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來到揚州。兩江總督麻勒吉、江寧巡撫馬佑以下,布政使、按察使、學政、淮揚道、糧道、河工道、揚州府知府、江都縣知縣以及各級武官早已得訊,迎出數裏之外。


    欽差行轅設在淮揚道道台衙門,韋小寶覺得太過拘束,隻住得一晚,便對道台說要另搬地方。他想行轅所在,最妙不過便是在舊居麗春院中,欽賜衣錦榮歸,自是以回去故居最為風光。但欽差大臣將行轅設在妓院,畢竟說不過去,尋思當日在揚州之時,所懷抱的雄心大誌,除了開幾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將禪智寺前芍藥圃中的芍藥花盡數連根拔起。


    揚州芍藥,擅名天下,禪智寺前的芍藥圃尤其宏偉,名種千百,花大如碗。韋小寶在十歲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頑童前去遊玩,見芍藥開得茂盛,折了兩朵拿在手中玩耍,給廟中和尚見到了,奪下花朵,還打了他兩個耳括子。韋小寶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鬧起來,給那胖大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幾腳。眾頑童一哄而前,亂拔芍藥。那和尚叫嚷起來,寺裏擁出一群和尚與火工,手執棍棒,將眾頑童趕開。韋小寶因是禍首,身上著實吃了不少棍棒,頭上腫起了一個大塊,回到麗春院,又給母親罰一餐沒飯吃。雖然他終於到廚房中偷吃了一個飽,但對“禪智寺采花受辱”這一役卻引以奇恥。次日來到寺前,隔得遠遠的破口大罵,從如來佛的媽媽直罵到和尚的女兒,宣稱:“終有一日,老子要拔光這廟前的芍藥,把你這座臭廟踏為平地,掘成糞坑。”直罵到廟中和尚追將出來、他拔足飛奔為止。


    過得數年,這件事早就忘了,這日回到揚州,要覓地作為行轅,這才想起禪智寺來,當下跟淮揚道道台說了,有心去作踐一番。


    那道台尋思:“禪智寺是佛門勝地,千年古刹。欽差住了進去,隻怕攪得一塌胡塗。”說道:“回大人:那禪智寺風景當真極佳,大人高見,卑職欽佩之至。不過在廟裏動用葷酒,恐怕不甚方便。”韋小寶道:“有什麽不便?把廟裏的菩薩搬了出去,也就是了。”那道台聽說要搬菩薩,更嚇了一跳,心想這可要闖出禍來,揚州城裏眾百姓如動了公憤,那可難以處理,當下陪笑請了個安,低聲道:“回大人:揚州煙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勞苦功高,來到敝處,卑職自當盡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於彈琴唱曲的美貌妞兒,供大人賞鑒。和尚廟裏硬床硬板凳,隻怕煞風景得很。”


    韋小寶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說,那行轅設在何處才是?”


    那道台道:“揚州鹽商有個姓何的,他家的何園,稱為揚州名園第一。他有心巴結欽差大人,早就預備得妥妥貼貼,盼望大人光臨。隻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棄,不妨移駕過去瞧瞧。”


    這姓何的鹽商家財豪富,韋小寶幼時常在他家高牆外走過,聽到牆裏傳出絲竹之聲,十分羨慕,隻是從無機緣進去望上一眼,當下便道:“好啊,這就去住上幾天,如果住得不適意,咱們再搬便是。揚州鹽商多,咱們挨班兒住過去、吃過去,也吃不窮了他們。”


    那何園棟宇連雲,泉石幽曲,亭舍雅致,建構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黃金白銀。韋小寶大為稱意,吩咐親兵隨從都住入園中。張勇等四將率領官兵,分駐附近官舍民房。


    其時揚州繁華,甲於天下。唐時便已有“十裏珠簾,二十四橋風月”之說。到得清初,是大運河水運的樞紐,淮鹽集散於斯,更是興旺。據史籍所載,明末揚州府屬共三十七萬五千餘丁(十六歲以上的男子),明清之際,揚州慘遭清兵屠戮,順治三年隻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萬七千九百餘丁,不但元氣已完全恢複,且更勝昔日。


    次日清晨,揚州城大小官員排班到欽差行轅來參見。韋小寶接見後,宣讀聖旨。他不識康熙上諭上的字,早叫師爺教了念熟,這時一個字一個字背將出來,總算記心甚好,倒也沒背錯,匆忙中將上諭倒拿了,旁人也沒發覺。


    眾官員聽得皇帝下旨豁免揚州府所屬各縣三年錢糧,還要撫恤開國時兵災災戶的孤寡,興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無不大呼萬歲,叩謝皇恩浩蕩。


