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我七個老婆已經應付不了,再有十個美女,中國小孩大人立刻就一命嗚呼了。”華伯斯基連稱:“不會的,不會的。這十個美貌的處女,公主殿下已經預備好,我們親眼見過,個個像玫瑰花一樣的相貌,牛奶一樣的皮膚,夜鶯一樣的聲音。”韋小寶怦然心動,問道:“公主殿下要我辦什麽事?”


    齊洛諾夫道:“第一件,兩國和好,公平劃定疆界,從此不再交兵。”


    韋小寶心想:“小皇帝正要如此,這一件辦得到。”說道:“你們羅刹國西邊,有一個瑞……瑞什麽國的,派來了使者,要和我們一起出兵,東西夾攻羅刹,把你們的國家平分了。那時候什麽大俄羅斯、小俄羅斯、不大不小中俄羅斯、黑俄羅斯、白俄羅斯、五顏六色花俄羅斯,各種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你們公主殿下送了。何況每樣隻送一名,太也寒蠢小氣!”


    兩名羅刹隊長聽了,都大吃一驚。其時瑞典國王查理十一世在位,也是個英明有為的少年君主,整軍經武,頗有意東征羅刹,日來大隊兵馬源源向東開拔。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為憂,不料瑞典竟會設法和中國聯盟。羅刹雖強,但如腹背受敵,那就大勢去矣。


    韋小寶見了兩人臉色,知自己虛晃一招,已然生效,便道:“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好朋友,怎能答應瑞什麽國的蠻子?現下我們中國皇帝還沒拿定主意,如羅刹國確然誠心求好,我可以趕瑞什麽國的使者回去。”


    兩名隊長大喜,連稱:“羅刹國十分誠意,半點不假。請中國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國的使者趕出去,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頭。”


    韋小寶搖頭道:“使者的頭是砍不得的。何況他已送了我許多寶石、十幾個美女,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是不是?”兩位隊長連聲稱是,心想:“原來瑞典國加意遷就,先送貨,後收錢,這一手可比我們漂亮了。”又想:“幸虧中國小孩大人是我們公主的甜心,否則的話,這件事當真大大的糟糕。”


    韋小寶問道:“公主殿下還要我辦什麽事?”華伯斯基微笑道:“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國小孩大人辦的事,是要請你去莫斯科克裏姆林宮公主寢室裏去辦的。”韋小寶嘿的一聲,心道:“這是羅刹迷湯,簡稱羅刹湯,可喝不可信。”笑道:“原來你們羅刹男人都不中用。”齊洛諾夫道:“也不是羅刹男人不中用,不過公主殿下特別想念中國小孩大人。”韋小寶心道:“又是一碗羅刹湯。”說道:“既是這樣,公主沒別的事了?”


    華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請中國皇帝陛下準許,兩國商人可以來往兩國國境,自由通商。”齊洛諾夫道:“兩國商人來往密了,公主就時時可以寫信送禮給大人。”韋小寶心道:“他媽的,又是一碗。”說道:“這麽說來,兩國通商,公主是為私不為公?”齊洛諾夫道:“是,是,完全是為了中國小孩大人。”


    韋小寶道:“現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們不可再叫什麽中國小孩大人。”兩人一齊深深鞠躬,說道:“是,是!中國大人閣下。”韋小寶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們下去休息。我們要去尼布楚,你們隨著同去便是。”


    兩人都是一驚,相互瞧了一眼,心想:“中國大軍到尼布楚去幹什麽?難道是去攻城嗎?”韋小寶道:“你們放心。我答應了公主,兩國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兩人又一齊鞠躬,說道:“多謝中國小……不……大人閣下。”


    華伯斯基又道:“公主聽說中國的橋梁造得很好,不論多寬的大江大河,都可以用大石頭造橋,下麵不用石柱橋墩。公主心愛中國大人閣下,也愛上了中國的東西,因此請大人派幾名造橋的工匠技師去莫斯科,造幾座中國的神奇石橋。公主殿下天天見到中國石橋,在橋上走來走去散步,就好像天天見到大人閣下一般。”


    韋小寶心想:“羅刹湯一碗一碗的灌來,再喝下去我可要嘔了。公主特別看中了我們中國的石橋,那是什麽緣故?其中必有古怪,可不能上這個羅刹狐狸精的當。”說道:“公主想念我,石橋是不用造了,工程太大。我送她幾條中國絲棉被、幾個中國枕頭便是,讓她抱住了睡覺,又輕又暖,就好像每天晚上有中國大人閣下陪著她。”


    兩名羅刹隊長對望一眼,臉上均有尷尬之色。齊洛諾夫道:“這個……好像……”


