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一曲既終,低聲道:“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鶴仙》,是形容雪後梅花的,你說做得好麽?”郭靖道:“我一點兒也不懂,歌兒是很好聽的。辛大人是誰啊?”黃蓉道:“辛大人就是辛棄疾。我爹爹說他是位愛國愛民的好官。北方淪陷在金人手中,嶽爺爺他們都給奸臣害了,現下隻辛大人還在力圖恢複失地。”


    郭靖雖然常聽母親說起金人殘暴,虐殺中國百姓,但終究自小生長蒙古,家國之痛在他並不深切,說道:“我從未來過中原,這些事你將來慢慢說給我聽,這當兒咱們想法兒救王道長要緊。”黃蓉道:“你聽我話,咱們就在這兒多玩一陣,不用著急。”郭靖道:“他說若不盡早清毒,會有大害,說不定就會殘廢!”黃蓉道:“那就讓他殘廢好了,又不是你殘廢,我殘廢。”郭靖“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道:“這……這個怎麽可以……你……”臉上已現怒色。


    黃蓉微笑道:“不用著惱,我包你有藥就是。”郭靖聽她言下之意似十拿九穩,再者自己也無別法,心想:“她計謀武功都遠勝於我,聽她的話一定錯不了。”隻得暫且放寬胸懷。黃蓉說起怎樣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怎樣戲弄侯通海,兩人拊掌大笑。


    眼見暮色四合,漸漸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朧朧的一片,黃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手掌,低聲道:“現今我什麽都不怕啦。”郭靖道:“怎麽?”黃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會要我跟著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當然。蓉兒,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歡喜。”


    黃蓉輕輕靠在他胸前。郭靖隻覺一股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圍住了湖水,圍住了整個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還是黃蓉身上發出來的。兩人握著手不再說話。


    過了良久良久,黃蓉歎了口氣,道:“這裏真好,隻可惜咱們要走啦。”郭靖道:“為什麽?”黃蓉道:“你不是要去拿藥救王道長麽?”郭靖喜道:“啊,到那裏去拿?”黃蓉道:“藥鋪子的那幾味藥,都到那裏去啦?”郭靖道:“定是給趙王府的人搜去了。”黃蓉道:“不錯,咱們就到趙王府拿去。”郭靖嚇了一跳,道:“趙王府?”黃蓉道:“正是!”郭靖道:“那去不得。咱倆去隻有送命的份兒。”


    黃蓉道:“難道你就忍心讓王道長殘廢?說不定傷勢厲害,還要送命呢!”郭靖熱血上衝,道:“好,不過,不過你不要去。”黃蓉道:“為什麽?”郭靖道:“總而言之,你不能去。”卻說不出個道理來。


    黃蓉低聲道:“你再體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難,難道我獨個兒能活著麽?”郭靖心中一震,不覺感激、愛惜、狂喜、自憐,諸般激情同時湧上心頭,突然間勇氣百倍,頓覺沙通天、彭連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無難事,昂然道:“好,咱倆去拿藥。”


    兩人把小舟劃進岸邊,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記起黃河四鬼兀自掛在樹上,停步說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個人下來?”黃蓉格格一笑,道:“這四個家夥自稱‘剛烈雄健’,厲害得很,凍不壞、餓不死的。就算餓死了,‘梅林四鬼’也比‘黃河四鬼’高雅得多。”


    第九回


    鐵槍破犁


    郭黃二人來到趙王府後院,越牆而進,黃蓉柔聲道:“你輕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牆腳邊,察看院內動靜,聽她稱讚,隻覺說不出的開心。


    過了片刻,忽聽得腳步聲響,兩人談笑而來,走到相近,隻聽一人道:“小王爺把這姑娘關在這裏,你猜是為了什麽?”另一個笑道:“那還用猜?這樣美貌的姑娘,你出娘胎之後見過半個麽?”先一人道:“瞧你這副色迷迷的樣兒,小心小王爺砍掉你的腦袋。這個姑娘麽,相貌雖美,可還不及咱們王妃。”另一人道:“這等風塵女子,怎麽能拿來跟王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說到這裏,忽然住口,咳嗽了兩聲,轉口道:“小王爺昨日跟人打架,著實吃了虧,大夥兒小心些,別給他作了出氣袋,討一頓好打。”另一人道:“小王爺這麽一拳打來,我就這麽一避,跟著這麽一腳踢出……”先一人笑道:“別自己臭美啦!”


    郭靖尋思:“原來那完顏康已經有了個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難怪。既是如此,他就不該去跟穆姑娘比武招親,更不該搶了人家的花鞋兒不還。他為什麽又把人家關起來?難道是人家不肯,他要強逼麽?”


