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說我是壞人,不是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讓她們去軋姘頭,她才算我是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錢著實不小。桑結和葛爾丹二人,總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掉他們回來,定要給洪教主殺了。我扣著洪夫人有什麽用?她雖然美貌之極,又不會肯跟我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他媽的重色輕友,不是英雄好漢!”喝道:“且慢!”那軍官應了聲:“是!”躬身聽令。


    韋小寶道:“你去對他說,叫洪教主把那兩人放回來,我就送還洪夫人給他。這位夫人花容月貌,賽過了西施、楊貴妃,聰明智慧,勝過了武則天,實是世上的無價之寶,本來殺了我頭也不肯放的,掉他兩個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這女人雖然差勁,卻是不能放的。”那軍官答應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板起了臉,到這時才有笑容,說道:“欽差大人好會誇獎人哪。”韋小寶說道:“夫人,你美得不得了,還勝過貂嬋、王昭君,那又何必客氣?咱們好人做到底,蝕本也蝕到底。先送貨,後收錢。來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銬開了。”接過鑰匙,親自打開洪夫人手銬,陪著她出去。


    來到大廳,隻見那軍官正在跟陸高軒說話。韋小寶道:“陸先生,你這就好好伺候夫人回去。夫人,屬下恭送你老人家得勝回朝,祝你與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祝欽差大人升官發財,嬌妻美妾,公侯萬代!”


    韋小寶搖頭歎道:“升官發財容易,嬌妻美妾,那就難了。”大聲吩咐:“奏樂,送客,備轎。”鼓樂聲中,親自送到大門口,滿心不舍的瞧著洪夫人上了轎子。


    第四十回


    待兔祗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


    洪夫人所乘轎子剛抬走,韋小寶正要轉身入內,門口來了一頂大轎,揚州府知府來拜。韋小寶眼見已到手的美人一個個離去,心情奇劣,沒好氣的問道:“你來幹什麽?”


    知府吳之榮請安行禮,說道:“卑職有機密軍情稟告大人。”韋小寶聽到“機密軍情”四字,這才讓他入內,心道:“倘若不是機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來到內書房,韋小寶自行坐下,也不讓座,便問:“什麽機密軍情?”吳之榮道:“請大人屏退左右。”韋小寶揮手命親兵出去。吳之榮走到他身前,低聲道:“欽差大人,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職也叨光大人的福蔭。因此卑職心想,還是別先稟告撫台、藩台兩位大人為是。”韋小寶皺眉道:“什麽大事,這麽要緊?”


    吳之榮道:“回大人:皇上福氣大,大人福氣大,才教卑職打聽到了這個大消息。”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吳大人福氣也大。”吳之榮道:“不敢。卑職受皇上恩典,欽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隻在想如何報答大恩。昨日在禪智寺陪著大人賞過芍藥之後,想到大人的談論風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隻盼能天天跟著大人當差,時時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韋小寶道:“那很好啊。你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聰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吳之榮大喜,忙請個安,道:“謝大人栽培。”


    韋小寶微笑道:“不如來給我做看門的門房,要不然就給我抬轎子。我天天出門,你就可見到我了,哈哈,哈哈!”吳之榮大怒,臉色微變,隨即陪笑道:“那好極了。給大人做門房,自然是勝於在揚州做知府。卑職平時派了不少閑人,到處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懷叛逆,誹謗皇上,誣衊大臣,卑職立刻就知道了。這等妖言惑眾、擾亂聽聞的大罪,卑職向來是嚴加懲處的。”韋小寶“唔”了一聲,心想這人話風一轉,輕輕就把門房、轎夫的事一句帶過,深通做官之道,很了不起。


    吳之榮又道:“倘若是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亂語幾句也無大害,最須提防的是讀書人。這種人做詩寫文章,往往拿些古時候的事來譏刺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們借古諷今的惡毒用意。”韋小寶道:“別人看了不懂,就沒什麽害處啊。”


    吳之榮道:“是,是。雖然如此,終究其心可誅,這等大逆不道的詩文,是萬萬不能讓其流毒天下的。”從袖中取出一個手抄本,雙手呈上,說道:“大人請看,這是卑職昨天得到的一部詩集。”倘若他袖中取出來的是一疊銀票,韋小寶立刻會改顏相向,見到是一本冊子,已頗為失望,待聽得是詩集,登時便長長打了個嗬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頭,毫不理睬。


    吳之榮頗為尷尬,雙手捧著詩集,慢慢縮回,說道:“昨天酒席之間,有個女子唱了首新詩,是描寫揚州鄉下女子的,大人聽了很不樂意。卑職便去調了這人的詩集來查察,發覺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韋小寶懶洋洋的道:“是嗎?”


