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聽歐陽克嚇得高聲大叫,黃蓉於悲傷中微覺快意,又往右舷躍去。歐陽克知道隻要給她東跳西躍的來回幾次,舢舨非翻不可,見她又躍向右舷,忙縱身躍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兩人同時落下,舢舨隻向下一沉,卻不傾側。黃蓉連試兩次,都給他用這法子平衡了。


    黃蓉叫道:“好,我在船底鑿幾個洞,瞧你有什麽法子。”拔出短劍,躍向船心,瞥眼間隻見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始終不動,自己心中隻念著郭靖,竟忘了師父,一驚之下,忙俯身探他鼻息,緩緩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來,見他雙目緊閉,臉如白紙,再撫摸他心口,雖有跳動,卻極微弱。黃蓉救師心切,便不再去理會歐陽克,解開洪七公上衣察看傷勢。


    突然舢舨猛烈震動,歐陽克歡聲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黃蓉抬起頭來,隻見遠處鬱鬱蔥蔥,盡是樹木,舢舨卻已不動,原來在一塊礁石上擱了淺。


    這處所離岸尚遠,但水清瞧得到海底,水深不過到胸腹之間。歐陽克躍入水中,跨出幾步,回頭向黃蓉瞧瞧,重又回來。


    黃蓉見洪七公背上右胛骨處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鐵烙出來一般,不禁駭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會如此厲害?”又見他右邊後頸有兩個極細的齒痕,若非用心檢視,幾乎瞧不出來,伸手在齒痕上輕按,觸手生疼,炙熱異常,急忙縮手,問道:“師父,覺得怎樣?”


    洪七公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黃蓉向歐陽克道:“拿解藥來。”歐陽克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式,說道:“解藥都在我叔叔那裏。”黃蓉道:“我不信。”歐陽克道:“你搜便是。”解開衣帶,將身上各物盡數捧在左手。黃蓉見果然並無藥瓶,道:“幫我扶師父上岸!”


    兩人各自將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黃蓉伸出右手,握住歐陽克的左手,讓洪七公坐在兩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黃蓉感到師父身子不住顫抖,心中焦急。歐陽克卻大為快慰,隻覺一隻柔膩溫軟的小手拉著自己的手,正是近日來夢寐以求的奇遇,隻可惜走不多時,便已到岸。


    黃蓉蹲低身子,將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將舢舨拉上岸來,別給潮水衝走了。”歐陽克將左手放在唇邊,兀自出神,聽黃蓉呼叫,呆呆發怔,卻沒聽清她說些什麽,幸好黃蓉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隻橫了他一眼,又說了一遍。


    歐陽克隻用左臂,拖上舢舨,見黃蓉已將洪七公身子翻轉俯伏,要設法治傷,心想:“這裏不知是何處所。”奔上一個小山峰四下眺望,不禁驚喜交集,隻見東南西北盡是茫茫大海,處身所在是個小島。島上樹木茂密,不知有無人煙。他驚的是:此處若是荒島,既無衣食,又無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緣巧合,竟得與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此處,眼見老叫化重傷難愈,自己心願豈有不償之理?心想:“得與佳人同住於斯,荒島即是天堂樂土,縱然旦夕之間就要喪命,那也是天從人願了。”想到得意之處,不禁手為之舞,足為之蹈,突然右臂一陣劇痛,這才記得臂骨已斷,用左手折下兩根樹枝,撕下衣襟,將右臂牢牢的與樹枝綁在一起,掛在頸中。


    黃蓉在師父後頸蛇咬處擠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隻得將他移上一塊大石,讓他躺著休息。裝盛九花玉露丸的小瓷瓶幸好旋緊了蓋子,並未入水,她取出兩顆丸藥,喂師父吃了,高聲對歐陽克道:“你去瞧瞧這是什麽所在,鄰近可有人家客店。”歐陽克笑道:“這是個海島,客店是準定沒有的。有人沒有,那得瞧咱們運氣。”


    黃蓉微微一驚,道:“你瞧瞧去。”歐陽克受她差遣,極是樂意,展開輕功向東奔去,見遍地都是野樹荊棘,絕無人跡曾到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兩頭野兔,折而向北,兜了個大圈子回來,對黃蓉道:“是個荒島。”


    黃蓉見他嘴角間含笑,心中有氣,喝道:“荒島?那有什麽好笑?”歐陽克不敢多話,將野兔剝了皮遞給她。黃蓉探手入懷,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絨,幸好火絨用油紙包住,有一小塊未曾浸濕,當下生起火來,將兩隻野兔烤了,擲了一隻給歐陽克,撕了一塊後腿肉喂給師父吃,再在灰中留下火種。


    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傷,一直神智迷糊,鬥然間聞到肉香,登時精神大振,兔肉放到嘴邊,當即張口大嚼,吃了一隻兔腿,示意還要,黃蓉大喜,又撕了一隻腿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漸感不支,嘴裏咬著一塊肉沉沉睡去。


