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周伯通困在洞中,數次忍耐不住,要衝出洞來跟黃藥師拚鬥,但轉念一想,終究不是他敵手,倘若給他打死或點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九陰真經非給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終隱忍。全真七子素知這位師叔遊戲人間,行藏神出鬼沒,十餘年不見蹤影,隻道他自行胡鬧去了,那是神仙也找他不到的。萬料不到他是給囚在桃花島上,也沒想到要尋索救援。這日他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無意之中練就了分心合擊的無上武功,黃藥師武功再高,也打不過兩個周伯通,一直不住盤算,要如何報複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後,他坐在洞中,過去數十年的恩怨愛憎,一幕幕在心中湧現,忽然遠遠聽到玉簫、鐵箏、長嘯三般聲音互鬥,一時心猿意馬,又按勒不住,鬥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遠不及我,何以黃老邪的簫聲引不動他?”


    當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現下與郭靖相處日子長了,明白了他性情,這時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紀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間那些又好玩、又麻煩的怪事,何況他天性純樸,正所謂無欲則剛,乃不失赤子之心之人。我這麽一大把年紀,怎麽還在苦思複仇?如此心地狹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雖不是全真道士,但自來深受全真教清淨無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這時豁然醒覺,一聲長笑,站起身來。隻見洞外晴空萬裏,白雲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黃藥師對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時成為雞蟲之爭般的小事,再也無所縈懷。


    轉念卻想:“我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島是永遠不來的了,若不留一點東西給黃老邪,何以供他來日之思?”於是收經入懷,再興致勃勃的挖孔拉屎、撒尿吊罐,忙了一番之後,這才離洞而去。他走出數步,忽又想起:“這桃花島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覓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島上,凶多吉少,我非帶他同走不可。黃老邪若要阻攔,哈哈,黃老邪,講到打架,一個黃老邪可不是兩個老頑童的敵手啦!”


    想到得意之處,順手揮出,喀喇一聲,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樹,驀地驚覺:“怎麽我功力精進如此?這可與雙手互搏的功夫無關。”手扶花樹,呆呆想了一陣,兩手連揮,喀喀喀喀,一連打斷了七八株樹,不由得心中大震:“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幾時練過了?”霎時間隻驚得全身冷汗,連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記住師兄王重陽的遺訓,決不敢修習經中所載武功,那知為了教導郭靖,每日裏念誦解釋,不知不覺的已把經文深印腦中,睡夢之間,竟然意與神會,奇功自成,這時把拳腳施展出來,無不與經中所載的拳理法門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學的悟心又極高,兼之九陰真經中所載純是道家之學,與他畢生所學原本一理相通,他不想學武功,武功卻自行撲上身來。他縱聲大叫:“糟了,糟了,這叫做惹鬼上身,揮之不去了。我要開郭兄弟一個大大的玩笑,那知道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懊喪了半日,伸手連敲自己腦袋,忽發奇想,剝下幾條樹皮,搓成繩索,靠著牙齒之助,將雙手縛在一起,喃喃念道:“從今而後,如我不能把經中武功忘得一幹二淨,隻好終生不跟人動武了。縱然黃老邪追到,我也決不出手,以免違了師兄遺訓。唉,老頑童啊老頑童,你自作自受,這番可上了大當啦。”


    黃藥師那猜得其中緣由,隻道又是他一番頑皮古怪,說道:“老頑童,這位歐陽兄你是見過的,這位……”他話未說完,周伯通已繞著眾人轉了個圈,在每人身邊嗅了幾下,笑道:“這位必是洪七公了。他是好人。正是天網恢恢,臭尿就隻淋東邪、西毒二人。歐陽鋒,當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還你一泡尿,大家扯直,兩不吃虧。”


    歐陽鋒微笑不答,在黃藥師耳邊低聲道:“此人身法快極,內外功夫已在你我之上,還是別惹他為是。”黃藥師心道:“你我多年不見,你怎知我功夫就必不如他?”向周伯通道:“我早說過,但教你把九陰真經留下,我焚燒了祭告先室,馬上放你走路,現下你要去那裏?”他雖從梅超風處重得當年黃夫人首次默寫的真經,料想首默本失漏誤寫甚少,但終究不甚放心,要逼周伯通交出真經原本,焚燒了祭告夫人。周伯通道:“這島上我住得膩了,要到外麵逛逛去。”


    黃藥師伸手道:“那麽經呢?”周伯通道:“我早給了你啦。”黃藥師道:“別瞎說八道,幾時給過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把九陰真經從頭至尾傳了給他,不就是傳給了你?”


