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你對他說,我讓太湖盜賊劫持在這裏,不能親自去見他。我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相見,拿住了立即斬首。這是大金國聖上的密旨,務須遵辦。”穆念慈道:“那為什麽?”完顏康道:“這些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隻消把這幾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那就是給我辦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跟宋朝君臣見了麵,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穆念慈慍道:“什麽‘咱們大金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說個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


    穆念慈霍地站起,說道:“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漢人。難道你是真心要做什麽大金國王爺?我隻道……隻道你……”完顏康道:“怎樣?”穆念慈道:“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隻不過等待機會,要給大宋幹辦大事。你,你真的竟然想認賊作父麽?”


    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喉頭哽住,顯是氣急萬分,當下默然不語。穆念慈又道:“大宋江山給金人占了一大半去,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欺壓拷打,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麽?你……你……”再也說不下去,把金印擲在地下,掩麵便走。


    完顏康顫聲叫道:“妹子,我錯啦,你回來。”穆念慈停步,回過頭道:“怎樣?”完顏康道:“等我脫難之後,我不再做什麽勞什子的欽使,也不回到金國去了。我跟你到南邊隱居歸農,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


    穆念慈歎了口長氣,呆呆不語。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一往情深,心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完顏康不肯認父,她料來必定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國欽使,她又代他設想,他定是要身居有為之地,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為大宋圖謀驅敵複國。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癡情妄想,這人那裏是什麽英雄豪傑,直是個賣國求榮的無恥之徒。


    她想到傷心之處,萬念俱灰。完顏康低聲道:“妹子,怎麽了?”穆念慈不答。完顏康道:“我媽說,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沒能問個清楚,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我一直心頭嘀咕。這身世大事,總不能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想:“他還未明白自己身世,也不能太怪他了。”說道:“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黃家妹子,取了短劍來救你。”


    黃蓉本擬便將短劍還她,但聽了完顏康這番話,氣他為金國謀辦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且讓他在這裏關幾天再說。”


    完顏康卻問:“這莊裏的道路極為古怪,你怎認得出?”穆念慈道:“幸得有兩位高人在暗中指點,卻不知是誰。他們始終不肯露麵。”黃蓉心下暗笑:“我跟靖哥哥兩個,又是什麽高人了?”完顏康沉吟片刻,說道:“妹子,下次你再來,怕會給莊中好手發覺。你如真要救我,就去給我找一個人。”穆念慈慍道:“我可不去找什麽死丞相、活丞相。”完顏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師父。”穆念慈“啊”了一聲。


    完顏康道:“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在腰帶的金環上用刀尖刻上‘完顏康有難,在太湖西畔歸雲莊’十三個字,到蘇州之北三十裏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頭疊在一起,疊的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頭之下。”


    穆念慈愈聽愈奇,問道:“幹什麽啊?”


    完顏康道:“我師父雙眼已盲,她摸到金環上刻的字,就會前來救我。因此這些字要刻得深些。”穆念慈道:“你師父不是那位長春真人丘道長麽?他眼睛怎會盲了?”完顏康道:“不是這個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師父。你放了腰帶之後,不可停留,須得立即離開。我師父脾氣古怪,如發覺骷髏頭之旁有人,說不定會傷害你。她武功極高,必能救我脫難。你隻在蘇州玄妙觀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個誓,決不能再認賊作父,賣國害民。”完顏康怫然不悅,說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後,自然會照良心行事。你這時逼我立誓,又有什麽用?你不肯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給你報信。”從他身上解下腰帶。


    完顏康道:“妹子,你要走了?過來讓我親親。”穆念慈道:“不!”站起來走向門口。完顏康道:“隻怕不等師父來救,他們先將我殺了,那我可永遠見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軟,歎了口長氣,走近身去,偎在他懷中,讓他在臉上親了幾下,忽然斬釘截鐵的道:“將來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沒法可想,隻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麵前。”


    完顏康軟玉在懷,隻盼和她溫存一番,說些親熱的言語,就此令她回心轉意,答允拿了金印去見史丞相,正覺她身子顫抖,呼吸漸促,顯是情動,萬不料她竟會說出這般決絕的話來,隻一呆,穆念慈已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出來時黃蓉如前給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圍牆之下,輕輕叫道:“前輩既不肯露麵,小女子隻得望空叩謝大德。”說罷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隻聽得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啊喲,這可不敢當!”抬起頭來,繁星在天,花影遍地,那裏有半個人影?穆念慈好生奇怪,聽聲音依稀似是黃蓉,但想她怎麽會在此地,又怎識得莊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終不得其解,走出離莊十餘裏,在一棵大樹下打個盹兒,等到天明,乘了船過得太湖,來到蘇州。