    吳之榮翻開冊子,指著一首詩道:“大人請看,這首詩題目叫做〈洪武銅炮歌〉。這查慎行所寫的,是前朝朱元璋用過的一尊銅炮。”韋小寶一聽,倒有了些興致,問道:“朱元璋也開過大炮嗎?”


    吳之榮道:“是,是。眼下我大清聖天子在位,這姓查的卻去作詩歌頌朱元璋的銅炮,不是教大家懷念前朝嗎?這詩誇大朱元璋的威風,已是不該,最後四句說道:‘我來見汝荊棘中,並與江山作憑吊。金狄摩挲總淚流,有情爭忍長登眺?’這人心懷異誌,那是再也明白不過了。我大清奉天承運,驅除朱明,眾百姓歡欣鼓舞還來不及,這人卻為何見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憑吊江山?要流眼淚?”(按:查慎行早期詩作,頗有懷念前明者,後來為康熙文學侍從之臣,詩風有變。)


    韋小寶道:“這銅炮在那裏?我倒想去瞧瞧。還能放麽?皇上是最喜歡大炮的。”吳之榮道:“據詩中說,這銅炮是在荊州。”韋小寶臉一板,說道:“既不在揚州,你來囉唆什麽?你做的是揚州知府,又不是荊州知府,幾時等你做了荊州知縣,再去查考這銅炮罷。”吳之榮大吃一驚,荊州地處鄂西,遠比揚州為小,去做荊州知縣,那是降級貶官了,此事不可再提。當即將詩集收入袖中,另行取出兩部書來,說道:“欽差大人,這查慎行的詩隻略有不妥之處,大人恩典,不加查究。這兩部書,卻萬萬不能置之不理了。”韋小寶皺眉道:“那又是什麽家夥了?”


    吳之榮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國壽錄》,其中文字全都是讚揚反清叛逆的。一部是顧炎武的詩集,更是無君無上、無法無天之至。”


    韋小寶暗吃一驚:“顧炎武先生和我師父都是殺烏龜同盟的總軍師。他的書怎會落在這官兒手中?不知其中有沒提到我們天地會?”問道:“書裏寫了什麽?你詳細說來。”


    吳之榮見韋小寶突感關注,登時精神大振,翻開《國壽錄》來,說道:“回大人:這部書把反清的叛逆都說成是忠臣義士。這篇〈兵部主事贈監察禦史查子傳〉,寫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繼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說他如何勾結叛徒,和王師為敵。”右手食指指著文字,讀道:“‘會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經通袁。美繼監淩、揚、周、王諸義師,船五百號,眾五千餘人,皆白裹其頭,午餘競發,追及之,斬前百餘級,稱大捷,敵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稱為‘義師’,卻稱我大清王師為‘敵’,豈非該死之至嗎?”


    韋小寶問道:“顧炎武的書裏又寫什麽了?”吳之榮放下《國壽錄》,拿起顧炎武的詩集,搖頭道:“這人作的詩,沒一首不是謀反叛逆的言語。這一首題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誹謗我大清。”他手指詩句,讀了下去:


    “我國金甌本無缺,亂之初生自夷孽。征兵以建州,加餉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憂,妖民一唱山東愁,以至神州半流賊,誰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躪齊魯,破邑屠城不可數。刳腹絕腸,折頸摺頤,以澤量屍。幸而得囚,去乃為夷,夷口呀呀,鑿齒鋸牙。建蚩旗,乘莽車。視千城之流血,擁豔女兮如花。嗚呼,夷德之殘如此,而謂天欲與之國家……”


    韋小寶搖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說些什麽東西。”吳之榮道:“回大人:這首詩,說咱們滿洲人是蠻夷,說明朝為了跟建州的滿洲人打仗,這才征兵加餉,弄得天下大亂。又說咱們滿洲人屠城殺人,剖肚子、斬腸子、強搶美女。”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強搶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揚州,不是殺了很多百姓嗎?若不是為了這件事,皇上怎會豁免揚州三年錢糧?嗯,這個顧炎武,作的詩倒也老實。”


    吳之榮大吃一驚,暗想:“你小小年紀,太也不知輕重。這些話幸好是你說的,倘若出於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頭上這頂紗帽還戴得牢麽?”但他知韋小寶深得皇帝寵幸,怎有膽子去跟欽差大臣作對?連說了幾個“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見,卑職茅塞頓開。這一首〈井中心史歌〉,還得請大人指點。這首詩頭上有一篇長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冊子,搖頭晃腦的讀了起來:


    “崇禎十一年冬,蘇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鐵函經’,錮之再重。(大人,那是說井裏找到了一隻鐵盒子。韋小寶道:鐵盒子?裏麵有金銀寶貝嗎?)中有書一卷,名曰《心史》,稱‘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思肖,號所南,宋之遺民,有聞於誌乘者。其藏書之日為德佑九年。宋已亡矣,而猶日夜望陳丞相、張少保統海外之兵,以複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說的是宋朝,其實是影射大清,顧炎武盼望台灣鄭逆統率海外叛兵,來恢複明朝的土宇。)而驅胡元於漠北,至於痛哭流涕,而禱之天地,盟之大神,謂氣化轉移,必有一日變夷為夏者。(大人,他罵我們滿清人是韃子,要驅逐我們出去。韋小寶道:‘你是滿洲人麽?’這個……這個……卑職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滿洲大人的屬下,那是一心一意為滿洲打算的了。)”


    “於是郡中之人見者無不稽首驚詫,而巡撫都院張公國維刻之以傳,又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幾而遭國難,一如德佑末年之事。嗚呼,悲矣!(大人,大清兵進關,吊民伐罪,這顧炎武卻說是國難,又說嗚呼悲矣,這人的用心,還堪問嗎?)”


    “其書傳至北方者少,而變故之後,又多諱而不出,不見此書者三十餘年,而今複睹之於富平朱氏。昔此書初出,太倉守錢君肅賦詩二章,昆山歸生莊和之八章。及浙東之陷,張公走歸東陽,赴池中死。錢君遯之海外,卒於琅琦山。歸生更名祚明,為人尤慷慨激烈,亦終窮餓以沒。(大人,這三個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亂民,幸虧死得早,否則一個個都非滿門抄斬不可。)”


    “獨餘不才,浮沉於世,悲年遠之日往,值禁網之愈密,(大人,他說朝廷查禁逆亂文字,越來越厲害,可是這家夥偏偏膽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見賢思齊,獨立不懼,將發揮其事,以示為人臣處變之則焉,故作此歌。”


    韋小寶聽得嗬欠連連,隻是要知道顧炎武的書中寫些什麽,耐著性子聽了下去,終於聽他讀完了一段長序,問道:“完了嗎?”吳之榮道:“下麵是詩了。”韋小寶道:“若是沒什麽要緊的,就不用讀了。”吳之榮道:“要緊得很,要緊得很。”讀道:


    “有宋遺臣鄭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廟,獨力難將漢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書一卷稱《心史》,萬古此心心此理。千尋幽井置鐵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虜從來無百年,得逢聖祖再開天……(大人,這句‘胡虜從來無百年’,真是大大該死。他咒詛我大清享國不會過一百年,說漢人會出一個什麽聖祖,再來開天。什麽開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


    韋小寶道:“我聽皇上說道,大清隻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穩了江山,否則空口說什麽千年萬年,也是枉然。有一個外國人叫作湯若望,他做欽天監監正,你知道麽?”吳之榮道:“是,卑職聽見過。”韋小寶道:“這人做了一部曆書,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狀,說大清天下萬萬年,為什麽隻算二百年。當時鼇拜當國,胡塗得緊,居然要殺他的頭。幸虧皇上聖明,將鼇拜痛罵了一頓,又將告狀的人砍了腦袋,滿門抄斬。皇上最不喜歡人家冤枉好人,拿什麽大清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話來害人。皇上說,真正的好官,一定愛惜百姓,好好給朝廷當差辦事。至於誣告旁人,老是在詩啊文章啊裏麵挑岔子,這叫做雞蛋裏尋骨頭,那就是大花臉奸臣,吩咐我見到這種家夥,立刻綁起來砍他媽的。”


    韋小寶一意回護顧炎武,生怕吳之榮在自己這裏告不通,又去向別的官兒出首,鬧出事來,越說越聲色俱厲,要嚇得吳之榮從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吳之榮所以能做到揚州知府,全是為了舉告浙江湖州莊廷鑨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對清朝不敬的詞句。挑起文字獄以幹求功名富貴,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戲。


    這次吳之榮找到顧炎武、查伊璜等人詩文中的把柄,喜不自勝,以為天賜福祿,又可連升三級,那知欽差大人竟會說出這番話來。他霎時之間,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樁‘明史’案子,是鼇拜大人親手經辦的。後來鼇拜大人給皇上革職重處,看來皇上的性子,確是和鼇拜大人完全不同,這一次可真糟糕之極了。”康熙如何擒拿鼇拜,說來不大光采,眾大臣揣摩上意,官場中極少有人談及,吳之榮官卑職小,又在外地州縣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鼇拜大人,便是死於眼前這位韋大人之手,否則的話,更加要魂飛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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