    郭靖大吃一驚,叫道:“大哥,這……這……你教我的當真就是九陰真經?”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難道還是假的麽?”郭靖目瞪口呆,登時傻了。周伯通見到他這副呆樣,心中直樂出來,他花了無數心力要郭靖背誦九陰真經,正是要見他於真相大白之際驚得暈頭轉向,此刻心願得償,如何不大喜若狂?郭靖道:“你事先又不說這是真經。”周伯通繼續搗蛋,說道:“我怎麽沒說過,我說你不是全真派門人,學了真經不算違了我師哥遺訓……”


    黃藥師怒目向郭靖橫了一眼,轉頭對周伯通道:“我要真經的原書,燒了給我亡故的內人。”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懷裏那兩本書摸出來。”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懷中,拿出兩本厚約半寸的冊子。周伯通雙手接過,對黃藥師道:“這是真經的上卷和下卷,你有本事就來拿去。”黃藥師道:“要怎樣的本事?”


    周伯通雙手挾住經書,側過了頭,道:“待我想一想。”過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黃藥師問道:“什麽?”周伯通雙手高舉過頂,往上一送,但見千千萬萬片碎紙陡然散開,有如成群蝴蝶,隨著海風四下飛舞,霎時間東飄西揚,無可追尋。


    黃藥師又驚又怒,想不到他內功如此深湛,就在這片刻之間,把兩冊經書以內力壓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頑童,你戲弄於我,今日休想出得島去!”飛步上前,撲麵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雙手並未脫縛,隻左搖右擺的閃避,隻聽得風聲颼颼,黃藥師的掌影在他身旁飛舞,卻始終掃不到他半點。這路“桃華落英掌”是黃藥師的得意武功,豈知此刻連出二十餘招,竟然無功。


    黃藥師見他並不還手,正待催動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驀地驚覺:“我黃藥師豈能和縛住雙手之人過招。”躍後三步,叫道:“你腿傷已經好了,我可又要對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繩子崩斷了,待我見識見識你九陰真經的功夫。”


    周伯通愁眉苦臉,連連搖頭,說道:“不瞞你說,我是有苦難言。這手上的繩子,說什麽都是不能崩斷的。”黃藥師道:“我給你弄斷了罷。”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喲,救命,救命!”翻身撲地,連滾幾轉。


    郭靖一驚,叫道:“嶽父!”待要上前勸阻,洪七公拉住他手臂,低聲道:“別傻!”郭靖停步看時,隻見周伯通在地下滾來滾去,靈便之極,黃藥師手抓足踢,那裏碰得到他身子?洪七公低聲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見周伯通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經上所說的“蛇行狸翻”之術,當下凝神觀看,看到精妙之處,情不自禁的叫了聲:“好!”


    黃藥師聽了郭靖這聲喝采,愈益惱怒,拳鋒到處,猶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塊塊的裂下,再鬥片刻,他長須長發也一叢叢的為黃藥師掌力震斷。


    周伯通雖未受傷,也知再鬥下去必然無幸,隻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傷,見黃藥師左掌橫掃過來,右掌同時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後繼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難躲閃,隻得雙膀運勁,蓬的一聲,繩索崩斷,左手架開了他襲來的攻勢,右手卻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癢,說道:“啊喲,癢得我可受不了啦。”


    黃藥師見他在劇鬥之際,居然還能好整以暇的抓癢,心中暗驚,猛發三招,都是生平絕學。周伯通道:“我一隻手是打你不過的,唉,不過沒有法子。我總不能對不起師哥。”右手運力抵擋,左手垂在身側,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黃藥師精純,右手上架,給黃藥師內勁震開,一個踉蹌,跌出數步。


    黃藥師飛身下撲,雙掌起處,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雙手齊上!一隻手你擋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還是一隻手。”黃藥師怒道:“好,那你就試試。”雙掌與他單掌一交,勁力送出,騰的一響,周伯通一交坐倒,閉上雙目。黃藥師不再進擊。周伯通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登時慘白如紙。


    眾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與黃藥師對敵,就算不勝,也決不致數招之間就即落敗,何以堅決不肯雙手齊用?


