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看,轟然大笑。原來東邊進來的是個肥胖老者,滿臉濃髯,胡子大半斑白,年紀少說也有五十來歲。西邊來的更是好笑,竟是個光頭和尚。那胖子對眾人喝道:“笑什麽?他比武招親,我尚未娶妻,難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嘻皮笑臉的道:“老公公,你就算勝了,這花一般的閨女,叫她一過門就做寡婦麽?”那胖子怒道:“那你來幹什麽?”和尚道:“得了這樣美貌娘子,我和尚馬上還俗。”眾人更轟然大笑。


    那少女臉呈怒色,柳眉雙豎,脫下剛穿上的披風,就要上前動手。穆易拉了女兒一把,叫她稍安毋躁,隨手又把旗杆插入地下。


    這邊和尚和胖子爭著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語,已鬧得不可開交,旁觀的閑漢笑著起哄:“你哥兒倆先比一比吧,誰贏了誰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倆玩玩!”說著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側頭避開,回打一拳。


    郭靖見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羅漢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門功夫。和尚縱高伏低,身手便捷。那胖子卻拳腳沉雄,莫瞧他年老,竟招招勁猛。鬥到分際,和尚猱身直進,砰砰砰,在胖子腰裏連捶三拳,那胖子連哼三聲,忍痛不避,右拳高舉,有如巨錘般捶將下來,正捶在和尚的光頭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從僧袍中取出一柄戒刀,揮刀向胖子小腿劈去。


    眾人高聲大叫。那胖子跳起避開,伸手從腰裏一抽,鐵鞭在手,原來兩人身上都暗藏兵刃。轉眼間刀來鞭往,鞭去刀來,乒乓作聲,殺得好不熱鬧。眾人嘴裏叫好,腳下不住後退,生怕兵器無眼,誤傷了自己。


    穆易走到兩人身旁,朗聲說道:“兩位住手。這裏是京師之地,不可掄刀動槍。”那兩人殺得性起,那來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進,飛腳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脫手,順手抓住了鐵鞭鞭頭,一扯一奪,那胖子把捏不住,隻得鬆手。穆易將鐵鞭重重擲落。和尚與胖子不敢多話,各自拾起兵刃,鑽入人叢而去。


    眾人轟笑聲中,忽聽得鸞鈴響動,數十名健仆擁著一個少年公子馳馬而來。


    那公子見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幾眼,微微一笑,下馬走進人叢,向少女道:“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姑娘麽?”那少女紅了臉轉過頭去,並不答話。


    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爺有何見教?”那公子道:“比武招親的規矩怎麽樣?”穆易說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來試試。”


    郭靖見這公子容貌俊秀,約莫十八九歲年紀,一身錦袍,服飾華貴,心想:“這公子跟這姑娘倒是一對兒,幸虧剛才那和尚和胖老頭武功不濟,否則……否則……”


    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爺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見得?”穆易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與公子爺放對?再說這不是尋常的賭勝較藝,我們誌在尋人,又事關小女終身大事,請公子爺見諒。”那公子望了紅衣少女一眼,問道:“你們比武招親已有幾日了?”穆易道:“經曆七路,已有大半年了。”那公子奇道:“難道竟沒人勝得了姑娘?這個我卻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說道:“想來武藝高強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跟小女動手。”


    那公子叫道:“來來來!我來試試。”緩步走到中場。


    穆易見他人品秀雅,豐神雋朗,心想:“這人若是尋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孩兒相配。但他是富貴公子,此處是金人的京師,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財有勢之人。我孩兒倘若勝過了他,難免另有後患;要是給他得勝,我又怎能跟這等人家結親?”便道:“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跟公子爺過招。咱們就此別過。”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藝,點到為止,你放心,我決不打傷打痛你的姑娘便是。”轉頭對那少女笑道:“姑娘隻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贏了,好不好?”那少女道:“比武過招,勝負自須公平。”人圈中有人叫將起來:“快動手罷。早打早成親,早抱胖娃娃!”眾人都轟笑起來。


    那少女皺起眉頭,含嗔不語,脫落披風,向那公子微一萬福。那公子還了一禮,笑道:“姑娘請。”穆易心道:“這公子爺嬌生慣養,豈能真有什麽武功了?盡快將他打發了,我們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說道:“那麽公子請寬了長衣。”那公子微笑道:“不用了。”


    旁觀眾人見過那少女的武藝,心想你如此托大,待會就有苦頭好吃;也有的說道:“穆家父女是行走江湖之人,怎敢得罪了王孫公子?定會將他好好打發,不讓他失了麵子。”又有人悄悄的道:“你道他們真是‘比武招親’麽?他是仗著閨女生得美貌,又有武藝,父女倆出來訛騙錢財的。這公子爺這一下可要破財了。”當時江湖上賣解求財、藉口比武招親之事在通都大邑中事所常有,常人也不以為奇。


