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大為讚歎,說道:“姑娘真是女諸葛,料事如神。皇上做了皇帝,什麽都有了,就隻少了這個‘天下第一美人’。上次皇上為什麽派我這小孩子去雲南,卻不派什麽德高望重、勞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親眼瞧瞧,到底這女子是不是當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吳三桂的口風,肯不肯把陳圓圓獻進宮去。派白胡子大臣去辦這件事,總有點不好意思,是不是?那知我隻提得一句,吳三桂就拍案大怒,說道:‘你送一個公主來,就想掉換我的活觀音?哼哼,就是一百個公主,我也不換。’”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隱隱覺得上了吳三桂的大當,原來其中還有這等美色的糾葛。吳三桂當年“衝冠一怒為紅顏”,正是為了陳圓圓,斷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下皆知。小皇帝年少風流,這種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韋小寶心道:“小玄子,你是鳥生魚湯,決不貪圖老烏龜的老婆。我小桂子大難臨頭,隻好說你幾句壞話,千萬不好當真。”見桑結和葛爾丹都神色嚴重,又道:“我見吳三桂大大發怒,就不敢再提。那時我在雲南,雖帶得幾千兵馬,怎敵得過吳三桂手下的千軍萬馬?隻好悶聲大發財了,是不是啊?”葛爾丹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一天晚上,那大胡子罕帖摩來見我,他說是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吳三桂聯絡的。他在昆明卻發覺情勢不對,說蒙古人是成什麽汗的子孫,都是英雄好漢,幹麽為了吳三桂的一個美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帶他去北京見皇帝,要親自對皇帝說,陳圓圓什麽的,跟蒙古王子、青海喇嘛都不相幹。蒙古葛爾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會再要陳圓圓的了。青海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青海姑娘……”


    桑結大喝:“胡說!我們黃教喇嘛嚴守清規戒律,決不貪花好色。”韋小寶忙道:“那是罕帖摩說的,可不關我事。大喇嘛,罕帖摩為了討好皇帝,叫他放心,不用耽心你會搶陳圓圓,隻怕是有的。”桑結哼了一聲,道:“下次見到罕帖摩,須得好好問他一問,到底是他說謊,還是你說謊,如此敗壞我的清譽。”


    韋小寶心中一喜:“他要去質問罕帖摩,看來一時就不會殺我了。”忙道:“是,是。下次你叫我跟罕帖摩當麵對證好了。你們幫吳三桂造反,實在沒什麽好處。就算造反成功,你們兩位身邊若不帶備一副手銬,總還是心驚肉跳……”忽見桑結臉有怒色,忙道:“大喇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見了陳圓圓當然不會動心。不過,不過……唉!”


    桑結問道:“不過什麽?”韋小寶道:“上次我到昆明,陳圓圓出來迎接公主,不是擠死了好幾千人麽?這些死人的家裏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請不到了。”阿琪問道:“那為什麽?”韋小寶道:“許許多多和尚見到了陳圓圓,凡心大動,一天之中,昆明有幾千名和尚還俗,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間少了幾千和尚,大做法事自然不夠人手了。”


    葛爾丹等三人都將信將疑,覺他說得未免太玄,但於陳圓圓的美豔,卻已決無懷疑。


    阿琪向葛爾丹晃了一眼,輕輕的道:“昆明地方這等古怪,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幫吳三桂,你自己去罷。”葛爾丹忙道:“誰說要去昆明了?我又不想見陳圓圓。我看我們的阿琪姑娘,也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阿琪臉色沉了下來,說道:“你說我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明明說我不及她。你就是想去見她。”說著站起身來,道:“我走啦!”


    葛爾丹大窘,忙道:“不,不!我對天發誓,這一生一世,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阿琪回嗔作喜,坐了下來。韋小寶道:“你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這話是對的。不論是誰,一見到她,隻看一眼怎麽夠?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夠啊。”葛爾丹罵道:“你這小鬼,就是會瞎說。我立誓永遠不見陳圓圓的麵就是。若是見了,教我兩隻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含情脈脈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道:“我聽小皇帝說,真不明白你們兩位幫吳三桂是為了什麽。倘若是要得陳圓圓,那沒法子,天下隻一個陳圓圓,連小皇帝也沒有。除了這美女之外,吳三桂有什麽,小皇帝比他多十倍還不止。你們兩位隻要幫皇帝,金銀財寶,要多少有多少。”


    桑結冷冷的道:“青海和蒙古雖窮,卻也不貪圖金銀財寶。”韋小寶心想:“他二人不要金銀財寶,也不要美女,最想要的是什麽?”念頭一轉,心道:“是了,小丈夫一日不可無錢,大丈夫一日不可無權。我韋小寶是小丈夫,他兩個是大丈夫。”便道:“小皇帝說,葛爾丹隻是個王子,還不夠大,倘若幫我打吳三桂,我就封他為蒙古國王。”


    葛爾丹雙目射出喜悅的光芒,顫聲問道:“皇……皇帝當真說過這句話?”韋小寶道:“當然!我為什麽騙你?”桑結道:“天下也沒蒙古國王這銜頭。皇帝如能幫著殿下做了準噶爾汗,殿下也就心滿意足了。”韋小寶道:“可以,可以!這‘整個兒好’,皇帝一定肯封。”心想:“‘整個兒好’是他媽的什麽玩意兒?難道還有‘一半兒好’的?”