    周伯通慢慢站起身來,說道:“老頑童上了自己大當,無意之中學到了九陰真經上的奇功,違背師兄遺訓。如果雙手齊上,黃老邪,你是打我不過的。”


    黃藥師知他所言非虛,默默不語,心想自己無緣無故將他在島上囚了十五年,現下又將他打傷,實在說不過去,從懷裏取出一隻玉匣,揭開匣蓋,取出六顆丹藥,交給他道:“我桃花島的九花玉露丸,以極珍貴藥物製成。每隔七天服一顆,可以減痛,兼且延年益壽。伯通兄,我又傷了你,真正對不住了,黃藥師誠心向你賠罪。你內功深厚,今日的內傷不久自愈。現下我送你出島。”


    周伯通點了點頭,接過丹藥,服下了一顆,自行調氣護傷,過了一會,吐出一口瘀血,說道:“黃老邪,你的丹藥很靈,無怪你名字叫作‘藥師’。咦,奇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什麽意思?”黃蓉心道:“伯通就是‘不通’!”但見父親神色儼然,話到口邊,卻不敢說。


    周伯通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說道:“黃老邪,我要去了,你還留我不留?”黃藥師道:“不敢,任你自來自去。伯通兄此後如再有興致枉顧,兄弟倒履相迎,當你好朋友上賓相待,我這就派船送你離島。”


    郭靖蹲下地來,負起周伯通,跟著黃藥師走到海旁,隻見港灣中大大小小的停泊著六七艘船。


    歐陽鋒道:“藥兄,你不必另派船隻送周大哥出島,請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黃藥師道:“那麽費鋒兄的心了。”向船旁啞仆打了幾個手勢,那啞仆從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盤金元寶來。黃藥師道:“伯通兄,這點兒金子,你拿去頑皮胡用罷。你武功確比黃老邪強,我佩服得很。下次華山論劍,如果你去,我就不去了,黃藥師服你是武功天下第一。”周伯通大喜,眼睛一霎,做個頑皮鬼臉。向歐陽鋒那艘大船瞧去,見船頭扯著一麵大白旗,旗上繡著一條張口吐舌的雙頭怪蛇,當即皺眉搖頭。


    歐陽鋒取出一管木笛,噓溜溜的吹了幾聲,過不多時,林中異聲大作。桃花島上兩名啞仆領了白駝山的蛇夫驅趕蛇群出來,順著幾條跳板,一排排的遊入大船底艙。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黃藥師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罷。”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搖頭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邊那艘大船。”黃藥師臉色微變,道:“這船壞了沒修好,坐不得的。”眾人瞧那船船尾高聳,形相華美,船身漆得金碧輝煌,那有絲毫破損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黃老邪,你幹麽這樣小氣?”黃藥師道:“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災,是以停泊在這裏向來不用的。我那裏是小氣了?你若不信,我馬上把船燒了給你看。”做了幾個手勢,四名啞仆點燃了柴片,奔過去就要燒船。


    周伯通突然坐倒在地,亂扯胡子,放聲大哭。眾人都一怔,隻郭靖知他脾氣,肚裏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陣胡子,忽然亂翻亂滾,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黃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啞仆。


    洪七公笑道:“藥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就陪老頑童坐坐這艘凶船,咱們來個以毒攻毒,鬥它一鬥,瞧是老叫化的晦氣重些呢,還是你這艘凶船厲害。”黃藥師道:“七兄,你再在島上盤桓數日,何必這麽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要在湖南嶽陽聚會,聽老叫化指派丐幫頭腦的繼承人。那一天老叫化有個三長兩短要歸位,不先派定誰繼承,天下的叫化豈非沒人統領?老叫化非趕著走不可。藥兄厚意,兄弟甚為感激,待得我稍有空暇,再來瞧你。”黃藥師歎道:“七兄你真是熱心人,一生就是為了旁人,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叫化子不騎馬,我這是腳不停蹄。啊喲,不對,你繞彎子罵人,腳上生蹄,可不成了牲口?”


    黃蓉笑道:“師父,這是您自己說的,我爹可沒罵您。”洪七公道:“究竟師父不如親父,趕明兒我娶個叫化婆,也生個叫化女兒給你瞧瞧。”黃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沒有。我有個小叫化師妹,可不知有多好玩,我天天抱了她玩!”


    歐陽克斜眼相望,見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臉頰上,真是豔如春花,麗若朝霞,不禁看得癡了。但隨即見她的眼光望向郭靖,脈脈之意,一見而知,又不禁怒氣勃發,心下立誓:“總有一日,非殺了這臭小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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