    這時兩人走得更近了,一個提了一盞風燈,另一個提著一隻食盒,兩人都是青衣小帽、仆役打扮。那提食盒的笑道:“又要關人家,又怕人家餓壞了,這麽晚啦,還巴巴的送菜去。”另一個道:“若不是又風流又體貼,怎能贏得美人兒的芳心?”兩人低聲談笑,漸漸走遠。


    黃蓉好奇心起,低聲道:“咱們瞧瞧去,到底是怎麽樣的美人。”郭靖道:“還是盜藥要緊。”黃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舉步跟隨兩個仆役。郭靖心想:“女人有什麽好看?真是古怪。”他卻那裏知道,凡是女子聽說有那一個女人美貌,若不親眼見上一見,可比什麽都難過,如果自己是美麗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卻隻道她孩子氣厲害,隻得跟去。


    那趙王府好大的園林,跟著兩個仆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會,才來到一座大屋跟前,望見屋前有親兵手執兵刃把守。黃蓉和郭靖閃在一旁,隻聽得兩仆和看守的親兵說了幾句話,親兵打開門放二人進去。


    黃蓉撿起一顆石子,噗的一聲,打滅風燈,拉著郭靖的手,縱身擠進門去,反搶在兩仆之前。兩仆和眾親兵全未知覺,隻道屋頂上偶然跌下了石子。兩仆說笑咒罵,取出火絨火石來點亮了燈,穿過一個大天井,開了裏麵一扇小門,走了進去。


    黃蓉和郭靖悄悄跟隨,見裏麵是一條條極粗鐵條編成的柵欄,就如監禁猛獸的大鐵籠一般,柵欄後麵坐著兩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個仆人點燃了一根蠟燭,伸手進柵,放在桌上。燭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奇,隻見那男子須發蒼然,滿臉怒容,正是穆易,一個妙齡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女兒穆念慈是誰?郭靖滿腹疑團,大惑不解:“他們怎麽會在這裏?是了,定是給完顏康捉了來。那完顏康卻是什麽心思?到底愛這姑娘不愛?”


    兩名仆人從食盒中取出點心酒菜,一盆盆送進柵去。穆易拿起一盆點心擲將出來,罵道:“我落了你們圈套,要殺快殺,誰要你們假惺惺討好?”


    喝罵聲中,忽聽得外麵眾親兵齊聲說道:“小王爺您好!”


    黃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在門後躲起,隻見完顏康快步入內,大聲嗬斥道:“誰惹怒穆老英雄啦?回頭瞧我不打斷你狗腿子。”兩個仆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說道:“小的不敢。”完顏康道:“快滾出去。”兩仆忙道:“是,是。”站起來轉身出去,走到門邊時,相對伸了伸舌頭,做個鬼臉。


    完顏康等他們反帶上了門,和顏悅色的對穆易父女道:“我請兩位到這裏,另有下情相告,兩位千萬不要誤會。”穆易怒道:“你騙我們來,當犯人般關在這裏,這是‘請’麽?”完顏康道:“實在對不住。請兩位暫且委屈一下,我實在過意不去。”穆易怒道:“這些話騙三歲孩子去。做官做府的吃人不吐骨頭,難道我還見得少了?”完顏康幾次要說話,都給穆易一陣怒罵擋了回去,但他居然涵養甚好,笑嘻嘻的並不生氣。


    隔了一會,穆念慈低聲道:“爹,你且聽他說些什麽。”穆易哼了一聲,這才不罵。


    完顏康道:“令愛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那有不喜愛的?”穆念慈一陣紅暈罩上雙頰,把頭俯得更低了。隻聽完顏康又道:“隻不過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又嚴,要是給人知道,說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傑結了親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聖上還要嚴旨切責父王呢。”穆易道:“依你說怎樣?”完顏康道:“我是想請兩位在舍下休息幾日,養好了傷,然後回家鄉去。過得一年半載,待這事冷了下來,旁人更無閑言閑語,或者是我到府上來迎親,或者是請老前輩送令愛來完姻,那豈不是兩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語,心中卻在想著另一件事。


    完顏康道:“父王為了我頑皮闖禍,三個月前已受過聖上的幾次責備,如再知道我有這等事,婚事決不能諧。是以務懇老前輩要嚴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說來,我女孩兒將來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輩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完顏康道:“這個我自然另有安排,將來邀出朝裏幾位大臣來做媒,總要風風光光的娶了令愛才是。”


    穆易臉色忽變,道:“你去請你母親來,咱們當麵說個清楚。”完顏康微微一笑,道:“我母親怎能見你?”穆易斷釘截鐵的道:“不跟你母親見麵,任你如何花言巧語,我決不理睬。”說著抓起酒壺,從鐵柵中擲了出來。


