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念慈雙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顏康那料到她會在這當兒使出武功,雙手登時給她格開。穆念慈躍下地來,搶過桌上的鐵槍槍頭,對準了自己胸膛,垂淚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麵前。”


    完顏康滿腔情欲立時化為冰冷,說道:“有話好好的說,何必這樣?”


    穆念慈道:“我雖是個飄泊江湖的貧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不知自愛之人。你如真心愛我,須當敬我重我。我此生決無別念,就是鋼刀架頸,也決意跟定了你。將來……將來如有洞房花燭之日,自然……自能如你所願。但今日你若想輕賤於我,有死而已。”這幾句話雖說得極低,但斬釘截鐵,沒絲毫猶疑。


    完顏康暗暗起敬,說道:“妹子你別生氣,是我的不是。”當即下床,點亮了燭火。


    穆念慈聽他認錯,心腸當即軟了,說道:“我在臨安府牛家村我義父的故居等你,隨你什麽時候……央媒前來。”頓了一頓,低聲道:“你一世不來,我等你一輩子罷啦。”


    完顏康對她又敬又愛,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結之後,自當盡快前來親迎。此生此世,決不相負。”


    穆念慈嫣然一笑,轉身出門。完顏康叫道:“妹子別走,咱們再說一會話兒。”穆念慈回頭揮了揮手,足不停步的走了。


    完顏康目送她越牆而出,怔怔出神,但見風拂樹梢,數星在天,回進房來,鐵槍上淚水未幹,枕衾間溫香猶在,回想適才之事,真似一夢。見被上遺有幾莖秀發,是她先前掙紮時落下來的,完顏康撿了起來,放入了荷包。他初時與她比武,原係一時輕薄好事,絕無締姻之念,那知她竟從京裏一路跟隨自己,每晚在窗外瞧著自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時微笑,一時歎息,在燈下反覆思念,顛倒不已。


    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


    黃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大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對郭靖說了。郭靖本為這事出過許多力氣,當日和完顏康打得頭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親,這時聽得他二人兩情和諧,也甚高興,更歡喜的是,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從今而後,再也不能逼迫自己娶穆念慈為妻了。至於華箏的親事,反正自己並不預備和她結親,覺得也不必向黃蓉說起,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登時精神大旺。


    兩人在客店中談談講講,吃過中飯,穆念慈仍未回來。黃蓉笑道:“不用等她了,咱們去罷。”回房換了男裝。


    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馬代步,繞到那戴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國欽使”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兩人沿途遊山玩水,沿著運河南下,這一日來到宜興。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堆紫砂陶坯。


    更向東行,不久到了太湖邊上。那太湖襟帶三州,東南之水皆歸於此,周行五百裏,古稱五湖。郭靖從未見過如此大水,與黃蓉攜手立在湖邊,隻見長天遠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蒼翠,挺立於三萬六千頃波濤之中,不禁仰天大叫,極感喜樂。


    黃蓉道:“咱們到湖裏玩去。”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馬匹寄放在漁家,借了一條小船,蕩槳劃入湖中。離岸漸遠,四望空闊,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黃蓉的衣襟頭發在風中微微擺動,笑道:“從前範大夫載西施泛於五湖,真是聰明,老死在這裏,豈不強於做那勞什子的官麽?”郭靖不知範大夫的典故,道:“蓉兒,你講這故事給我聽。”黃蓉將範蠡怎麽助越王勾踐報仇複國、怎樣功成身退而與西施歸隱於太湖的故事說了,又述說伍子胥與文種卻如何分別為吳王、越王所殺。