    那少女道:“公子請。”那公子衣袖輕抖,人向右轉,左手衣袖突從身後向少女肩頭拂去。那少女見他出手不凡,微微一驚,俯身前竄,已從袖底鑽過。那知這公子招數好快,她剛從袖底鑽出,他右手衣袖已勢挾勁風,迎麵撲到,這一下教她身前有袖,頭頂有袖,雙袖夾擊,再難避過。那少女左足一點,身子似箭離弦,倏地向後躍出,這一下變招救急,身手敏捷。那公子叫了聲:“好!”踏步進招,不待她雙足落地,跟著又揮袖抖去。那少女在空中扭轉身子,左腳飛出,逕踢對方鼻梁,這是以攻為守,那公子隻得向右躍開,兩人同時落地。那公子這三招攻得快速異常,而那少女三下閃避也十分靈動,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臉上一紅,出手進招。兩人鬥到急處,隻見那公子滿場遊走,身上錦袍燦然生光;那少女進退趨避,紅衫絳裙,似乎化作了一團紅雲。


    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這兩人年紀和我相若,竟都練成了如此一身武藝,實在難得;又想他們年貌相當,如能結成夫妻,閑下來時時這般“比武招親”,倒也有趣得緊。


    他張大了嘴巴,正看得興高采烈,忽見公子長袖給那少女伸手抓住,兩下掙奪,嗤的一聲,扯下了半截。那少女向旁躍開,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揚。


    穆易叫道:“公子爺,我們得罪了。”轉頭對女兒道:“這就走罷!”


    那公子臉色一沉,喝道:“可沒分了勝敗!”雙手抓住袍子衣襟,向外分扯,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一名仆從走進場內,幫他寬下長袍。另一名仆從拾起玉扣。隻見那公子內裏穿著湖綠緞子的中衣,腰裏束著一根蔥綠汗巾,更襯得臉如冠玉,唇若塗丹。


    他左掌向上甩起,虛劈一掌,這一下可顯了真實功夫,一股淩厲勁急的掌風將那少女的衣帶震得飄了起來。這一來,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驚,均想:“瞧不出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


    這時那公子再不相讓,掌風呼呼,打得興發,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內。


    郭靖心想:“這公子功夫了得,這姑娘不是敵手,這門親事做得成了。”暗自代雙方欣喜;又想:“六位師父常說,中原武學高手甚多,果然不錯。這位公子爺掌法奇妙,變化靈巧,倘若跟我動手,我隻怕打他不過。”


    穆易也早看出雙方強弱之勢早判,叫道:“念兒,不用比啦,公子爺比你強得多。”心想:“這少年武功了得,自不是吃著嫖賭的紈袴子弟。待會問明他家世,隻消不是金國官府人家,便結了這門親事,我孩兒終身有托。”連聲呼叫,要二人罷鬥。


    但兩人鬥得正急,一時那裏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這時我要傷你,易如反掌,不過有點舍不得。”忽地左掌變抓,隨手鉤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吃驚,向外掙奪。那公子順勢輕送,那少女立足不穩,眼見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將她抱在懷裏。旁觀眾人又喝采,又喧鬧,亂成一片。


    那少女羞得滿臉通紅,低聲求道:“快放開我!”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聲親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輕薄,用力一掙,但給他緊緊摟住了,卻那裏掙紮得脫?


    穆易搶上前來,說道:“公子勝啦,請放下小女罷!”那公子哈哈一笑,仍然不放。


    那少女急了,飛腳向他太陽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開了手。那公子右臂鬆脫,舉手擋架,反腕鉤出,又已拿住了她踢過來的右腳。他這擒拿功夫竟得心應手,擒腕得腕,拿足得足。那少女更急,奮力抽足,腳上繡著紅花的繡鞋竟離足而去,但總算掙脫了他懷抱,坐在地下,含羞低頭,摸著白布襪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一聞。旁觀的無賴子那有不乘機湊趣之理,齊聲大叫:“好香啊!”


    穆易笑道:“請教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說了吧!”轉身披上錦袍,向那紅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繡鞋放入懷裏。


    便在這時,一陣風緊,天上飄下片片雪花,許多閑人叫了起來:“下雪啦,下雪啦!”


    穆易道:“我們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棧,這就一起去談談罷。”那公子道:“談什麽?天下雪啦,我趕著回家。”穆易愕然變色,道:“你既勝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將女兒許配給你。終身大事,豈能馬虎?”那公子哈哈一笑,說道:“我們在拳腳上玩玩,倒也有趣。招親嘛,哈哈,可多謝了!”


