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超風忽然想起:“師父怎能到這裏來?這些年來,他一直沒離桃花島。我和賊哥哥盜了他的九陰真經,他也沒出島追趕。我可莫讓人混騙了。”


    黃蓉見她遲疑,左足一點,躍起丈餘,在半空連轉兩個圈子,淩空揮掌,向梅超風當頭擊到,正是“桃華落英掌”中的一招“江城飛花”,叫道:“這一招我爹爹教過你的,你還沒忘記罷?”梅超風聽到她空中轉身的風聲,那裏還有半點疑心,舉手輕輕格開,叫道:“師妹,師父呢?”黃蓉落下身子,順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過去。


    原來黃蓉便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獨生愛女。她母親於生她之時適逢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難產而死。黃藥師先前又已將所有弟子逐出島去,島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為命。黃藥師素有“東邪”之號,行事怪僻,常說世上禮法規矩都是狗屁,對女兒又愛逾性命,自然從不稍加管束,以致把這個女兒慣得驕縱異常。她人雖聰明,學武卻不肯專心,父親所精的什麽陰陽五行、算經術數,她竟樣樣要學,加以年齡尚幼,因此盡管父親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她卻隻初窺桃花島武學的門徑而已。


    這天她在島上遊玩,來到父親囚禁敵人的山洞門口,寂寞之中,跟那人說起話來。談了半天,但覺那人言語有趣之極,聽那人嫌父親給的酒太淡,便送了一瓶美酒給他,再加幾樣精美菜肴。那人吃得讚不絕口,與黃蓉一老一小,說得投機,但次日便給黃藥師知道了,重重責罵了一頓。黃蓉從沒給父親這般嚴厲的責罵過,心中氣苦,刁蠻脾氣發作,竟乘了小船逃出桃花島,自憐無人愛惜,便刻意扮成個貧苦少年,四處浪蕩,心中其實是在跟父親鬥氣:“你既不愛我,我便做個天下最可憐的小叫化罷了!”


    不料在張家口無意間遇到郭靖,初時她在酒樓胡亂花錢,原是將心中對父親的怨氣出在郭靖頭上。那知兩人言談投機,一見如故,郭靖竟解衣、送金、贈馬,關切備至。她正淒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誠相待,正是雪中送炭,心中感激,兩人結為知交。


    黃蓉曾聽父親說起陳玄風、梅超風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風的閨名,至於“桃華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兩句,是她桃花島試劍亭中的一副對聯,其中包含著黃藥師的兩門得意武功,桃花島弟子無人不知。她自知武功遠不是梅超風敵手,謊稱父親到來。梅超風果然一嚇之下放了郭靖。


    梅超風想起黃藥師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臉如土色,全身簌簌而抖,似乎見到黃藥師臉色嚴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軟,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顫聲道:“弟子罪該萬死,隻求師父可憐弟子雙目已盲,半身殘廢,從寬處分。弟子對不起您老人家,當真豬狗不如。”她自與黃藥師相別,記著師父對自己的慈愛恩義,孺慕之念無時或忘,此時雖怕見師父,但欣喜之情,更勝畏懼,說道:“不,師父不必從寬處分,你罰我越嚴越好。”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總是見她猶如凶神惡煞一般,縱然大敵當前,在懸崖上落入重圍,也仍不以為意,然而一聽黃蓉提起她爹爹,竟嚇成這個樣子,大感奇怪。


    黃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牆外指了指。兩人正想躍牆逃出,忽聽得身後一聲清嘯,一人長笑而來,手搖摺扇,笑道:“女孩兒,我可不再上你的當啦。”


    黃蓉見是歐陽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給他見到了,可就難以脫身,轉頭對梅超風道:“梅師姊,爹爹最肯聽我的話,待會我給你求情。你先立幾件功勞,爹爹必能饒你。”梅超風道:“立什麽功?”黃蓉道:“有壞人要欺侮我,我假裝敵不過,你給我打發。爹爹一會就來,見到你幫我,必定歡喜。”梅超風一聽,登時精神大振。


    說話之間,歐陽克也已帶了四名姬妾來到眼前。


    黃蓉拉了郭靖躲向梅超風身後,隻待她與歐陽克動上了手,便乘機溜走。


    歐陽克見梅超風坐在地下,披頭散發,全身黑黝黝的一團,那把她放在心上,摺扇輕揮,逕行上前來拿黃蓉,突然間勁風襲胸,地下那婆子伸手抓來,這一抓勁勢之淩厲實生平未遇,大駭之下,忙伸扇往她腕骨擊去,同時急躍閃避,隻聽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數聲連響。歐陽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為兩截,四名姬妾倒在地下。他一眼看去,四女盡數斃命,每人天靈蓋上中了一抓,頭頂鮮血和腦漿從五個指孔中湧出。敵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罕見罕聞。


    歐陽克驚怒交集,見這婆子坐著不動,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時減了,展開家傳“神駝雪山掌”,身形飄忽,發掌進攻。梅超風十指尖利,每一抓出,都挾著嗤嗤勁風,歐陽克怎敢欺近身去?