    韋小寶宣旨已畢,說道:“眾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江蘇一省出產殷富,但近年來吏治鬆弛,兵備也不整飭,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頓。皇上對揚州百姓這麽愛惜,咱們居官的,該當盡心竭力,報答聖恩才是。”文武百官齊聲稱是,不由得都暗暗發愁。其實這幾句話是索額圖教他的。韋小寶知道想賄賂收得多,第一是要對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對方有所忌,因此對江蘇文武官員恐嚇一番,勢不可免,隻不過這番話要說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又要文謅謅的官腔十足,卻非請教索額圖不可了。


    官樣文章作過,自有當地官員去擇地興建忠烈祠,編造應恤災戶名冊,差人前赴四鄉,宣諭皇上豁免錢糧的德音。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妥,這段時候,便是讓他在揚州這銷金窩裏享福了。此後數日之中,總督、巡撫設宴,布政司、按察司設宴,諸道設宴,自是陳列方丈,羅列珍饈,極盡豪奢,不在話下。


    每日裏韋小寶都想去麗春院探望母親,隻是酬酢無虛,始終不得其便。欽差大人的母親在揚州做妓女,這件事可萬萬揭穿不得。丟臉出醜事小,失了朝廷體統事大,何況韋小寶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親赴京享福,任由她淪落風塵,實是大大的不孝,給禦史參上一本,連皇帝也難回護。心想隻好等定了下來,悄悄換了打扮,去麗春院瞧瞧,然後命親兵把母親送回北京安居,務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見風色不對,立刻快馬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兒越做越大,越做越開心,這時竟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這官兒長做下去了。


    過得數日,這一日是揚州府知府吳之榮設宴,為欽差洗塵。吳之榮從道台那裏聽到,欽差曾有以禪智寺為行轅之意,心想禪智寺的精華,不過是寺前一個芍藥圃,欽差大人屬意該寺,必是喜歡賞花。他善於逢迎,早於數日之前,便在芍藥圃畔搭了一個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鬆樹搭成,樹上枝葉一仍如舊,棚內桌椅皆用天然樹石,棚內種滿花木青草,再以竹節引水,流轉棚周,淙淙有聲,端的是極見巧思,飲宴其間,便如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貴人家雕梁玉砌的華堂,又別有一般風味。


    那知韋小寶庸俗不堪,周身沒半根雅骨,來到花棚,第一句便問:“怎麽有個涼棚?啊,是了,定是廟裏和尚搭來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這裏施飯給餓鬼吃。”


    吳之榮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臉色尷尬,還道欽差大臣有意諷刺,隻得陪笑道:“卑職見識淺陋,這裏布置不當大人的意,實在該死。”


    韋小寶見眾賓客早就肅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兩江總督與韋小寶應酬了幾日,已回江寧治所。江蘇省巡撫、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蘇州,這時都留在揚州,陪伴欽差大臣。其餘賓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頂戴的鹽商。


    揚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單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細點,便有數十種之多,韋小寶雖是本地土生,卻也不能盡識。


    喝了一會茶,日影漸漸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數千株芍藥之上,璀璨華美,真如織錦一般。韋小寶卻越看越生氣,想起當年給寺中僧人毆辱之恨,登時便想將所有芍藥盡數拔起來燒了,隻想須得找個藉口才好下手。正尋思間,巡撫馬佑笑道:“韋大人,聽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揚一帶住過。淮揚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產好花。”眾官隻知欽差是正黃旗滿洲人,那巡撫這幾日聽他說話,頗有揚州鄉音,於是乘機捧他一捧。


    韋小寶正在想著禪智寺的僧人可惡,脫口而出:“揚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撫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顏是個乖覺而有學識之人,接口道:“韋大人所見甚是,揚州的和尚勢利,奉承官府,欺辱窮人,那是自古已然。”韋小寶大喜,笑道:“是啊,慕大人是讀書人,知道書上寫得有的。”慕天顏道:“唐朝王播碧紗籠的故事,不就出在揚州嗎?”韋小寶最愛聽故事,忙問:“什麽‘黃布比沙龍’的故事。”


    慕天顏道:“這故事就出在揚州石塔寺。唐朝幹元年間,那石塔寺叫作木蘭院,詩人王播年輕時家中貧窮……”韋小寶心想:“原來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塊黃布。”聽他續道:“……在木蘭院寄居。廟裏和尚吃飯時撞鍾為號,王播聽到鍾聲,也就去飯堂吃飯。和尚們討厭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飯,吃完了飯再撞鍾。王播聽到鍾聲,走進飯堂,隻見僧眾早已散去,飯菜已吃得幹幹淨淨……”


    韋小寶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媽的和尚可惡。”慕天顏道:“是啊,吃一餐飯,費得幾何?當時王播心中慚愧,在壁上題詩道:‘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後鍾。’”


    韋小寶問道:“‘闍黎’是什麽家夥?”眾官和他相處多日,已知這位欽差大人不是讀書人,旗人的功名富貴多不從讀書而來,也不以為奇。慕天顏道:“闍黎就是和尚了。”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就是賊禿。後來怎樣?”