    黃蓉隻吃得兩塊兔肉,想起郭靖命喪大海,心中傷痛,喉頭哽住,再也吃不下了,見天色漸黑,找到了個岩洞,將師父扶進洞去,歐陽克過來相助,幫著除穢鋪草,抱著洪七公輕輕臥下,又用幹草鋪好了兩人的睡臥之處。黃蓉冷眼旁觀,隻是不理,見他整理就緒,伸了個懶腰,賊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短劍,喝道:“滾出去!”歐陽克笑道:“我睡在這裏又不礙你事,幹麽這樣凶?”黃蓉秀眉豎起,叫道:“你滾不滾?”歐陽克笑道:“我安安靜靜的睡著就是,你放心。滾出去卻不必了。”黃蓉拿起一根燃著的樹枝,點燃了他鋪著的幹草,火頭冒起,燒成一片灰燼。


    歐陽克苦笑幾聲,隻得出洞,他怕島上有毒蟲猛獸,躍上一株高樹安身。這一晚他上樹下樹也不知有幾十次,但見岩洞口燒著一堆柴火,隱約見到黃蓉睡得甚是安穩,數十次想闖進洞去,總下不了這決心。他不住咒罵自己膽小無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竊玉之事不知幹了多少,何以對這小小姑娘卻如此忌憚。他雖傷臂折骨,然單憑一手之力,對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會,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總悚然回頭。


    這一晚黃蓉卻也不敢睡熟,既怕歐陽克來犯,又耽心洪七公的傷勢有變,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個時辰。睡夢中聽得洪七公呻吟了數聲,便即驚醒而起,問道:“師父,怎樣?”洪七公指指口,牙齒動了幾動。黃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幾塊喂他。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氣大增,緩緩坐起身來調勻呼吸。黃蓉不敢多言,隻凝神注視他臉色,但見他臉上一陣紅潮湧上,便即褪去,又成灰白,這般紅變白,白變紅的轉了數次,不久頭頂冒出熱氣,額頭汗如雨下,全身顫抖。


    忽然洞口人影一閃,歐陽克探頭探腦的要想進來。


    黃蓉知道師父正以上乘內功療傷,生死懸於一線,若讓他闖進洞來一陣囉唕,擾亂心神,必然無救,低聲喝道:“快出去!”歐陽克笑道:“咱們得商量商量,在這荒島之上如何過活。今後的日子可長著呢!”說著便踱進洞來。


    洪七公眼睜一線,問道:“這是個荒島?”黃蓉道:“師父您用功罷,別理他。”轉頭對歐陽克道:“跟我來,咱們外麵說話去。”歐陽克大喜,隨她走出岩洞。


    這一日天色晴朗,黃蓉極目望去,但見藍天與海水相接,遠處閑閑的掛著幾朵白雲,四下裏確無陸地的影子。她來到昨日上陸之處,忽然一驚,問道:“舢舨呢?”歐陽克道:“咦,那裏去了?定是給潮水衝走啦!啊喲,糟糕,糟糕!”


    黃蓉瞧他臉色,料知他半夜裏將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齷齪,不問可知。郭靖既死,自己本已不存生還之想,大海中風浪險惡,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載人遠涉波濤,但這樣一來,事機迫切,隻怕已挨不到待師父傷愈再來製服這惡賊。她向歐陽克凝視片刻,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在思量如何殺他而相救師父。歐陽克給她瞧得低下頭去,不敢正視。黃蓉躍上海邊一塊大岩,抱膝遠望。


    歐陽克心想:“此時不乘機親近,更待何時?”雙足一登,也躍上岩來,挨著她坐下,過了片刻,見她既不惱怒,也不移開身子,於是又挨近一些,低聲說道:“妹子,你我兩人終老於此,過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黃蓉格格一笑,說道:“這島上連師父也隻三人,豈不寂寞?”歐陽克聽她語意溫和,心中大喜,道:“有我陪著你,有什麽寂寞?再說,將來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黃蓉笑道:“誰生孩兒呀,我可不會。”歐陽克笑道:“我會教你。”說著伸出左臂去摟抱。


    隻覺左掌上一暖,原來黃蓉已伸手握住了他手掌。歐陽克一顆心突突亂跳,神不守舍。黃蓉左手緩緩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脈門之處,低聲問道:“有人說,穆念慈姊姊的貞節給你毀了,可有這回事?”歐陽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識好歹,不肯從我,我歐陽公子是何等樣人,豈能強人所難?”黃蓉歎道:“這麽說,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的情郎為了這件事跟她大吵大鬧。”歐陽克笑道:“這孩子空自擔了虛名兒,可惜,可惜!”黃蓉忽向海中一指,驚道:“咦,那是什麽?”