    桑結見他臉上神色,料想他不懂,說道:“蒙古分為幾部,準噶爾是其中最大的一部。蒙古的王不叫國王,叫做汗。王子殿下還沒做到汗。”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子殿下隻要幫皇上,做個把整個兒汗那還不容易?皇帝下一道聖旨,派幾萬兵馬去,別的蒙古人還會反抗嗎?”葛爾丹一聽大喜,道:“皇帝如肯如此,那自然易辦。”


    韋小寶一拍胸膛,說道:“你不用耽心,包在我身上辦到就是。皇上隻恨吳三桂一人。阿琪姑娘雖然美貌,隻要不給皇上瞧見,他包管不會來搶你的。至於桑結大喇嘛呢,你幫了皇上的忙,皇上自會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這大官叫做什麽,不敢亂說。


    桑結道:“我是青海的喇嘛,全西藏是達賴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隨便來封。”韋小寶道:“你雖在青海,為什麽不能去西藏做活佛?西藏一共有幾個活佛?”桑結道:“還有一個班禪活佛,一共是兩位。”韋小寶道:“是啊,一日不過三,什麽都要有三個才是道理。咱們請皇上再封一位桑結活佛,桑結大活佛專管達什麽、班什麽的兩個小活佛。”桑結心中一動:“這小家夥瞎說一氣,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處,一張瘦削的臉上登時現出了笑容。


    韋小寶此時隻求活命脫身,對方不論有什麽要求,都是一口答允,何況封準噶爾汗、西藏大活佛,又不用他費一兩銀子本錢,說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獻的計策,皇帝有九成九言聽計從。再說,兩位肯幫著打吳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賞兩位,兄弟也算立了大功,非升官發財不可。常言道得好:‘朝裏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裏做大官,兩位分別在蒙古、西藏做大官。我說哪,咱三個不如拜把子做了結義兄弟,此後咱們三人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個大了,那豈不是美得很麽?”心想:“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句話是很要緊的。他二人隻要一點了頭,就不能再殺我了。再要殺我,等於自殺。”


    桑結和葛爾丹來到揚州之前,早已訪查清楚,知道這少年欽差是小皇帝駕前的第一大紅人,飛黃騰達,升官極快,隻萬萬想不到原來便是那個早就認識的少年。葛爾丹原和他並無仇怨,桑結卻給他害死了十二名師弟,斬去了十根手指,本來恨之切骨,但聽了他這番言語後,心想眾師弟人死不能複生,指頭斬後不能重長,若將此人一掌打死,也不過出了一口惡氣,徒然幫了吳三桂一個大忙,於自己卻無甚利益,但如跟他結拜,倒十分實惠,好處甚多。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緩緩點頭。


    韋小寶大喜過望,想不到一番言辭,居然打動了兩個惡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大哥、二哥、二嫂,咱們就結拜起來。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家人了。”阿琪紅著臉啐了一口,隻覺這小孩說話著實討人歡喜。


    桑結突然一伸手,啪的一聲,將桌子角兒拍了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又幹什麽了?”隻聽桑結厲聲道:“韋大人,你今天這番話,我暫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後你如反覆無常,食言而肥,這桌子角兒便是你的榜樣。”


    韋小寶笑道:“大哥說那裏話來,我兄弟三人一起幹事,大家都有好處。兄弟假如欺騙了你們,你們在蒙古、西藏發兵跟皇帝過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先砍了我的腦袋。兩位哥哥請想,兄弟敢不敢對你們不住?”桑結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當下三人便在廳上擺起紅燭,向外跪拜,結拜兄弟,桑結居長,葛爾丹為次,韋小寶做了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過,又向阿琪磕頭,滿口“二嫂”,叫得好不親熱,心想:你做了我二嫂,以後見到我調戲我自己的老婆阿珂,總不好意思再來幹涉了罷?


