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易心情激動,抓住郭靖的手隻是不放。郭靖道:“你放開我手,我好斬鎖。”穆易似乎拿住了一件奇珍異寶,唯恐一放手就會失去,仍牢牢握住他手,歎道:“你……你長得這麽大啦,唉,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前輩認識先父?”穆易道:“你父親是我的義兄,我們八拜之交,情義勝於同胞手足。我父女拋頭露麵,說是‘比武招親’,似乎無聊之極,郭賢侄,其實隻是為了找你。隻因難以尋訪,這才出此下策。”說到這裏,喉頭哽住,再也說不下去。郭靖聽了,眼中也不禁濕潤。


    這穆易就是楊鐵心了。他當日與官兵相鬥,背後中槍,受傷極重,伏在馬背上奔出數裏,摔下馬來,暈在草叢之中。次晨醒轉,拚死爬到附近農家,養了月餘,才勉強支撐著可以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離牛家村有十五六裏。幸好那家人家對他倒盡心相待。他記掛妻子,卻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數日,半夜裏回家查看。來到門前,但見板門反扣,心下先自涼了,開門進屋,隻見出事當夕妻子包氏替他縫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拋在床上,牆上本來掛著兩杆鐵槍,一杆已在混戰中失落,餘下一杆仍倚壁而懸,卻孤零零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單影隻,失了舊侶。屋中除了滿積灰塵,一切便與當晚無異,顯是妻子沒回來過。再去看隔壁義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賣酒的曲三是個身負絕藝的異人,或能援手,可是來到小酒店前,卻見也是反鎖著門,無人在內。敲門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詢問,都說官兵去後,郭楊兩家一無音訊。他再到紅梅村嶽家去探問,不料嶽父得到噩耗後受了驚嚇,已在十多天前去世,曲三的小女兒倒仍由嶽母撫養。


    楊鐵心欲哭無淚,隻得又回荷塘村那家農家。當真禍不單行,當地瘟疫流行,那農家一家四口,三個人在數天內先後染疫身亡,隻留下一個出世未久的女嬰。楊鐵心責無旁貸,收了這女嬰為義女,帶著她四下打聽,找尋郭嘯天之妻與自己妻子的下落,但這時一個遠投漠北,一個也已到了北方,那裏找尋得著?


    他不敢再用楊鐵心之名,把“楊”字拆開,改“木”為“穆”,變名穆易。十餘年來東奔西走,浪跡江湖,義女穆念慈也已長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楊鐵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亂軍之中,卻盼望老天爺有眼,義兄郭嘯天有後,因此才要義女拋頭露麵,豎起“比武招親”的錦旗,打造了一對镔鐵短戟,插在旗旁,實盼能與郭靖相會。“比武招親”隻是幌子,真正用意卻是尋訪郭靖,因此言明要相會的少年英雄須得是二十歲上下年紀,最好是山東兩浙人氏,這兩個條款,差不多便是指明了郭靖。倘能尋到,自照當年與郭嘯天之約,將義女許配予他。但人海茫茫,卻又怎遇得著?


    過得大半年,楊鐵心也心淡了,也不知郭家嫂子是否尚在人世,就算生了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隻盼為義女找到一個人品篤實、武藝過得去的年青漢子為婿,也已心滿意足。那知道昨日遇上了完顏康這件尷尬事,而這仗義出手的少年,竟便是日夜掛在心懷的義兄之子,怎教他如何不心情激蕩、五內如沸?


    穆念慈在一旁聽兩人敘舊,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們出去,再慢慢談論,忽然轉念:“這一出去,隻怕永遠見不到他啦。”一句話剛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緊,緩緩伸手出柵,舉起金刀正要往鐵鎖上斬去,門縫中忽然透進幾道亮光,有腳步聲走向門邊。他忙縮入門後藏起,牢門打開,進來幾人。郭靖從門縫裏瞧出去,見當先那人手提紗燈,看服色是個親兵隊長,身後跟著的卻是完顏康的母親趙王王妃。隻聽她問道:“這兩位便是小王爺昨兒關的麽?”親兵隊長應道:“是。”王妃道:“馬上將他們放了。”那隊長有些遲疑,並不答應。王妃道:“小王爺問起,說是我教放的。快開鎖罷!”那隊長不敢違拗,開鎖放了兩人出來。王妃摸出兩錠銀子,遞給楊鐵心,溫言說道:“你們好好出去罷!”