    慕天顏道:“後來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鎮守揚州,他又到木蘭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對他大為奉承。他去瞧瞧當年牆上所題的詩還在不在,隻見牆上黏了一塊名貴的碧紗,將他題的兩句詩籠了起來,以免損壞。王播很是感慨,在後麵又續了兩句詩道:‘三十年前塵土麵,如今始得碧紗籠。’”韋小寶道:“他定是把那些賊禿捉來大打板子了?”慕天顏道:“王播是風雅之士,想來題兩句詩稍示譏諷,也就算了。”


    韋小寶心道:“倘若是我,那有這麽容易罷手的?不過要我題詩,可也沒這本事。老子隻會拉屎,不會題詩。”那王播在唐朝做到宰相高位,是個大大貪官,韋小寶與之似可先後輝映。


    說了一會故事,撤茶斟酒。韋小寶四下張望,隔座見王進寶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動,說道:“王將軍,你曾說戰馬吃了芍藥,那就特別雄壯,是不是?”一麵說,一麵大做眼色。王進寶不明其意,說道:“這個……”韋小寶道:“皇上選用名種好馬,什麽蒙古馬、西域馬、川馬、滇馬,皇上都吩咐要小心飼養,是嗎?”康熙著意於蓄馬,王進寶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說得是。”韋小寶道:“你熟知馬性,在北京之時,你說如給戰馬吃了芍藥,奔跑起來便快上一倍。皇上這般愛馬,咱們做奴才的,自該上仰聖意。如把這裏的芍藥花掘起來送去京師,交給兵部車駕司喂馬,皇上得知,必定龍顏大悅。”


    眾人一聽,個個神色古怪,芍藥能壯馬,倒是首次聽見,瞧王進寶唯唯否否的模樣,顯是不以為然,隻不敢公然駁回而已。但韋小寶開口皇上,閉口皇上,抬出皇帝這頂大帽子來,又有誰敢稍示異議?眼見這千餘株名種芍藥要盡毀於他手,揚州從此少了一個名勝,卻不知這位韋大人何以如此痛恨這些芍藥?人人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


    知府吳之榮道:“韋大人學識淵博,真教人敬佩。芍藥根叫做赤芍,《本草綱目》中是有的,說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藥的名稱中有個‘藥’字,可見古人就知它是良藥。馬匹吃了芍藥,血脈暢通,自然奔馳如飛。大人回京之時,卑職派人將這裏的芍藥花都掘了,請大人帶回京城。”眾官聽了,心中都暗罵吳之榮卑鄙無恥,為了迎逢上官,竟要毀去揚州的美景。韋小寶拍手笑道:“吳大人辦事幹練,好得很,好得很!”吳之榮大感榮幸,忙下座請安,說道:“謝大人誇獎。”


    布政司慕天顏走出花棚,來到芍藥叢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回入座中雙手呈給韋小寶,笑道:“請大人將這朵花插在帽上,卑職有個故事說給大人聽。”


    韋小寶一聽又有故事,便接過花來,隻見那朵芍藥瓣作深紅,每一瓣花瓣攔腰有一條黃線,甚是嬌豔,便插在帽上。


    慕天顏道:“恭喜大人,這芍藥有個名稱,叫作‘金帶圍’,乃是十分罕見的名種。古書上記載得有,戴到這‘金帶圍’的,日後會做宰相。”


    韋小寶笑道:“那有這麽準?”慕天顏道:“這故事出於北宋年間。那時韓魏公韓琦鎮守揚州,就在這禪智寺前的芍藥圃中,忽有一株芍藥開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紅,腰有金線,便是這金帶圍了。這種芍藥從所未有,極是珍異。下屬稟報上去,韓魏公駕臨觀賞,十分喜歡,見花有四朵,便想再請三位客人,一同賞花。”韋小寶從帽上將花取下再看,果覺紅黃相映,分外燦爛。那一條金色橫紋,更為百花所無。


    慕天顏道:“那時在揚州有兩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學見識之人。韓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隻三個,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請一個人罷,名望卻又配不上。正在躊躇,忽有一人來拜,卻是陳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韓魏公大喜,次日在這芍藥圃前大宴,將四朵金帶圍摘了下來,每人頭上簪了一朵。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這四人後來先後都做了宰相。”


    韋小寶笑道:“這倒有趣。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讀書人,會作詩作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慕天顏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間,講究讀書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馬上得天下,皇上最看重的,卻是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韋小寶聽到“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這九字評語,不由得大為歡喜,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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