    阿琪提起酒壺,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們哥兒三個結義,但願此後有始有終,做出好大的事業來。小妹敬你們三位一杯。”桑結笑道:“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說著拿起了酒杯。


    韋小寶忙道:“大哥,且慢!這是殘酒,不大幹淨。咱們叫人換過。”大聲叫道:“來人哪!快取酒來。”微覺奇怪:“麗春院裏怎麽搞的?這許久也不見有人來伺候。”又想:“是了。老鴇、龜奴見到打架,又殺死了官兵,都逃得幹幹淨淨了。”


    正想到此處,卻見走進一名龜奴,低垂著頭,含含糊糊的道:“什麽事?”韋小寶心道:“麗春院裏的龜奴,我那一個不識得?這家夥是新來的,那有對客人這般沒規矩的?定是嚇得傻了。”喝道:“快去取兩壺酒來。”那龜奴道:“是了!”轉身走出。


    韋小寶見到那龜奴的背影,心念一動:“咦!這人是誰?白天在禪智寺外賞芍藥就見過他,怎麽他到這裏來做龜奴?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啊”的一聲,跳了起來。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齊問:“怎麽?”韋小寶低聲道:“這人是吳三桂手下高手武士假扮的,咱們剛才的說話,定然都教他聽去啦。”桑結和葛爾丹吃了一驚,齊道:“那可留他不得。”韋小寶道:“二位哥哥且……且不忙動手。咱們假裝不知,且看他一共來了多少人,有……有什麽鬼計。”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也顫了。這龜奴倘若真是吳三桂的衛士所扮,他倒也不會這般驚惶,原來此人卻是神龍教的陸高軒。


    這人自神龍島隨著他同赴北京,相處日久,此時化裝極為巧妙,麵目已全然不識,但見到他的背影,卻感眼熟。日間在禪智寺外仍未省起,此刻在麗春院中再度相見,便知其中必有蹺蹊,仔細一想,這才恍然。單是陸高軒一人,倒也不懼,但他既在禪智寺外聽到自己無意中漏出的口風,說要到麗春院來聽曲,便即來此化裝成為龜奴,那麽多半胖頭陀和瘦頭陀也來了,說不定洪教主也親自駕臨,要再說得洪教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發誓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千難萬難。他越想越怕,額頭上汗珠一顆顆的滲將出來。


    隻見陸高軒手托木盤,端了兩壺酒進來,低下頭,將酒壺放在桌上。韋小寶尋思:“他低下了頭,生怕我瞧出破綻,哼,不知還來了什麽人?”說道:“你們院子裏怎麽隻有你一個?快多叫些人進來伺候。”陸高軒“嗯”的一聲,忙轉身退出。


    韋小寶低聲道:“大哥、二哥、二嫂,待會你們瞧我眼色行事。我如眼睛翻白,抬頭上望,你們立刻出手,將進來的人殺了。這些人武功高強,非同小可。”桑結等都點頭答應,心中卻想:“吳三桂手下的衛士,武功再高,也沒什麽了不起,何必這樣大驚小怪?”


    過了一會,陸高軒帶了四名妓女進來,分別坐在四人身畔。韋小寶一看,四名妓女都不相識,並不是麗春院中原來的姑娘。四妓相貌都極醜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膚或黃或黑,或凹凸浮腫,或滿臉瘡疤。韋小寶笑道:“麗春院的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緊哪。”隻見那坐在桑結身邊、滿臉瘡疤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隨即又使個眼色。


    韋小寶見她眼珠靈活,眼神甚美,心想:“這四人是神龍教的,故意扮成了這般模樣,她卻向我連使眼色,那是什麽意思?”端起原來那壺迷春酒,給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說道:“大家都喝一杯罷!”


    妓院之中,原無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壺,妓女早就搶過去斟了。但四名妓女隻垂首而坐,韋小寶給她們斟酒,四人竟一句話不說。韋小寶心道:“這四個女人假扮婊子,功夫差極。”說道:“你們來服侍客人,怎麽不懂規矩,自己不先喝一杯?”說著又斟了一杯,對陸高軒道:“你是新來的罷?連烏龜也不會做。你們不敬客人的酒,客人一生氣,還肯花錢麽?”


    陸高軒和四女以為妓院中的規矩確是如此,都答應了一聲:“是!”各人將酒喝了。


    韋小寶笑道:“這才是了。院子裏還有烏龜婊子沒有?通統給我叫過來。偌大一家麗春院,怎麽隻你們五個人?隻怕有點兒古怪。”那臉孔黃腫的妓女向陸高軒使個眼色。陸高軒轉身而去,帶了兩名龜奴進來,沙啞著嗓子道:“婊子沒有了,烏龜倒還有兩隻。”


    韋小寶暗暗好笑,心道:“婊子、烏龜,那是別人在背後叫的,你自己做龜奴,怎能口稱‘婊子、烏龜’?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會這樣不客氣。院子裏隻說‘姑娘、伴當’。我試你一試,立刻就露出了馬腳。哼哼,洪教主神機妙算,可是做夢也算不到,我韋小寶就是在這麗春院中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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