    那蘇州是東南繁華之地,當時叫作平江府。雖比不得京城臨安,卻也是錦繡盈城,花光滿路。南宋君臣苟安於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於金人鐵蹄下之苦。蘇杭本就富庶,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其時淮河以南的財賦更盡集於此,是以蘇杭二州庭園之麗,人物之盛,天下諸城莫可與京。


    穆念慈此時於這繁華景象自無心觀賞,找了個隱僻所在,先將完顏康囑咐的那十三個字在腰帶上細心刻好,撫摸腰帶,想起不久之前,這金帶還是圍在那人腰間,隻盼他平安無恙,又再將這金帶圍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義,自己得與他締結鴛盟,親手將這帶子給他係上。癡癡的想了一會,將腰帶係在自己衣衫之內,忍不住心中一蕩:“這條帶子,便如是他的手臂,抱著我的腰一般。”霎時間紅暈滿臉,再也不敢多想。在一家麵館中匆匆吃了些麵點,見太陽偏西,逕向北郊,依著完顏康所說路徑去尋他師父。


    愈走道路愈荒涼,眼見太陽沒入山後,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不禁惴惴。她離開大道,向山後墺穀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始終不見完顏康所說那一堆骷髏骨的蹤跡。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有無人家,最好權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奔上一個山丘,四下眺望,遙見西邊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拔足奔去。


    走到臨近,見是一座破廟,門楣上破匾寫著“土地廟”三字,輕輕推門,那門砰的一聲,向後便倒,地下灰土飛揚,原來那廟已久無人居。她走進殿去,隻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滿是蛛網塵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兩下,桌子尚喜完好,找些草來拭抹幹淨,再將破門豎起,吃了些幹糧,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就在供桌上睡倒,心裏一靜,立刻想起完顏康的為人,既自傷心,又感惋惜,不禁流下淚來,但念到他的柔情密意,心頭又不禁甜絲絲地,這般東思西想,柔腸百轉,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著。


    睡到半夜,蒙矓中忽聽得廟外有一陣颼颼異聲,一凜之下,坐起身來,聲音更加響了。忙奔到門口向外望去,隻嚇得心中怦怦亂跳,皓月之下,千百條青蛇蜿蜒東去,陣陣腥味從門縫中傳了進來。過了良久,青蛇才漸稀少,跟著腳步聲響,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杆,押在蛇陣之後。她縮在門後不敢再看,生怕給他們發覺,耳聽得腳步聲過去,再在門縫中張望。此時蛇群過盡,荒郊寂靜無聲,她如在夢寐,真難相信適才親眼所見的情景竟是真事。


    緩緩推開破門,四下張望,朝著群蛇去路走了幾步,已瞧不到那幾個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寬心,正待回廟,忽見遠處岩石上月光照射處有堆白色物事,模樣甚是詭異。她走近看時,低聲驚呼,正是一堆整整齊齊的骷髏頭,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顆白骨骷髏頭。


    她整日就在找尋這九個骷髏頭,然而在深夜之中驀地見到,形狀又如此可怖,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慢慢走近,從懷中取出完顏康的腰帶,伸右手去拿最上麵的那顆骷髏,手臂微微發抖,剛一摸到,五個手指恰好陷入骷髏頂上五個小孔,這一下全然出乎意料之外,就像骷髏張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力甩,卻將骷髏頭帶了起來。她大叫一聲,轉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驚惶,不禁失笑,將腰帶放在三顆骷髏之上,再將頂端一顆壓在帶上,心想:“他師父也真古怪,卻不知模樣又是怎生可怕?”


    放好之後,默祝:“但願師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帶,立刻去將他救出,命他改邪歸正,從此做個好人。”心中正想著那身纏鐵索、手戴鐵銬、模樣英俊、言語動人的完顏康時,突覺肩頭有人輕輕一拍。她一驚非小,不敢回頭,右足急點,躍過了骷髏堆,雙掌護胸,這才轉身。她剛轉身,後麵肩頭又有人輕輕一拍。


    她接連五六次轉身,始終見不到背後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動,顫聲叫道:“你是誰?”


