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克又是一驚:“叔叔的武功我還學不到三成,此人這話看來不假,可別招惱了他,鬧個灰頭土臉。”當下不再作聲,將三名白衣男子的下頦分別推入了臼,眼睛向黃蓉一瞟,轉身退入鬆林。三名白衣男子怪聲呼嘯,驅趕青蛇,隻是下頦疼痛,發出來的嘯聲不免夾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不清。群蛇倒也似乎仍然聽得明白,轉頭扭動前行,猶如一片細浪,湧入鬆林,片刻間退得幹幹淨淨,隻留下滿地亮晶晶的黏液。


    黃蓉道:“七公,我從沒見過這許多蛇,是他們養的麽?”洪七公不即回答,從葫蘆裏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酒,用衣袖在額頭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長氣,連說:“好險!好險!”郭靖和黃蓉齊問:“怎麽?”


    洪七公道:“這些毒蛇雖然暫時給我阻攔了一下,要是真的攻將過來,這幾千條毒蛇猶似潮水一般,又那裏阻擋得住?幸好這幾個家夥年輕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細,給我一下子就嚇倒了。倘若老毒物親身來到,你們兩個娃娃可就慘了。”郭靖道:“咱們擋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叫化雖不怕他,可是你們兩個娃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手掌?”黃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誰?這等厲害。”


    洪七公道:“哈,他不厲害?‘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你爹爹是東邪,那歐陽鋒便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王真人已經逝世,剩下我們四個,大家彼此彼此。你爹爹厲害不厲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罷?”


    黃蓉“嗯”了一聲,心下暗自琢磨,過了一會,說道:“我爹爹好好的,幹麽稱他‘東邪’?這個外號,我不喜歡。”洪七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歡呢。他這人古靈精怪,旁門左道,非孔非聖,辱罵朝廷,難道不是邪麽?其實他特立獨行,對有權有勢之人從不瞧在眼內,老叫化向來尊敬他的為人。不過講到武功,全真教大大方方,確是正宗,這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向郭靖道:“你學過全真派的內功,是不是?”


    郭靖道:“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洪七公道:“這就是了,否則你短短一個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龍十八掌’練到這樣的功夫。”


    黃蓉又問:“那麽‘南帝’是誰?”洪七公道:“南帝,自然是皇帝。”郭靖與黃蓉都感詫異。黃蓉道:“臨安的大宋皇帝?”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臨安那皇帝小子的功力,剛夠端起一隻金飯碗吃飯,兩隻碗便端不起了。不是大宋皇帝!那位‘南帝’功夫之強,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克星。”


    郭靖與黃蓉聽得都不大了然,又見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問。


    洪七公望著天空,皺眉思索了好一陣,似乎心中有個極大難題,過了一會,轉身入店。隻聽得嗤的一聲,他衣袖為門旁一隻小鐵釘掛住,撕破了一道大縫,黃蓉叫道:“啊!”洪七公卻茫如未覺。黃蓉道:“我給你補。”去向客店老板娘借了針線,要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見黃蓉手中持針走近,突然一怔,夾手將針奪過,奔出門外。郭靖與黃蓉都感奇怪,跟著追出,隻見他右手一揮,微光閃動,縫針已激射而出。


    黃蓉的目光順著那針去路望落,隻見縫針插在地下,已釘住了一隻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臉現喜色,說道:“行了,就是這樣。”郭靖與黃蓉怔怔的望著他。洪七公道:“歐陽鋒那老毒物素來喜愛飼養毒蛇毒蟲,這一大群厲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揮如意,可真不容易,必是使用藥物。”頓了一頓,說道:“我瞧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見了他叔父必要挑撥是非,咱倆老朋友再碰上,老叫化非有一件克製毒蛇的東西不可。”黃蓉拍手道:“你要用針將毒蛇一條條釘在地下。”洪七公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這女娃娃真鬼靈精,人家說了上句,你就知道下句。”


    黃蓉道:“你不是有藥麽?和了酒噴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過來。”洪七公道:“這隻能擋得一時。我要練一練‘滿天花雨’的手法,瞧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幾千條毒蛇湧將過來,老叫化一條條的來釘,待得盡數釘死,十天半月的耗將下來,老叫化可也餓死了。”郭黃二人一齊大笑。黃蓉道:“毒蛇切去了有毒的頭,可以作蛇羹,加上雞湯、菊花瓣兒、檸檬葉子,味道不錯。”洪七公連連點頭,左手食指大動。黃蓉道:“我給你買針去。”說著奔向市鎮。洪七公搖頭歎道:“靖兒,你怎不教她把聰明伶俐分一點兒給你?”郭靖道:“聰明伶俐?分不來的。”


