裏?”其中原因說什麽也想不通。


    每當黃蓉沉思之時,郭靖從來不敢打擾她思路,卻聽周伯通在外麵叫道:“喂,你們快出來,到皇帝老兒家去吃鴛鴦五珍膾去也!”郭靖問道:“今晚就去?”隻聽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隻怕我熬不上啦。”黃蓉道:“師父,您別聽老頑童胡說八道。今晚說什麽也不能去了,咱們明兒一早進城。老頑童再瞎出歪主意,明兒不許他進皇宮。”周伯通道:“哼,又是我不好。”賭氣不言語了。


    當晚四人在地下鋪些稻草,胡亂睡了。次日清晨,黃蓉與郭靖做了早飯,四人與傻姑一齊吃了。黃蓉旋轉鐵碗,合上櫥壁,仍將破碗等物放在櫥內。傻姑視若無睹,渾不在意,隻拿著那把尖刀把玩。黃蓉取出一小錠銀子給她,傻姑接了,隨手在桌上一丟。黃蓉道:“你如餓了,就拿銀子去買米買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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