    華伯斯基腦筋較靈,說道:“大人閣下的主意極高,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就由我們帶去,公主抱不到中國大人閣下,抱一抱中國絲棉被、中國枕頭也是好的。不過抱得多了,絲棉被、枕頭過得幾年就破爛了,不及石橋牢固,因此建造石橋的技師,還是請大人派去。”


    韋小寶聽他二人口氣,羅刹朝廷對造橋技師需求殷切,料想必有陰謀詭計。他不知中國造橋技術當時甲於天下,外國人來到中國,一見到建構宏偉的石橋,必定嘖嘖稱異,讚賞不止,何以拱橋能橫越江麵,其下不需支柱,更覺神奇莫測。羅刹人盼望學到這門造橋方法,倒是出於豔羨中國科學技術之心,並無其他陰謀。(按:康熙十五年,俄國派斯巴塔雷n.g.spatnary為欽差,率同寶石專家、藥材專家來北京,提出多項要求,其中一條為:“中國準許俄國借用築橋技師。”該欽差因不肯向康熙磕頭,為清廷驅逐回國。)


    韋小寶心想:“你們越想要的東西,老子越不能給你。”說道:“知道了,下去罷!”兩名隊長不敢再說,行禮退出。


    不一日,羅刹欽差大臣費要多羅在尼布楚城得報清軍大至,忙差人送信,請清軍在原地駐紮,他立即過來相會。(按:羅刹國議和欽差的姓名是費要多羅·果羅文,當時不知西人名先姓後之習,故中國史書稱之為費要多羅。)


    韋小寶道:“不用客氣了,還是我們來拜客罷!”清軍浩浩蕩蕩開抵尼布楚城下。薩布素、朋春、馬喇分統人馬,繞到尼布楚城北、城南、城西把守住了要道,既截斷了尼布楚羅刹軍的退路,又阻住西來援軍。韋小寶親統中軍屯駐城東。中軍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麵號炮齊響。


    尼布楚城中羅刹大臣、軍官、士卒望見清軍雲集圍城,軍容壯盛,無不氣為之奪。費要多羅當即備了禮物,派人送到清軍軍中,並致書中國欽差大臣,說道兩國皇帝已決定罷兵議和,此次會晤專為簽訂和約,雙方軍隊不宜相距過近,以免引起衝突,有失兩國交好之意。


    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眾人都說中華上國不宜橫蠻,須當先禮後兵。韋小寶於是下令退兵數裏,駐在什耳喀河以東;又令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麵的清軍退入山中候令。


    費要多羅見清軍後撤,略為寬心,又再寫了一通文書,提出四點相會的條件:一、會見之所設於尼布楚城與什耳喀河之間的中央;二、會見之日,兩國欽差各帶隨員四十人;三、兩國各出兵五百,俄軍列於城下,清軍列於河邊;四、兩國使節之護衛親兵各以二百六十人為限,除刀劍外,不準攜帶火器。他所以提這四個條件,因清軍勢大,俄軍人少,倘若雙方不限人數,俄軍必處下風。但羅刹兵火器厲害,如雙方兵員相等,俄兵即占優勢,料想對方不允,因此先行提出,規定衛兵隻可攜帶刀劍。文書中又建議次日相會。


    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後,認為可行,當即接納,派兵連夜搭起篷帳,作為會所。


    次日清晨,韋小寶、索額圖、佟國綱等欽差帶同隨員,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來到會所。隻見尼布楚城城門開處,二百餘騎哥薩克兵手執長刀,擁簇著一群羅刹官員馳來。這隊騎兵人高馬大,威風凜凜,清軍的藤牌手都是步兵,相形之下,聲勢大為不如。


    佟國綱罵道:“他奶奶的,羅刹鬼好狡猾,第一步咱們便上了當。說好大家帶二百六十名衛兵,就隻忘了說騎兵步兵。他們便多了二百六十匹馬。”索額圖道:“這件事提醒了咱們,跟羅刹鬼打交道,可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隻疏忽得半分,便著了道兒。”


    說話之間,羅刹兵馳到近前。佟國綱道:“咱們遵照皇上囑咐,事事要顧全中華上國是禮儀之邦,大家下馬罷。”韋小寶道:“好,大家下馬。”眾人一齊下馬,拱手肅立。羅刹欽差費要多羅見狀,一聲令下,眾官員也俱下馬,鞠躬行禮。雙方走近。


    費要多羅說道:“俄羅斯國欽差費要多羅,奉沙皇之命,敬祝大清國皇帝聖躬安康。”韋小寶學著他的說話,也道:“大清國欽差韋小寶,奉大皇帝之命,敬祝羅刹國沙皇聖躬安康。”再加上一句:“又祝攝政女王蘇菲亞公主殿下美麗快樂。”費要多羅微微一笑,心想:“大清皇帝祝我們公主美麗快樂,這句頌詞倒也希奇古怪,不過公主倘若聽到了,必定歡喜。”兩人互致頌詞,介紹副使。雙方譯員譯出。