    穆易氣得臉色雪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指著他道:“你……你這……”


    公子的一名親隨冷笑道:“我們公子爺是什麽人?怎會跟你這等走江湖賣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親?你做你的清秋白日夢去罷!”穆易怒極,反手出掌,正中他左頰,力道奇勁,那親隨登時暈了過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計較,命人扶起親隨,就要上馬。穆易怒道:“你是存心消遣我們來著?”那公子也不答話,左足踏上了馬鐙。


    穆易左手翻過,抓住了那公子左臂,喝道:“好,我閨女原也不能嫁你這等輕薄小人,把鞋子還來!”那公子笑道:“這是她甘願送我的,與你何幹?招親是不必了,采頭卻不能不要。”手臂繞了個小圈,微一運勁,已把穆易左手震脫。


    穆易氣得全身發顫,喝道:“我跟你拚啦!”縱身高躍,疾撲而前,雙拳“鍾鼓齊鳴”,往他兩邊太陽穴打去。那公子仰身避開,左足在馬鐙上一登,飛身躍入場子,笑道:“我如打敗了你這老兒,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罷?”


    旁觀眾人都氣惱這公子輕薄無行,仗勢欺人,但除了幾個無賴混混大笑之外,餘人都含怒不言。


    穆易不再說話,緊了緊腰帶,使招“海燕掠波”,身子躍起,向那公子疾撞過去。那公子知他怒極,不敢怠慢,擰過身軀,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尋穴手”往他小腹擊去。穆易向右避過,右掌疾向對方肩井穴斬下。那公子左肩微沉,避開敵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偷雲換日”,上麵左臂遮住了對方眼光,臂下這掌出敵不意,險狠之極。穆易左臂沉落,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拳橫掃,待他低頭躲過,猝然間雙掌合攏,“韋護捧杵式”猛劈他雙頰。


    那公子這時不論如何變招,都不免中掌,心一狠,雙手倏地飛出,快如閃電,十根手指分別插入穆易左右雙手手背,隨即向後躍開,十根指尖已成紅色。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隻見穆易手背鮮血淋漓。鮮血滴在地下,傷勢竟自不輕。那少女又氣又急,忙上來扶住父親,撕下父親衣襟,給他裹傷。穆易把女兒輕輕一推,怒道:“走開,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那少女道:“爹,這人好狠,今日且忍一忍!”


    眾人眼見一樁美事變成血濺當場,個個驚咦歎息,連那些無賴地痞臉上也都有不忍之色。有人便輕輕議論那公子的不是。


    郭靖見了這等不平之事,那裏還忍耐得住?見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鮮血,又要上馬,雙臂分張,輕輕推開身前各人,走入場子,叫道:“喂,你這樣幹不對啊!”


    那公子一呆,隨即笑道:“要怎樣幹才對啊?”他手下隨從見郭靖打扮得土頭土腦,說話又是一口南方土音,聽公子學他語音取笑,都縱聲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們笑些什麽,正色道:“你該當娶了這位姑娘才是。”


    那公子側過了頭,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願娶她,幹麽下場比武?她旗上寫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親’。”那公子臉色一沉,道:“你這小子來多管閑事,要想怎地?”郭靖道:“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藝又高,你幹麽不要?你不見這位姑娘氣得臉都白了嗎?”那公子道:“你這渾小子,跟你多說也是白饒。”轉身便走。郭靖伸手攔住,道:“咦?怎麽又要走啦?”那公子道:“怎麽?”郭靖道:“我不是勸你娶了這位姑娘麽?”那公子縱聲冷笑,大踏步走出。


    穆易見郭靖慷慨仗義,知他是個血性少年,然而聽他與那公子一問一答,顯然心地純厚,全然不通世務,走近身來,對他道:“小兄弟,別理他,隻要我有一口氣在,此仇不能不報。”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來!”


    那公子笑道:“我說過不能叫你丈人,又問我姓名幹麽?”


    郭靖大怒,縱身過去,喝道:“那麽你將鞋子還給這位姑娘。”那公子怒道:“關你屁事?你自己看上了這姑娘是不是?”郭靖搖頭道:“不是!你到底還不還?”那公子忽出左掌,去勢如風,重重打了郭靖個耳光。郭靖全沒料到他會突然出手,敵掌之來,沒想到要閃避擋格,給他重重一掌擊在臉上,驚怒交集,施展擒拿手中的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雙手交叉而落,一絞之下,同時拿住了那公子雙腕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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