    黃蓉拉了郭靖正待要走,忽聽身後哇哇狂吼,侯通海揮拳打來。黃蓉身子略偏,侯通海眼見即可打到她肩頭,正自大喜,總算腦筋還不算鈍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軟蝟甲利器,大叫一聲,雙拳急縮,啪啪兩響,剛好打中了自己額頭的三個肉瘤,隻痛得哇哇大叫,又怎有餘裕去拉她頭發?


    片刻之間,沙通天、梁子翁、彭連虎諸人先後趕到。


    梁子翁見歐陽克連遇險招,一件長袍給對手撕得稀爛,已知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婆娘,哇哇怒叫,上前夾攻。沙通天等見梅超風出手狠辣,都感駭然,守在近旁,俟機而動。均想:“什麽地方忽然鑽出來這個武功高強的婆娘?”彭連虎看得數招,失聲道:“是黑風雙煞!”


    黃蓉仗著身子靈便,東躲西閃,侯通海那裏抓得到她頭發?黃蓉見他手指不住抓向她頭頂,一轉念間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叢後一躲,反過手臂,將蛾眉鋼刺從腦後插入了頭髻,探頭出來,叫道:“我在這裏!”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頭頂抓去,叫道:“這可抓住了你這臭小……啊喲,啊喲!師哥,臭小子頭上也生刺……刺蝟!”手掌心給蛾眉鋼刺對穿而過,隻痛得雙腳大跳。黃蓉笑道:“你頭上三隻角,鬥不過我頭上一隻角,咱們再來!”侯通海叫道:“不來了,不來了!”沙通天斥道:“別嚷嚷的!”忙趕過去相助。


    這時梅超風在兩名高手夾擊之下漸感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道:“抱著我腿。”郭靖不明其意,但想現下和她聯手共抗強敵,且依她之言便了,俯身抱住她兩腿。梅超風左手擋開歐陽克攻來的一掌,右爪向梁子翁發出,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郭靖恍然大悟:“原來她不能動,要我幫手。”抱起梅超風放在肩頭,依著她發聲指示,前趨後避,迎擊敵人。他身軀粗壯,輕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風又不甚重,放在肩頭,渾不減他趨退閃躍的靈動。梅超風淩空下擊,立占上風。


    梅超風念念不忘內功秘訣,一麵迎敵,一麵問道:“修練內功時姿式怎樣?”郭靖道:“盤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風道:“什麽是五心向天?”郭靖道:“雙手掌心、雙足掌心、頭頂心,是為五心。”梅超風大喜,精神為之大振,唰的一聲,梁子翁肩頭著抓,登時鮮血迸現,急忙躍開。


    郭靖上前追趕,忽見鬼門龍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幫同師弟擒拿黃蓉,心裏一驚,忙掮著梅超風飛步過去,叫道:“先打發了這兩個!”


    梅超風左臂伸出,往侯通海身後抓去。侯通海身子急縮。豈知梅超風手臂跟著前伸,已抓住他後心提起,右手手指疾往他天靈蓋插下。侯通海全身麻軟,動彈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我投降了!”


    注:


    一、有論者認為“華山論劍”之說不當,蓋五大高人無一使劍,所比者亦非劍術劍法。殊不知國人用語文雅,常虛指以代實物,如請人“吃飯”,並非當真饗以白飯三大碗,而是雞鴨魚肉,美酒佳肴,反而並無白飯;廣東人“飲茶”,往往盛設點心,蝦餃、燒賣、炒麵、粽子,不一而足,且有白蘭地、威士忌;揚州、蘇州人“吃茶”,以湯包、豆腐、幹絲為主,茶水反成次要;英國人說“pleasee to have a cup of tea.”(請來喝杯茶),吃的是餅幹、甜餅、三文治、肉片、威士忌、果汁、啤酒,喝的咖啡多過紅茶。中國古人說“討庚帖”是求親,“雁奠、納采”是訂婚,“拜天地、拜堂”是正式舉行婚禮,並不是向廳堂叩頭,“洞房花燭”是新郎新娘成親,並不是點一對花花蠟燭。與人“談天說地”,並非談論天上日月星、地下山河海,而是無所不談,往往不涉天地;說人“是非”,亦非評論旁人“是否信仰真理或信了邪教”,而是談論別人之“男女關係、貪汙腐敗”;所謂“打擂台”,也不是對著木搭之高台拳打腳踢,而是打人比武。“論劍”乃雅稱,並非當真須長劍短劍,口論舌辯也。“諸葛亮舌戰群儒”,自不是諸葛亮伸出舌頭,發內功與人的舌頭打架。