    穆念慈自和完顏康比武之後,一顆芳心早已傾注在他身上,耳聽他說得合情合理,正自竊喜,忽見父親突然無故動怒,不禁又驚訝,又傷心。


    完顏康袍袖翻過,卷住了酒壺,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轉身而出。


    郭靖聽著完顏康的話,覺得他確有苦衷,所說的法子也很周到,那料穆易卻忽然翻臉,心想:“我這就勸勸他去。”正想長身出來,黃蓉扯扯他衣袖,拉著他從門裏竄了出去。


    隻聽完顏康問一個仆人道:“拿來了麽?”那仆人道:“是。”舉起手來,手裏提著一隻兔子。完顏康接過,喀喀兩聲,把兔子的兩條後腿折斷了,放在懷中,快步而去。


    郭靖與黃蓉甚是奇怪,不知他玩什麽花樣,隨後遠遠跟著。


    繞過一道竹籬,眼前出現三間烏瓦白牆小屋。這是南方鄉下尋常百姓的居屋,不意在這豪奢富麗的王府中見到,郭靖以前沒見過,黃蓉卻甚覺詫異,見完顏康推開小屋板門,走了進去。


    兩人悄步繞到屋後,俯眼窗縫,向裏張望,心想完顏康來到這詭秘所在,必有特異行動,那知卻聽他叫道:“媽!”裏麵一個女人聲音“嗯”的應了一聲。


    完顏康走進內室,黃蓉與郭靖跟著轉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窺視,見一個中年女子坐在桌邊,一手支頤,呆呆出神。這女子四十歲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黃蓉心道:“這位王妃果然比那個穆姑娘又美了幾分,可是她怎麽扮作個鄉下女子,又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屋子裏?難道給趙王打入了冷宮?”郭靖有了黃蓉的例子在先,倒不以為奇,不過另有一番念頭:“她多半跟蓉兒一般,故意穿些粗布衣衫,假裝窮人,鬧著玩兒。”


    完顏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媽,你又不舒服了麽?”那女子歎了口氣道:“還不是為你耽心?”完顏康靠在她身邊,笑道:“兒子不是好好地在這裏麽?又沒少了半個腳趾頭。”說話神情,全在撒嬌。那女子道:“眼也腫了,鼻子也破了,還說好好地?你這麽胡鬧,你爹知道了倒沒什麽,要是給你師父聽到風聲,可不得了。”


    完顏康笑道:“媽,你道昨天出來打岔的那道士是誰?”那女人道:“誰啊?”完顏康道:“是我師父的師弟。說來該是我師叔,可是我偏不認他的,道長前、道長後的叫他。他向著我吹胡子,瞪眼珠,可拿我沒法子。”說著笑了起來。那女子卻吃了一驚,道:“糟啦,糟啦。我見過你師父發怒的樣兒,他殺起人來,可真教人害怕。”


    完顏康奇道:“你怎會見過我師父殺人?在那裏?他幹麽殺人?”那女子抬頭望著燭光,似乎神馳遠處,緩緩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顏康不再追問,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門來,問我比武招親的事怎樣了結。我一口應承,隻要那姓穆的到來,他怎麽說就怎麽辦。”那女子道:“你問過爹爹麽?他肯答允麽?”完顏康笑道:“媽你就這麽老實。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騙了來,鎖在後麵鐵牢裏。那王道士又到那裏找他去?”


    完顏康說得高興,郭靖在外麵愈聽愈怒,心想:“我還道他真是好意,那知竟如此奸惡。”又想:“幸虧穆老英雄不上他當。”


    那女子也頗不以為然,慍道:“你戲弄了人家閨女,還把人家關了起來,那成什麽話?快去放了,再多送些銀子,好好賠罪,請他們別見怪。”郭靖暗暗點頭,心想:“這還說得過去。”


    完顏康道:“媽你不懂的,這種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銀子呢。放了出去,他們在外宣揚,怎不傳進師父的耳裏?”那女子急道:“難道你要關他們一世?”完顏康笑道:“我說些好話,把他們騙回家鄉,叫他們死心塌地的在家裏等我一輩子,十年、二十年,沒完沒了!”說著哈哈大笑。


    郭靖怒極,伸掌便要向窗格子上拍去,隨即要張口怒喝,突覺一隻滑膩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右手手腕也給人從空捏住,一個柔軟的聲音在耳邊輕聲道:“別發脾氣。”


    郭靖登時醒悟,轉頭向黃蓉微微一笑,再向裏張望,隻聽完顏康道:“那姓穆的老兒奸猾得緊,一時還不肯上鉤,再關他幾天,瞧他聽不聽話?”


    他母親道:“我見那個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喜歡。我跟你爹說說,不如就娶了她,可不是什麽事都沒了。”完顏康笑道:“媽你又來啦,咱們這般的家世,怎麽能娶這等江湖上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說要給我擇一門顯貴的親事。就可惜我們是宗室,也姓完顏。”那女子道:“怎麽?”完顏康道:“否則的話,我準能娶公主,做駙馬。”那女子歎了口氣,低聲道:“你瞧不起窮人家的女兒……你自己難道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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