    楊鐵心不接銀子,雙目盯著她,目不轉睛的凝視。


    王妃見他神色古怪,料想他必甚氣惱,心中甚是歉疚,輕聲道:“對不起得很,今日得罪了兩位,實是我兒子不好,請別見怪。”


    楊鐵心仍瞪目不語,過了半晌,伸手接過銀子揣入懷裏,牽了女兒的手,大踏步走出。那隊長罵道:“不懂規矩的野人,也不拜謝王妃。”楊鐵心隻如不聞。


    郭靖等眾人出去,關上了門,聽得王妃去遠,這才躍出,四下張望,已不見楊鐵心父女的蹤跡,心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於是到香雪廳來尋黃蓉,要她別再偷聽,趕緊回去送藥給王處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麵彎角處轉出兩盞紅燈,有人快步而來。郭靖忙縮在旁邊假山之後。那人卻已瞧見了他,喝道:“誰?”縱身撲到,舉手抓將下來。郭靖伸臂格開,燈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忙去飛報小王爺。完顏康一驚:“母親一味心軟,不顧大局,卻將這兩人放走了。要是給我師父得知,帶了他父女來和我對質,抵賴不得,那可糟了。”忙來查看,想再截住兩人,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


    兩人白日裏已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個急欲出府送藥,一個亟盼殺人滅口,均想盡快了結,這一搭上手,打得比昨日更加狠辣三分。郭靖幾次想奪路而逃,總讓完顏康截住了無法脫身,見那親兵隊長拔出腰刀,更欲上來相助,心中隻是叫苦。


    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那知他剛一轉身,廳上情勢倏變。黃蓉雙手齊振,頭頂挺昂,三隻碗同時飛起,一招“八步趕蟾”,雙掌向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發招抵禦,隻得向左閃讓。黃蓉右手順勢掠去,侯通海避無可避,隻得舉臂擋格,雙腕相交,侯通海雙手碗中的酒水潑得滿地都是,頭上的碗更落在地下,當啷一聲,打得粉碎。


    黃蓉拔起身子,向後疾退,雙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兩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雲鬢之頂,三碗酒隻濺出了一點兒。眾人見她以巧取勝,不禁都暗叫一聲:“好!”歐陽克卻大聲喝采。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歐陽克渾沒在意,反而加上一聲:“好得很啊!”


    侯通海滿臉通紅,叫道:“再比過。”黃蓉手指在臉上一刮,笑道:“不害臊麽?”


    沙通天見師弟失利,哼了一聲,道:“小丫頭詭計多端,你師父到底是誰?”黃蓉笑道:“明兒再對你說,現下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彎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樣,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口,攔住了當路。


    黃蓉剛才給他抓住雙手手腕,立時便動彈不得,已知他厲害,這時見他這一下“移形換位”功夫更加了得,心中暗驚,臉上卻神色不變,眉頭微皺,問道:“你攔住我幹麽?”沙通天道:“要你說出是誰門下,闖進王府來幹什麽?”黃蓉秀眉微揚,笑問:“要是我不說呢?”沙通天道:“鬼門龍王的問話,不能不答!”


    黃蓉眼見廳門就在他身後,相距不過數尺,可就是給他攔在當路,萬難闖關,見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攔住我,不讓我回家。”


    梁子翁聽她這般柔聲訴苦,笑道:“沙龍王問你話,你好好回答,他就會放你。”黃蓉格的一笑,說道:“我就偏不愛答。”對沙通天道:“你不讓路,我可要闖啦。”


    沙通天冷冷的道:“隻要你有本事出去。”黃蓉笑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攔住你這小小丫頭,何必沙龍王動手。”黃蓉道:“好,大丈夫一言為定。沙龍王,你瞧那是什麽?”說著向左一指。沙通天順著她手指瞧去,黃蓉乘他分心,衣襟帶風,縱身從他肩旁鑽出,身法甚是迅捷。


    黃蓉剛要搶出,驀地裏見沙通天右手伸出兩根手指,對準了她眼睛,隻待她自己撞將上去,幸而她能發能收,去勢雖急,仍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後退。她忽左忽右,後退前趨,身法變幻,連闖三次,總是給沙通天擋住去路。最後一次卻見他一個油光晶亮的禿頭俯下尺許,正對準了自己鼻尖,若非收腳得快,隻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禿頭,隻嚇得黃蓉大聲尖叫。


    梁子翁笑道:“沙龍王是大行家,別再試啦,快認輸罷。”說著加快腳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剛踏進門,一股血腥氣便撲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摺子,隻見那條朱紅大蛇已死在當地,身子幹癟,蛇血幾乎已給吸空,滿屋子藥罐藥瓶亂成一團。梁子翁這一下身子涼了半截,十餘年之功廢於一夕,抱住了蛇屍,忍不住哭出聲來。


    這參仙老怪本是長白山中的參客,乘人之危害死了一個身受重傷的前輩異人,從他衣囊中得了一本武學秘本和十餘張藥方,照法修練研習,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藥理。藥方中有一方是以藥養蛇、從而易筋壯體的秘訣。他照方采集藥材,又費了千辛萬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條奇毒的大蟒蛇,以各種珍奇的小動物與藥物飼養。那蛇體色本是灰黑,長期食了貂鼠、丹砂、參茸等物後漸漸變紅,蛇毒也漸化淨,喂養十餘年後,這幾日來體已全紅。因此他雖從遼東應聘來到中都,卻也將這條累贅的大蛇帶在身畔。眼見功德圓滿,隻要稍有數日之暇,就要吮吸蛇血,靜坐修功之後,便可養顏益壽,大增功力。那知蛇血突然為人吸去,豈不令他傷痛欲絕?


