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追兵愈來愈近,遠遠已望得見旗幟晃動。那人心想坐騎受傷,大漠上奔逃不遠,在此處躲藏雖然危險,卻已無第二條路可走,便道:“我一個人打他們不過,要躲起來。”見茅屋內外委實無地可躲,情勢緊迫,便向屋旁一個大幹草堆指了指,說道:“我躲在這裏。你把我的馬趕得越遠越好。你也遠遠躲開,別讓他們見到。”說著鑽進了幹草堆中。蒙古人一過炎夏,便割草堆積,冬日飼養牲口,燒火取暖,全憑幹草,是以草堆往往比住人的蒙古包還大。那將軍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細搜索,倒也不易發覺。


    郭靖在黑馬臀上唰唰兩鞭,那黑馬縱蹄狂奔,跑得遠遠的才停下來吃草。郭靖騎了小馬,向西馳去。


    追兵望見有人,兩名軍士騎馬趕來。郭靖的小馬奔跑不快,不久便給追上了。兩名軍士喝問:“孩子,見到一個騎黑馬的漢子麽?”郭靖不會說謊,張大了嘴不答。兩名軍士又問幾句,見他傻裏傻氣,始終不答,便道:“帶他見大王子去!”拉著小馬的韁繩,將他帶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隻不說。”隻見無數蒙古戰士簇擁著一個身披紅色鬥篷的瘦長青年。郭靖記得他臉孔,這人前天曾領兵大戰,士卒都聽他號令,知他是黑袍將軍的敵人。那大王子大聲喝道:“小孩怎麽說?”兩名軍士道:“這小孩嚇壞了,話也不會說。”大王子凝目四望,見到那匹黑馬在遠處吃草,低沉了聲音道:“是他的馬麽?去拉來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組,從五個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馬圍去。待那黑馬驚覺,昂頭想逃,已沒了去路。


    大王子見了牽過來的黑馬,哼了一聲道:“這不是哲別的馬麽?”眾軍士齊聲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馬鞭,唰的一聲,在郭靖的小腦袋上輕輕抽了一下,喝道:“他躲在那裏?快說。你可別想騙我!”


    哲別躲在幹草堆裏,手中緊緊握住長刀,眼見郭靖吃了一鞭,額上登時起了一道殷紅的血痕,心中突突亂跳。他知這人是鐵木真的長子術赤,殘酷狠辣,名聞大漠,心想孩子定會受不住恐嚇而說出來,那隻有跳出來決死一拚。


    郭靖痛得要哭,卻拚命忍住眼淚,昂頭道:“你為什麽打我?我又沒做壞事!”他隻知做了壞事才該挨打。術赤怒道:“你還倔強!”唰的又是一鞭,郭靖放聲大哭。


    這時眾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遍,兩名軍士挺著長矛往幹草堆中亂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沒刺到哲別藏身的所在。


    術赤道:“坐騎在這裏,他一定不會逃遠。小孩,你說不說?”唰唰唰,接連又是三鞭,出手已加重了些。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卻那裏抓得著?突然間遠處號角聲響,眾軍士道:“大汗來啦!”術赤住手不打,拍馬前迎。眾軍士擁著鐵木真馳來。術赤迎上去叫了一聲:“爹爹!”


    前日鐵木真給哲別這一箭射得傷勢極重,在激戰時強行忍住,收兵之後,竟痛暈了數次。大將者勒米和鐵木真的三子窩闊台輪流用口吸吮他創口瘀血,或咽或吐。眾將士與他的四個兒子在床邊守候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晨,方脫險境。


    蒙古兵偵騎四出,眾人立誓要抓住哲別,將他四馬裂體,亂刀分屍,為大汗報那一箭之仇。次日傍晚,一小隊蒙古兵終於遇上哲別,卻給他殺傷數人逃脫,但哲別也受了傷。鐵木真得訊,先派長子追趕,再親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窩闊台、幼子拖雷趕來。


    術赤向黑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賊子的黑馬啦!”鐵木真道:“我不要馬,要人。”術赤道:“是,咱們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麵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兩刀,喝道:“你說不說?”郭靖給他打得滿臉是血,反而更加倔強,不住叫道:“我不說,我不說!”鐵木真聽這孩子說話天真,不說“不知道”而說“我不說”,那必是知曉哲別的所在,低聲對三子窩闊台道:“你去騙這小孩說出來。”


    窩闊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麵前,從自己頭盔上拔下兩根金碧輝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裏,笑道:“你說出來,我把這個給你。”郭靖仍道:“我不說。”