    韋小寶見羅刹官員肅立恭聽,倒也禮貌周到,但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昂然騎在馬背,手持長刀,列成隊形,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情,隱隱有威脅之勢,越看越有氣,說道:“你們的衛兵太也無禮,見了中國大人閣下,怎不下馬?”他說羅刹話文法顛倒,詞句錯落,但在惱怒之下,不及等譯官譯述,羅刹話衝口而出。費要多羅道:“敝國規矩,騎兵在部隊之中,就是見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馬。”


    韋小寶道:“這是中國地方,到了中國,就得行中國規矩。”費要多羅搖頭道:“對不起,閣下錯了。這是俄羅斯沙皇的領地,不是中國地方。”韋小寶道:“這明明是中國地方,是你們強行占去的。”費要多羅道:“對不起,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誤會了。這是俄國沙皇的領地。尼布楚城是俄羅斯人築的。”


    兩國此次會議,原是劃界爭地,當地屬中屬俄,便是關鍵的所在。兩個欽差大臣剛一見麵,還沒入帳開始談判,就起了爭執。


    韋小寶道:“你們羅刹人在中國地方築了一座城池,這地方就算是你們的了,天下那有這個道理?”費要多羅道:“這是俄國地方!俄羅斯人在這裏築城,中國人不在這裏築城,就證明這是俄國地方。中國欽差大臣閣下說這是中國地方,不知有什麽證據?”


    尼布楚一帶向來無所管束,中俄兩國疆界也迄未劃分,到底屬中屬俄,本來誰也沒有證據。韋小寶聽他問到這句話,不禁為之語塞,待要強辯,苦於說羅刹話辭不達意,尋常應答已感艱難,要巧言舌辯,如何能夠?心中一怒,說道:“這是中國地方,證據多得很。”跟著便以揚州話罵道:“辣塊媽媽,我入你羅刹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這一句話出口,揚州的罵人粗話便流水價滔滔不絕,將費要多羅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親、外婆、姨媽、姑母、嫂子、阿姊、妹子、姨甥、侄女,人人罵了個狗血淋頭。羅刹國費家女性,無一幸免。


    中俄雙方官員見中國欽差大臣發怒,無不駭然。隻是他說話猶似一長串爆竹一般,別說費要多羅莫名其妙,連中國官員和雙方譯員也均茫然不解。韋小寶這些罵人的話,全是揚州市井間最粗俗低賤的俗語,揚州的紳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額圖、佟國綱等或為旗人,或為久居北方的武官,卻如何理會得?


    韋小寶大罵一通之後,心意大暢,忍不住哈哈大笑。


    費要多羅雖不懂他罵人的汙言穢語,但揣摩神色語氣,料想必是發怒,忽見他又縱聲大笑,更加摸不著頭腦,問道:“請問貴使長篇大論,是何指教?貴使言辭深奧,敝人學識淺陋,難以通解,請你逐句慢慢的再說一遍,以便領教。”韋小寶道:“我剛才說,你太也不講道理。我要你的祖母來做甜心、做老婆。”


    費要多羅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兒,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兒。原來中國大人閣下也聽到過我祖母的豔名,敝人實不勝榮幸之至。隻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韋小寶道:“那麽我要你母親做我的甜心,做我老婆。”


    費要多羅眉花眼笑,更加歡喜,說道:“我的媽媽出於名門望族,皮膚又白又嫩,她會做法國詩。莫斯科城裏有不少王公將軍很崇拜她。我們俄國有一位大詩人,寫過幾十首詩讚揚我的媽媽。她今年雖然已六十三歲了,相貌還是和三十幾歲的少年婦人一樣。中國大人閣下將來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紹你和我媽媽相識。要結婚恐怕不成,做甜心嗎,隻要我媽媽願意,自然可以的。”原來洋人風俗,如有人讚其母親、妻子貌美,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深感榮幸,比稱讚他自己還要高興。


    韋小寶卻以為此人怕了自己,居然肯將母親奉獻,有意拜自己為幹爹,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後如來莫斯科,定是你府上常客。”拉著他手,走入帳中。


    雙方副使隨員跟著都進了營帳。韋小寶等一行坐在東首,費要多羅等一行坐在西首。


    費要多羅說道:“敝國攝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這次劃界談和,我們有極大誠意,雙方必須公平,誰也不能欺了對方。因此敝國提出,兩國以黑龍江為界,江南屬於中國,江北屬於俄羅斯。劃定疆界之後,俄羅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國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韋小寶問道:“雅克薩城是在江南還是江北?”費要多羅道:“是在江北。該城是我們俄羅斯人所築,可見黑龍江江北之地,都是屬於俄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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