    過了一頓飯功夫,黃蓉從市鎮回來,在菜籃裏拿出兩大包衣針來,笑道:“這鎮上的縫衣針都給我搜清光啦,明兒這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媳婦兒嘮叨個死。”郭靖道:“怎麽?”黃蓉道:“罵他們沒用啊!怎麽到鎮上連一口針也買不到。”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究竟還是老叫化聰明,不娶媳婦兒,免得受娘兒們折磨。來,來,來,咱們練功夫去。你這兩個娃娃,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手法,能有這麽起勁麽?”黃蓉一笑,跟在他身後。


    郭靖卻道:“七公,我不學啦。”洪七公奇道:“幹麽?”郭靖道:“你老人家教了我這許多功夫,我一時也練不了啦。”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知他不肯貪多,自己已說過不能再教武功,這時遇上一件突兀之事而不得不教,那麽承受之人不免顯得有點兒因勢順會、乘機得利,點了點頭,對黃蓉道:“咱們練去。”郭靖自在後山練他新學的降龍十五掌,愈自研習,愈覺掌法中變化精微,似乎永遠體會不盡。


    又過了十來天,黃蓉已學得了“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竅要,一手揮出,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中人要害,隻是一手暗器要分打數人的功夫,還未能學會。


    她手頭材料現成,乘機做了炒蛇片、煨蛇段、清燉蛇羹幾味菜請洪七公嚐新。有一味“紅燒全蛇”,把一條蛇做得縮頭縮腦,身子盤曲,蛇頭鑽在身子底下。黃蓉道:“這條蛇大丈夫能屈能伸,這味菜就叫做‘亢龍有悔’!”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


    這一日洪七公一把縫衣針擲出,盡數釘在身前兩丈外地下,心下得意,仰天大笑,笑到中途突然止歇,抬起了頭,呆呆思索,自言自語:“老毒物練這蛇陣是何用意?”


    黃蓉道:“他武功既已這樣高強,要對付旁人,也用不著什麽蛇陣了。”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那自是用來對付東邪、南帝、和老叫化的。丐幫和全真教都人多勢眾,南帝是帝皇之尊,手下官兵侍衛不計其數。你爹爹學問廣博,奇門遁甲,變化莫測,仗著地勢之便,一人抵得數百人。那老毒物單打獨鬥,不輸於當世任何一人,但如大夥兒一擁齊上,老毒物孤家寡人,便不行了。”黃蓉道:“因此上他便養些毒物來作幫手。”


    洪七公歎道:“我們叫化子捉蛇養蛇,本來也是吃飯本事,捉得十七八條蛇兒,騙騙有錢的小姐少爺已經不容易了。那知道老毒物一趕竟便趕得幾千條,委實了不起。蓉兒,這門功夫花上老毒物無數時光心血,他可不是拿來玩兒的。”黃蓉道:“他這般處心積慮,自然不懷好意,幸好他侄兒不爭氣,為了賣弄本事,先泄了底。”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這歐陽小子浮躁輕佻,不成氣候。這些毒蛇,當然不能萬裏迢迢的從西域趕來,定是在左近山中收集的。那歐陽小子除了賣弄本事,多半另有圖謀。”黃蓉道:“那一定不是好事。幸得這樣,讓咱們見到了,你老人家便預備下對付蛇陣的法子,將來不致給老毒物打個措手不及。”


    洪七公沉吟道:“但如他纏住了我,教我騰不出手來擲針,卻趕了這數千條毒蛇圍將上來,那怎麽辦?”黃蓉想了片刻,也覺沒有法子,說道:“那你老人家隻好三十六著了!”洪七公笑道:“呸,沒出息!撒腿轉身,拔步便跑,那算是什麽法子?”


    隔了一會,黃蓉忽道:“這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個好法兒。”洪七公喜道:“什麽法子?”黃蓉道:“你老人家隻消時時把我們二人帶在身邊。遇上老毒物之時,你跟老毒物打,靖哥哥跟他侄兒打,我就將縫衣針一把又一把的擲出去殺蛇。隻不過靖哥哥隻學了‘降龍十八缺三掌’,多半打不過那個笑嘻嘻的壞蛋。”洪七公瞪眼道:“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壞蛋,一心隻想為你的靖哥哥騙我那三掌。憑郭靖這小子的人品心地,我傳齊他十八掌本來也沒什麽。可是這麽一來,他豈不是成了老叫化的弟子?這人資質太笨,老叫化有了這樣的笨弟子,給人笑話,麵上無光!”


    黃蓉嘻嘻一笑,說道:“我買菜去啦!”知道這次是再也留洪七公不住了,與他分手在即,在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要特別精心的做幾味美肴來報答。她左手提了菜籃,緩步回店,右手不住向空虛擲,練習“滿天花雨”的手法。


    將到客店,忽聽得鸞鈴聲響,大路上一匹青驄馬急馳而來,一個素裝女子騎在馬上,奔到店前,下馬進屋。黃蓉一看,正是楊鐵心的義女穆念慈,想起此女與郭靖有婚姻之約,站在路旁不禁出神,尋思:“這姑娘有什麽好?靖哥哥的六個師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卻都逼他娶她為妻。”越想越惱,心道:“我去打她一頓出口氣。”


    提了菜籃走進客店,見穆念慈坐在一張方桌之旁,滿懷愁容,店伴正在問她要吃什麽。穆念慈道:“你給煮一碗麵條,切四兩熟牛肉。”店伴答應著去了。黃蓉接口道:“熟牛肉有什麽好吃?”