    鐵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隨從軍士當即從後隊牽了六頭巨獒過來。


    蒙古人性喜打獵,酋長貴人無不畜養獵犬獵鷹。察合台尤其愛狗,這次追蹤哲別,正用得著獵狗,是以帶了六頭獒犬,這時放將出來,先命六犬環繞著黑馬周圍一陣亂嗅,然後找尋哲別藏身的所在。六頭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進奔出。


    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不禁欽佩,而給術赤抽了這幾鞭之後,心裏怒極,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出聲呼哨,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幹草堆前,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守在草堆前,不許六犬過去。察合台大聲呼叱,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去,一時犬吠之聲大作,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敵六,轉瞬間就給咬得遍體鱗傷,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負隅死鬥。郭靖一麵哭,一麵呼喝著鼓勵愛犬力戰。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早知哲別必是躲在草堆之中,此時已然合圍,料得敵人難以脫身,也不心急,都笑吟吟的瞧著七犬相鬥。


    術赤大怒,舉起馬鞭又是唰唰數鞭,打得郭靖痛徹心肺。他滿地打滾,滾到術赤身邊,忽地躍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術赤用力抖動,那知這孩子抱得極緊,竟抖不下來。察合台、窩闊台、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都哈哈大笑。鐵木真也不禁莞爾。術赤脹紅了臉,拔出腰間長刀,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當啷聲響,雙刀相交,術赤隻覺手指劇震,險些把捏不定。眾軍士齊聲呼叫,哲別已從草堆裏躍了出來。


    他左手將郭靖一扯,拉到身後,冷笑道:“欺侮孩子,不害臊麽?”眾軍士刀矛齊舉,圍在哲別身周。哲別見無可抵擋,拋下手中馬刀。術赤上去當胸一拳,哲別並不還手,喝道:“快殺我!”隨即低沉了聲音道:“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裏!”


    鐵木真問道:“你說什麽?”哲別道:“要是我在戰場之上,給勝過我的好漢殺了,那是死得心甘情願。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為螞蟻咬死!”說著圓睜雙眼,猛喝一聲。察合台的六犬這時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陡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嚇得一齊跳起,尾巴夾在後腿之間,畏畏縮縮的逃開。


    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叫道:“大汗,別讓這小子誇口,我來鬥他。”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術,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比比。咱們別的沒有,有的是英雄好漢。”


    博爾術上前數步,喝道:“我一個人殺你,教你死得心甘情願。”哲別見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喝問:“你是誰?”博爾術道:“我是博爾術。你沒聽見過麽?”哲別心中一凜:“早聽說博爾術是蒙古人中的大英雄,原來是他。”橫目斜睨,哼了一聲。


    鐵木真道:“你自誇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別。你就和我這好朋友比比箭吧。”蒙古語中,“哲別”兩字既指“槍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別本來另有名字,隻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別,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


    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術為“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殺了你。”蒙古眾軍士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人人都知博爾術武藝精熟,所向無敵,威名揚於大漠,眾人雖見過哲別的箭法高強,但說要殺博爾術,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


    當初鐵木真年輕之時,為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頭頸裏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一麵喝酒,一麵用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之後,再加殺害。後來與宴人眾喝得大醉,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兵卒,逃入樹林。


    泰亦赤兀人大舉挨戶搜查。有個青年名叫赤老溫,不怕危險,仗義留他,打碎木枷,用火燒毀,把他藏入一輛裝羊毛的大車。追兵在赤老溫家裏到處搜查,搜到大車前,拉去了幾把羊毛,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笑道:“這樣大熱天,羊毛裏怎能藏人?熱也熱死了他。”其時正當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放過不搜。鐵木真生平經曆危難無數,以這一次最是千鈞一發的大險。


    鐵木真逃得性命後狼狽之極,與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過活。


    有一天,他養的八匹白馬讓別的部落盜了去,鐵木真單身去追,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乳。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爾術,說道:“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我和你結成朋友。”兩人騎馬一起追趕,追了三天,趕上盜馬的部落。兩人箭無虛發,殺敗數百名敵人,奪回了八匹馬。鐵木真要分馬給他,問他要幾匹。博爾術道:“我為好朋友出力,一匹也不要。”自此兩人一起創業,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實是患難之交。


    鐵木真素知博爾術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裏弓箭遞給了他,隨即跳下馬來,說道:“你騎我的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殺了他。”博爾術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拿箭,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鐵木真對窩闊台道:“你把坐騎借給哲別。”窩闊台道:“便宜了他。”躍下馬來,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


    哲別躍上馬背,向鐵木真道:“我已給你包圍住,你要殺我,便如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跟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跟他平比。我隻要一張弓,不用箭。”


    博爾術怒道:“你不用箭?”哲別道:“不錯,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了你!”