    郭靖聽得發了呆,出了一會神,說道:“範蠡當然聰明,但像伍子胥與文種那樣,到死還是為國盡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黃蓉微笑道:“不錯,這叫做‘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郭靖問道:“這兩句話是什麽意思?”黃蓉道:“國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變從前的操守;國家朝政腐敗,你寧可殺身成仁,也不肯虧了氣節,這才是響當當的好男兒大丈夫。”郭靖連連點頭,道:“蓉兒,你怎想得出這麽好的道理出來?”黃蓉笑道:“啊喲,我想得出,那不成了聖人?這是孔夫子的話。我小時候爹爹教我讀的。我爹爹便是‘國無道,至死不變’。那本來是‘強者矯’,可是人家反說他是‘老邪’。”郭靖歎道:“有許許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讀些書,知道聖人說過的道理,一定就會明白啦。”


    黃蓉道:“那也不盡然。我爹爹常說,大聖人的話,有的對極,有許多不通。我見爹爹讀書之時,常說:‘不對,不對,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有時說:‘大聖人,放狗屁!’隻因為他罵大聖人放狗屁,又說皇帝是王八蛋,人家便叫他‘東邪’。難道大聖人和皇帝一定是對的嗎?”郭靖點頭道:“碰到什麽,自己該得想想,到底對是不對。”


    黃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時候去讀書,這當兒卻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樣樣都想學,磨著爹爹教我讀書畫畫、奇門算數諸般玩意兒,要是一直專心學武,那咱們還怕什麽梅超風、梁老怪呢?不過也不要緊,靖哥哥,你學會了七公的‘降龍十八缺三掌’之後,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搖頭道:“我自己想想,多半還是不成。”黃蓉笑道:“可惜七公說走便走,否則的話,我把他的打狗棒兒偷偷藏了起來,要他教了你那餘下的三掌,才把棒兒還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學得這十五掌,早已心滿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這般胡鬧?”


    兩人談談說說,不再劃槳,任由小舟隨風飄行,不覺已離岸十餘裏,隻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小童。黃蓉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問道:“什麽叫水墨山水?”黃蓉道:“那便是隻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雲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隻沒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


    黃蓉與郭靖說了一陣子話,回過頭來,見那漁人仍端端正正的坐在船頭,釣竿釣絲都紋絲不動。黃蓉笑道:“這人耐心倒好。”


    一陣輕風吹來,水波泊泊泊的打在船頭,黃蓉隨手蕩槳,唱起歌來:


    “放船千裏淩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嵩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


    唱到後來,聲音漸轉淒切。她唱完後,對郭靖道:“這是朱希真所作的《水龍吟》上半闋,爹爹常常唱的,因此我記得。”


    郭靖見她眼中隱隱似有淚光,正要她解說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飄來一陣蒼涼的歌聲,曲調和黃蓉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水龍吟》的下半闋:


    “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鐵鎖橫江,錦帆衝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桌,悲吟梁父,淚流如雨。”


    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漁父。歌聲激昂排宕,甚有氣概。


    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什麽,隻覺倒也都很好聽。黃蓉聽著歌聲,卻呆呆出神。郭靖問道:“怎麽?”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抒寫一個老年人江上泛舟,想到半壁江山為敵人所侵占,情懷悲痛。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咱們瞧瞧去。”兩人劃槳過去,隻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將船劃來。


    兩船相距數丈時,那漁人朗聲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暗暗稱奇,答道:“隻怕打擾長者。”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


    黃蓉與郭靖將小船係在漁舟船尾,然後跨上漁舟船頭,與那漁人作揖見禮。那漁人坐著還禮,說道:“請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請兩位恕罪。”郭靖與黃蓉齊道:“不必客氣。”兩人在漁舟中坐下,打量那漁翁時,見他四十不到年紀,臉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著比郭靖高出了半個頭。船尾一個小童在煽爐煮酒。


    黃蓉說道:“這位哥哥姓郭。晚輩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擾長者雅興了。”那漁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間塵俗頓消。在下姓陸。兩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來太湖遊覽嗎?”郭靖道:“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及黃蓉所製,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並皆精潔,宛然是豪門巨室之物。


    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適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鬱勃,實是絕妙好詞。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黃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後,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道:“張於湖的《六洲歌頭》中言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那漁人拍幾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連斟三杯酒,杯杯飲幹。