    二、台灣有論者認為“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乃練內功之初步入門功夫,初學者必知,梅超風不必問。殊不知“三花聚頂,五氣朝元”在道家至少用於三處,一用於修習內功,各門派傳習不同;二用於修煉內丹,求長生不老;三用於還丹求仙。《鍾呂傳道記》記鍾離權向呂洞賓傳授“三花(陽)聚頂、五氣朝元”之法:“呂曰:煉形之理,既已知矣,所謂‘朝元’者,可得聞乎?鍾曰:大藥將就,玉液還丹而沐浴胎心,真氣既生以衝玉液上升,而更改塵骨而曰玉液煉形,及夫肘後飛起金晶河車,以入內院,自上而中,自中而下,金液還丹以煉金砂,而‘五氣朝元,三陽聚頂’乃煉氣成神,非止於煉氣住世而已。所謂‘朝元’者,古今少知,苟或知之,聖賢不說。蓋以是真仙大成之法,默藏天地不測之機,誠為三清隱秘之事,忘言忘象之元旨,無問無應之妙道,恐子之誌不篤,而學不專心不寧而問不切,輕言易語,反我有漏泄聖機之愆,彼此各為無益。”此後呂洞賓堅決請問,鍾離權遂加傳授,大法精微奧妙,我輩凡人不懂矣。以呂洞賓求仙之誠,鍾離權尚不輕易指點,可見所謂“三花聚頂、五氣朝元”決非簡單入門功夫,道家修習內功,常與求仙之術混同。作者不信長生不老,亦不信煉丹可以成仙,於此全不置信,亦不信初學內功者能精通其義。梅超風匆忙亂問,郭靖一知半解而亂答,相信“輕言易語,彼此各為無益”。


    第十一回


    長春服輸


    沙通天見師弟危殆,躍起急格,擋開了梅超風這一抓,兩人手腕相交,都感臂酸心驚。這時左邊嗤嗤連聲,彭連虎的連珠錢鏢也已襲到。梅超風順手把侯通海身子往錢鏢上擲去,“啊唷”聲中,侯通海身上中鏢。黃蓉百忙中叫道:“三頭蛟,恭喜發財,得了這麽多錢!”沙通天見這一擲勢道勁急,師弟給擲到地下,必受重傷,倏地飛身過去,伸掌在他腰間力托。侯通海如紙鷂般飛了起來,待得再行落地,已是自然之勢,他一身武功,這般摔一交便不相幹。隻不過左手給這般勢道甩了起來,揮拳打出,手臂長短恰到好處,又重重的打在三個肉瘤之上,再加上兩聲“啊唷”。


    梅超風擲人、沙通天救師弟,都隻眨眼間之事,侯通海肉瘤上中拳,彭連虎的錢鏢又已陸續向梅超風打到,同時歐陽克、梁子翁、沙通天從前、後、右三路攻到。


    梅超風聽音辨形,手指連彈,錚錚錚錚一陣響過,數十枚錢鏢分向歐陽、梁、沙、彭四人射去,這是她在桃花島上學到的一點初步“彈指神通”功夫。她同時問:“什麽叫攢簇五行?”郭靖道:“東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風道:“啊喲,我先前可都想錯了。什麽叫做和合四象?”郭靖道:“藏眼神、凝耳韻、調鼻息、緘舌氣。”梅超風喜道:“原來如此。那什麽叫五氣朝元?”郭靖道:“眼不視而魂在肝、耳不聞而精在腎、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動而意在脾,是為五氣朝元。”他說的是馬鈺所授練內功之法,與道教長生求仙的法門全然不同。


    郭靖在蒙古大漠懸崖之頂隨馬鈺修習內功之時,馬鈺不願負起師徒之名,以免對不住師弟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初時隻教郭靖如何呼吸、打坐、睡覺,後來郭靖內息既通,說道“有幾隻小耗子在我肚皮裏鑽來鑽去”,馬鈺知他內功已有小成,便教他一些練功的術語與法門。馬鈺為人忠厚老實,一時之間也編造不出一些日常用語,用以解釋如何驅使這些小耗子,如何令內息打通任督二脈,隻得教他全真教的運息之法。內功運行,十分微妙,差之厘毫,謬以千裏,馬鈺在倉促之間,也不敢任意變更師傳的內功功訣,隻得照實說了,教郭靖牢牢記住,其中精奧,自然不加詳解。好在郭靖渾渾噩噩,也不敢多問,“道士伯伯”怎麽說,他就怎麽記在心裏。反正六位師父教他武功,也隻讓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師父教一招,他就記一招,他隻記得“黑虎偷心”是右拳擊向對方胸口,對七師父韓小瑩便不能使這招,至於“黑虎”如何可以“偷心”,師父既然不教,他也就不問。“和合四象”、“五氣朝元”這些功訣,“道士伯伯”曾經教過他的,他就囫圇吞棗的記在心裏,也從來不問有什麽用途,這時聽梅超風問起,便隨口說了出來。黃藥師的桃花島武功並非道家一派,內功運息、外功練招,均與全真派的道家功夫大不相同,《九陰真經》卻源自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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