    蒙古眾軍士又大聲鼓噪:“這家夥好會吹大氣。”鐵木真吩咐取一張好弓給他。


    博爾術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來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無箭,箭法再高,卻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兩腿一夾,胯下的白口寶馬撥剌剌的跑了開去。這匹馬奔跑迅速,久經戰陣,在戰場上乘者雙腿稍加示意,即能進退自如,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


    哲別見對手馬快,勒馬反走,博爾術彎弓搭箭,颼的一聲,發箭往哲別頭頸射去。哲別側過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爾術暗叫一聲:“好!”又是一箭。哲別聽得箭聲,知來勢勁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從頭頂擦過。他縱馬轉頭,仰身坐直,那知博爾術有一手連珠箭神技,嗤嗤兩箭,接著從兩側射來,箭勢如風,又急又準。哲別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猛地溜下馬鞍,右足鉤住鐙子,身子幾乎著地,那坐騎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猶如一隻傍地飛舞的紙鷂一般。他腰間一扭,身子剛轉過一半,已將適才接來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爾術肚腹上射去,隨即又翻上馬背。


    博爾術喝聲:“好!”覷準來箭,也是一箭射出,雙箭箭頭相撞,餘勢不衰,斜飛出去,並排插入沙地。鐵木真與眾人齊聲喝采。


    博爾術虛拉一弓,待哲別往右邊閃避,突然發箭向右射去。哲別左手拿弓輕撥,那箭落在地下,博爾術連射三箭,都讓他躲了開去。哲別縱馬急馳,俯身在地下拾起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爾術要顯本事,躍身站上馬背,左腳立鞍,眼見箭來如流星,飛右腳踢開來箭,跟著居高臨下,發箭猛射過去。哲別催馬旁閃,還射一箭,喀喇一聲,將來箭的箭杆劈為兩截。


    博爾術心想:“我有箭而他無箭,到現下仍打個平手,如何能報大汗之仇?”焦躁起來,連珠箭發,颼颼颼的不斷射去,眾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別來不及接箭,隻得東閃西避,無奈來箭緊密,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聲,左肩竟自中箭。眾人齊聲歡呼。


    博爾術大喜,正要再射數箭,結果他性命,伸手往箭袋裏一抽,卻摸了個空,原來適才一輪連珠急射,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了。他上陣向來攜箭極多,腰間兩袋,馬上六袋,共攜八袋羽箭,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鬥之中,竟依著平時習性使用,忘了箭數有限,待得驚覺箭已用完,疾忙回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別瞧得親切,颼的一箭,響聲未歇,羽箭已中博爾術後心。旁觀眾人驚叫起來,隻道博爾術勢必中箭喪命,但說也奇怪,這一箭雖勁力奇大,著身時發聲極響,把博爾術後心撞得一陣疼痛,但竟透不進去,滑在地下。博爾術順手將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頭竟是給哲別拗去了的,原來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馬背,叫道:“我是為大汗報仇,不領你這個情!”


    哲別道:“哲別向來不饒敵人!剛才這一箭是一命換一命!”


    鐵木真見博爾術背心中箭,心裏一陣劇烈酸痛,幾乎便要放聲號哭,待見他竟然不死,不禁大喜若狂,這時便要他將部族中成千成萬的牛羊馬匹都拿出去換博爾術的性命,他也毫不猶豫的換了,聽哲別如此說,急忙叫道:“好,大家別比了。他一命換你一命!”


    哲別道:“不是換我的命。”鐵木真道:“什麽?”哲別指著站在屋門口的郭靖,說道:“換他的性命!求大汗別難為這孩子。至於我,”他眉毛一揚,道:“我射傷大汗,罪有應得。博爾術,你來吧!”伸手拔下肩頭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


    這時博爾術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爾術道:“好,咱們再比過!”颼颼颼颼,一陣連珠急射。前箭後箭幾乎相續,在空中便如接成了一條箭煉。


    哲別見來勢甚急,一個鐙裏藏身,鑽到了馬腹之下,斜眼覷準,一箭往博爾術腿上射去,那白口名駒見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韁,往左急閃。那知哲別這一箭來勢奇快,非比平常,噗的一聲,插入名駒腦袋,那馬登時滾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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