    兩人談起詩詞,甚是投機。其實黃蓉小小年紀,又有什麽家國之悲?至於詞中深意,更難以體會,隻不過從前聽父親說過,這時便搬述出來,言語中見解精到,頗具雅量高致,那漁人不住擊桌讚賞。郭靖在一旁聽著,全然不知所雲。見那漁人佩服黃蓉,自是歡喜。又談了一會,眼見暮靄蒼蒼,湖上煙霧更濃。


    那漁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黃蓉道:“靖哥哥,怎樣?”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務請勿卻。”郭靖見他說得誠懇,便道:“蓉兒,那麽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僮兒劃船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們先去還了船,還有兩匹坐騎寄在那邊。”那漁人微笑道:“這裏一帶朋友都識得在下,這些事讓他去辦就是。”說著向那僮兒一指。郭靖道:“小可坐騎性子很劣,還是小可親自去牽的好。”那漁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駕。”說罷劃槳蕩水,一葉扁舟消失在垂柳深處。


    那僮兒跟著郭靖黃蓉去還船取馬,行了裏許,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牽了馬匹入船,請郭黃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壯健船夫搖櫓扳槳,在湖中行了數裏,來到一個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碼頭上停泊。上得岸來,隻見前麵樓閣紆連,竟是好大一座莊院,過了一道大石橋,來到莊前。郭黃兩人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這漁人所居竟是這般宏偉的巨宅。


    兩人未到門口,一個十八九歲的後生過來相迎,身後跟著五六名從仆。那後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時。”郭黃二人拱手謙謝,見他身穿熟羅長袍,麵目與那漁人依稀相似,隻是背厚膀寬,軀體壯健。郭靖道:“請教陸兄大號。”那後生道:“小侄賤字冠英,請兩位直斥名字就是。”黃蓉道:“這那裏敢當?”三人說著話走進內廳。


    郭靖與黃蓉見莊內陳設華美,雕梁畫棟,極窮巧思,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莊院另是一番氣象。黃蓉一路看著莊中的道路布置,臉上微現詫異。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後廳,隻聽那漁人隔著屏風叫道:“快請進,快請進。”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屏風,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裏拿著一柄潔白的鵝毛扇,笑吟吟的拱手。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


    黃蓉見書房中琳琅滿目,全是詩書典籍,幾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看來皆為古物,壁上掛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手按劍柄,仰天長籲,神情寂寞。左上角題著一首詞: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裏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鬆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箏,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這詞黃蓉曾由父親教過,知道是嶽飛所作的《小重山》,又見下款寫著“五湖廢人病中塗鴉”八字,想來這“五湖廢人”必是那莊主的別號了。但見書法與圖畫中的筆致波磔森森,如劍如戟,豈但力透紙背,直欲破紙飛出一般。


    陸莊主見黃蓉細觀圖畫,問道:“老弟,這幅畫怎樣,請你品題品題。”黃蓉道:“小可鬥膽亂說,莊主別怪。”陸莊主道:“老弟但說不妨。”黃蓉道:“莊主這幅圖畫,寫出了嶽武穆作這首《小重山》詞時壯誌難伸、彷徨無計的心情。隻不過嶽武穆雄心壯誌,乃是為國為民,‘白首為功名’這一句話,或許是避嫌養晦之意。當年朝中君臣都想跟金人議和,嶽飛力持不可,隻可惜少人聽他的。‘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兩句,據說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無可奈何的心情,卻不是公然要和朝廷作對。莊主作畫寫字之時,卻似是一腔憤激,滿腔委曲,筆力固然雄健之極,但鋒芒畢露,像是要跟大仇人拚個你死我活一般,隻恐與嶽武穆憂國傷時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聽人說,書畫筆墨倘若過求有力,少了圓渾蘊藉之意,或許尚未能說是極高的境界。”


    陸莊主聽了這番話,一聲長歎,神色淒然,半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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