    穆念慈抬頭見到黃蓉,不禁一怔,認得她便是在中都與郭靖一同出走的姑娘,忙站起身來,招呼道:“妹妹也到了這裏?請坐罷。”黃蓉道:“那些臭道士啦、矮胖子啦、髒書生啦,也都來了麽?”穆念慈道:“不,是我一個人,沒跟丘道長他們在一起。”


    黃蓉對丘處機等本也頗為忌憚,聽得隻有她一人,登時喜形於色,笑咪咪的上下打量,見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鬢邊插了一朵白絨花,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但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態,更見俏麗,又見她腰間插著柄短劍,心念一動:“這是靖哥哥的父親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物。”說道:“姊姊,你那短劍請借給我看看。”


    這短劍是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取出來的遺物,楊鐵心夫婦雙雙逝世,短劍就歸了穆念慈。她眼見黃蓉神色詭異,本待不與,但黃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無法推托,隻得解下短劍,連鞘遞過。


    黃蓉接過後先看劍柄,見劍柄上刻著“郭靖”兩字,心中一凜:“這是靖哥哥的,怎能給她?”拔出鞘來,寒氣撲麵,暗讚一聲:“好劍!”還劍入鞘,往懷中一放,道:“我去還給靖哥哥。”


    穆念慈怔道:“什麽?”黃蓉道:“短劍柄上刻著‘郭靖’兩字,自然是他的東西,我拿去還給他。”穆念慈怒道:“這是我父母唯一的遺物,怎能給你?快還我。”說著站起身來。黃蓉叫道:“有本事就來拿!”說著便奔出店門。她知洪七公在前麵鬆林睡覺,郭靖在後麵山墺裏練掌,便向左奔去。穆念慈心中焦急,隻怕她一騎上紅馬,再也追趕不上,大聲呼喚,飛步追來。


    黃蓉繞了幾個彎,來到一排高高的槐樹之下,眼望四下無人,停了腳步,笑道:“你贏了我,馬上就還你。咱們來比劃比劃,不是比武招親,是比武奪劍。”


    穆念慈臉上一紅,說道:“妹妹,你別開玩笑。我見這短劍如見義父,你拿去幹麽?”


    黃蓉臉一沉,喝道:“誰是你妹妹?”身法如風,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颼的就是一掌。穆念慈閃身欲躲,可是黃蓉家傳“桃華落英掌”變化精妙,啪啪兩下,脅下一陣劇痛,已遭擊中。穆念慈大怒,向左竄出,回身飛掌打來,卻也迅猛之極。黃蓉叫道:“這是‘逍遙遊’拳法,有什麽希奇?”


    穆念慈聽她叫破,不由得一驚,暗想:“這是洪七公當年傳我的獨門武功,她又怎知道?”見黃蓉左掌回擊,右拳直攻,三記招數全是“逍遙遊”拳路,更加驚訝,一躍縱出數步,叫道:“且住。這拳法是誰傳你的?”黃蓉笑道:“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這種粗淺功夫,有甚希罕?”語音甫畢,又是“逍遙遊”中的兩招“沿門托缽”和“見人伸手”,連綿而上。


    穆念慈心中愈驚,以一招“四海遨遊”避過,問道:“你識得洪七公麽?”黃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當然識得。你使他教你的本事,我隻使我自己的功夫,看我勝不勝得你。”她咭咭咯咯的連笑帶說,出手越來越快,已不再是“逍遙遊”拳法。


    黃蓉的武藝是父親親授,原本就遠勝穆念慈,這次又經洪七公指點,更為精進,穆念慈怎抵擋得住?這時要想舍卻短劍而轉身逃開,也已不能,見對方左掌忽起,如一柄長劍般橫削而來,掌風虎虎,極為鋒銳,忙側身閃避,忽覺後頸一麻,已讓黃蓉使“蘭花拂穴手”拂中了後頸椎骨的“大椎穴”,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登時手足酸軟。黃蓉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誌室穴”戳去,穆念慈立時栽倒。


    黃蓉拔出短劍,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餘下,每一下都從頰邊擦過,間不逾寸。穆念慈閉目待死,隻感臉上冷氣森森,卻不覺痛,睜開眼來,見一短劍戳將下來,眼前青光一閃,短劍鋒刃已從耳旁滑過,大怒喝道:“你要殺便殺,何必戲弄?”黃蓉道:“我跟你無仇無怨,幹麽要殺你?你隻須依了我立個誓,這便放你。”


    穆念慈雖然不敵,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厲聲喝道:“你有種就把姑娘殺了,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別做夢。”黃蓉歎道:“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紀輕輕就死,實在可惜。”穆念慈閉住雙眼,給她個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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