    他定了定神,見蛇頸血液未凝,知道仇人離去未久,疾奔出房,躍上高樹,四下眺望,見園中有兩人正在翻翻滾滾的惡鬥。他怒火如焚,頃刻間趕到郭靖與完顏康身旁,甫近身就聞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氣。


    郭靖武功本來不及完顏康,這番交手,初時又吃了幾下虧,拆不十餘招,隻覺腹中炎熱異常,似有一團火球在猛烈燃燒,體內猶如滾水沸騰,熱得難受,口渴異常,周身欲裂,到處奇癢無比,心想:“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發作出來了。”驚懼之下,背上又讓完顏康連打了兩拳,此刻體內難受無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覺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賊,誰指使你來盜我寶蛇?”他想這寶蛇古方隱密異常,諒郭靖這毛頭小子決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點了他來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處一。郭靖也心中大怒,叫道:“這條放在房裏害人的毒蛇原來是你養的。你這壞東西,我已中了蛇毒,跟你拚啦!”飛步過去,舉拳向梁子翁打到。


    梁子翁聞到他身上藥氣,惡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蟒蛇寶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幹他血,藥力仍在,或許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處,不禁大喜,雙掌翻飛,數招間已抓住郭靖手臂,腳下一勾,郭靖撲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脈門,將他按倒在地,張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寶血。


    黃蓉連搶數次,不論如何快捷,總讓沙通天輕輕易易的擋住。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說手到拿來,然見趙王完顏洪烈在旁觀看,便乘機露一手上乘輕功。


    黃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說道:“隻要我一出這門,你不能再跟我為難,成不成?”沙通天道:“隻要你能出去,我就認輸。”黃蓉歎道:“唉,可惜我爹爹隻教了我進門的本事,卻沒教出門的。”沙通天奇道:“什麽進門的,出門的?”黃蓉道:“你這路‘移形換位’功夫,雖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還差得遠,簡直差了十萬八千裏。”沙通天怒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說出來隻怕嚇壞了你,不說也罷。當時他教我闖門的本事,他守在門口,我從外麵進來,闖了幾次也闖不進。但似你這般微末功夫哪,我從裏到外雖然走不出,但從外麵闖進來,卻不費吹灰之力。”沙通天冷笑道:“從外入內,跟從內到外還不是一樣?好!你倒來闖闖看。”讓開身子,要瞧她從外入內,又有什麽特別不同的功夫。


    黃蓉閃身出門,哈哈大笑,道:“你中計啦。你說過的,我一到門外,你就認輸。現下我可不是到了門外?沙龍王是當世高人,言出如山,咱們這就再見啦。”


    沙通天左手在光頭頂門上搔了三搔,心想這一小丫頭雖然行詭,但自己確是有言在先,對她這等後輩如何能說過了不算?脹紅了臉,一時無計可施。


    彭連虎卻那能讓黃蓉就此脫身,心想倘使讓這小姑娘脫逃,趙王爺所說的大事隻怕便即泄漏了,雙手連揚,兩枚銅錢激射而出,從黃蓉頭頂飛越而過。黃蓉見錢鏢雙雙越過頭頂,正自奇怪此人發射暗器的準頭怎麽如此低劣,突然間當的一聲,背後風聲響動,兩枚錢鏢分左右襲來,直擊腦後。原來彭連虎發出的錢鏢算準了方位勁力,錢鏢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過來打向黃蓉後腦。錢鏢所向,正是要害之處,黃蓉無法擋架,隻得向前急躍,身剛站定,後麵錢鏢又到。彭連虎鏢發連珠,十數枚接連不斷的撞向石柱,彈了回來。黃蓉閃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屬難能,錢鏢的準頭,盡是對向她後腦,黃蓉隻得向前縱躍而避,數躍之後,又已回進了大廳。


    彭連虎發射錢鏢,隻是要將她逼回廳內,誌不在傷人,因此使勁不急。眾人喝采聲中,彭連虎擋住了門口,笑道:“怎麽?你又回進來啦?”黃蓉小嘴一撅,說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來欺侮女孩兒家,又有什麽希奇?”彭連虎道:“誰欺侮你啦?我又沒傷你。”黃蓉道:“那麽你讓我走。”彭連虎道:“你先得說說,教你功夫的是誰。”黃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裏自己學的。”


    彭連虎道:“你不肯說,難道我就瞧不出。”反手出掌,向她肩頭揮去。黃蓉竟不閃不避,不招不架,明知鬥不過,便索性跟他撒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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