    身後有人俯頭過來在她頸上一嗅,笑道:“好香!你猜我是誰?”


    穆念慈急轉身子,隻見一人儒生打扮,手揮摺扇,神態瀟灑,正是在中都逼死她義父義母的凶手之一歐陽克。她驚怒交集,料知不敵,回身就奔。歐陽克卻已轉在她麵前,張開雙臂,笑吟吟的等著,她隻要再衝幾步,正好撞入他懷裏。穆念慈急收腳步,向左急奔,隻逃出數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麵。她連換幾個方向,始終擺脫不開。


    歐陽克見她花容失色,更是高興,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偏要盡情戲弄。穆念慈眼見勢危,從腰間拔出柳葉刀,唰唰兩刀,向他迎頭砍去。歐陽克笑道:“啊喲,別動粗!”身子微側,右手將她雙臂帶在外檔,左手倏地穿出,已摟住她纖腰。


    穆念慈出手掙紮,隻感虎口一麻,柳葉刀已給他奪去拋下,自己身子剛掙脫,立時又為他雙手抱住。這一下就如黃蓉在完顏康欽使行轅外抱住她一般,對方雙手恰好扣住自己脈門,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克笑得甚是輕薄,說道:“你拜我為師,就馬上放你,再教你解脫這一招的法門,就隻怕那時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念慈給他雙臂摟緊,他右手又在自己臉上輕輕撫摸,知他不懷好意,心中大急,不覺暈去。


    過了一會悠悠醒轉,隻感全身酸軟,有人緊緊摟住自己,迷糊之中,還道又已歸於完顏康的懷抱,不自禁的心頭一喜,睜開眼來,卻見抱著自己的竟仍是歐陽克。她又羞又急,掙紮著想要躍起,身子竟不能移動,張口想喊,才知嘴巴已給手帕縛住。隻見他盤膝坐在地下,雙手摟住自己,臉上卻顯焦慮緊張之色,左右各坐著四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執兵器,一齊凝視著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髏,默不作聲。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們在搗什麽鬼,回頭一望,更嚇得魂飛天外,隻見歐陽克身後伏著幾千條青蛇,蛇身不動,口中舌頭卻不住搖晃,月光下數千條分叉紅舌波蕩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驚人。蛇群中站著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杆,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見到過的。她不敢多看,回過頭來,再看那九個骷髏和微微閃光的金環腰帶,突然驚悟:“啊,他們是在等他師父來臨。瞧這神情,顯然是布好了陣勢向他尋仇,要是他師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敵?何況尚有這許多毒蛇。”


    她十分焦急,隻盼完顏康的師父不來,卻又盼他師父前來大顯神通,打敗這惡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個多時辰,月亮漸高,她見歐陽克時時抬頭望月,心想:“莫非他師父要等月至中天,這才出現麽?”眼見月亮升過鬆樹梢頭,晴空萬裏,一碧如洗,四野蟲聲唧唧,偶然遠處傳來幾聲梟鳴,更無別般聲息。


    歐陽克望望月亮,將穆念慈放在身旁一個女子懷裏,右手取出摺扇,眼睛盯住了山邊的轉角。穆念慈知道他們等候之人不久就要過來。靜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傳過來一聲尖銳慘厲的嘯聲,瞬時之間,嘯聲已到臨近,眼前人影晃動,一個頭披長發的女人從山崖間轉了出來,她一過山崖,立時放慢腳步,似已察覺左近有人。正是鐵屍梅超風到了。


    梅超風自得郭靖傳了幾句修習內功的秘訣之後,潛心研練,隻一個月功夫,打通了“長強穴”,兩腿已能行走如常,內功更大有進益。她想自己形跡已露,不便再在趙王府久居,乘著小王爺出任欽使,便隨伴南下。她每天子夜修練秘功,乘船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陸行,和完顏康約好在蘇州會齊。豈知完顏康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歐陽克為了要報複殺姬裂衣之辱,更要奪她的《九陰真經》,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在此等候。


    她剛轉過山崖,便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傾聽,更聽出在數人之後尚有無數極為詭奇的細微異聲。歐陽克見她驚覺,暗罵:“好厲害的瞎婆娘!”摺扇輕揮,站起身來,便欲撲上,勁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見崖後又轉出一人,他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士模樣,麵貌卻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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