    歐陽克順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見有異,正要相詢,突覺左腕一緊,脈門已給她五指緊緊扣住,半身酸軟,登時動彈不得。黃蓉右手拔出短劍,反手向後,疾往他小腹刺去。兩人相距極近,歐陽克又正神魂顛倒,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總算他得過高人傳授,白駝山二十餘載寒暑的苦練沒白費,在這千鈞一發當口,突然長身往前疾撲,胸口往黃蓉背心猛力撞去。黃蓉身子一晃,跌下岩來,那一劍卻終於刺中了他的右腿,劃了一條半寸多深、尺來長的口子。歐陽克躍下岩來,見黃蓉倒提短劍,笑吟吟的站著,但覺滿胸疼痛,低頭看時,見胸前衣襟上鮮血淋漓,才知適才這一撞雖逃得性命,但她軟蝟甲上千百條尖刺卻已刺中了自己胸肌。


    黃蓉嗔道:“咱們正好好的說話兒,你怎麽平白無端的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說著轉身便走。歐陽克心中又愛又恨,又驚又喜,百般說不出的滋味,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學藝不精,得遇如此良機仍讓他逃脫。走進洞內,見洪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片黑血,不禁大驚,忙俯身問道:“師父,怎樣?覺得好些麽?”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黃蓉大感為難,在這荒島之上卻那裏找酒去,口中隻得答應,安慰他道:“我這就想法子去。師父,你的傷不礙事麽?”說著流下淚來。她遭此大變,一直沒哭過,這時淚水一流下,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懷裏放聲大哭。洪七公一手撫摸她頭發,一手輕拍她背心,柔聲安慰。老叫化縱橫江湖,數十年來結交的盡是草莽豪傑,一直沒跟婦人孩子打過交道,讓她這麽一哭,登時慌了手腳,隻得翻來覆去的道:“好孩子別哭,師父疼你。蓉兒好乖,乖孩子不哭。師父不要喝酒啦。”


    黃蓉哭了一陣,心情略暢,抬起頭來,見洪七公胸口衣襟上給自己淚水濕了一大塊,微微一笑,掠了掠頭發,說道:“剛才沒刺死那惡賊,真是可惜!”於是把岩上反手出劍之事說了。洪七公低頭不語,過了半晌,說道:“師父是不中用的了。這惡賊武功遠勝於你,隻有跟他鬥智不鬥力。”黃蓉急道:“師父,等您休息幾天,養好了傷,一掌取他狗命,不就完了?”洪七公慘然道:“我給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著全身功力,才逼出了蛇毒,終究也沒幹淨,就算延得數年老命,但畢生武功已毀於一旦。你師父隻是個糟老頭兒,再也沒半點功夫了。”黃蓉急道:“不,不,師父,您不會的,不會的。”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腸雖熱,但事到臨頭,不達觀也不成了。”


    他頓了一頓,臉色忽轉鄭重,說道:“孩子,師父迫不得已,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艱難、大違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擔當?”黃蓉忙道:“能,能!師父您說罷。”洪七公歎了口氣,說道:“你我師徒一場,隻可惜日子太淺,沒能傳你什麽功夫,現下又是強人所難,要把一副千斤重擔給你挑上,做師父的心中實不自安。”


    黃蓉見他平素豪邁爽快,這時說話卻如此遲疑,料知要托付的事必然極其重大艱巨,說道:“師父,您快說。您今日身受重傷,都是為了弟子的事前赴桃花島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難報師父大恩。就隻怕弟子年幼,有負師父囑咐。”洪七公臉現喜色,問道:“那麽你答允了?”黃蓉道:“是。請師父吩咐便是。”


    洪七公顫巍巍的站起,雙手交胸,北向躬身,說道:“祖師爺,您手創丐幫,傳到弟子手裏,弟子無德無能,不能光大我幫。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擔。祖師爺在天之靈,要庇佑這孩子逢凶化吉,履險如夷,為普天下我幫受苦受難的眾兄弟造福。”說罷又躬身行禮。黃蓉初時怔怔的聽著,聽到後來,不由得驚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黃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過身邊的綠竹棒,高舉過頭,拱了一拱,交在她手中。黃蓉惶惑無已,問道:“師父,您叫我做丐幫的……丐幫的……”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幫的第十八代幫主,傳到你手裏,你是第十九代幫主。現下咱們謝過祖師爺。”黃蓉此際不敢違拗,隻得學著洪七公的模樣,交手於胸,向北躬身。


    洪七公突然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卻落在黃蓉的衣角上。黃蓉暗暗傷心:“師父傷勢當真沉重,連吐痰也沒了力氣。”當下故作不見,更不敢拂拭。洪七公歎道:“他日眾叫化正式向你參見,少不免尚有一件肮髒事,唉,這可難為你了。”黃蓉微微一笑,心想:“叫化子個個汙穢邋遢,髒東西還怕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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