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高軒知瘦頭陀暴躁老實,早已踏進了韋小寶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一句,教主的臉色便難看了一分。陸高軒隻怕瘦頭陀再叫下去,教主一發脾氣,那就不可收拾,於是扯了扯瘦頭陀的衣袖,說道:“聽他啟稟教主,別打斷他話頭。”瘦頭陀道:“這小子滿口胡柴,難道也由得他說個不休?”陸高軒道:“教主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不用你著急,教主自然明白。”瘦頭陀道:“哼!隻怕未必……”這一出口,突然張大了嘴,更無聲息,滿臉惶恐之色。


    韋小寶雙目瞪視著他,突然扮個鬼臉。兩人身材都矮,瘦頭陀更矮,韋小寶低下頭扮鬼臉,旁人瞧不到,瘦頭陀卻看得清清楚楚,登時便欲發作,卻生怕激怒了教主,隻有強自忍住,神色尷尬。一時之間,船艙中寂靜無聲,隻聽得瘦頭陀呼呼喘氣。


    過了好一會,洪教主問韋小寶道:“他又說了些什麽?”


    韋小寶道:“啟稟教主:他又說教主播弄是非,挑撥赤龍門去打青龍門……”


    瘦頭陀叫道:“我沒說。”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視,喝道:“給我閉上了鳥嘴,你再怪叫一聲,我把你這矮冬瓜劈成了他媽的兩段。”


    瘦頭陀滿臉紫脹,陸高軒和胖頭陀也駭然失色。眾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喜怒不形於色,極少如此出言粗魯,大發脾氣,這般喝罵瘦頭陀,實是憤怒已極。


    韋小寶大喜,心想瘦頭陀既不能開口說話,自己不管如何瞎說,他總是難以反駁,便道:“請教主息怒。這瘦頭陀倒也沒說什麽侮辱教主的言語,隻是說教主為人小氣。上次大家謀反不成,給屬下一個小孩子壞了大事,人人心中氣憤,教主卻要乘機報仇。他說教主派了一個名叫何盛的去幹事,這人是無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卻不知本教有沒有這個人。”


    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樣?”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何盛是無根道人的弟子,必是個年輕小夥子。”說道:“瘦頭陀說,這何盛見到夫人美貌,這幾年來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樣怎樣,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說話。弟子大怒,惱他背後對夫人不敬,命人打他嘴巴。那時他還給牛皮索綁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幾下,他才不敢說了。”


    洪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恨恨的道:“怎地將我拉扯上了?”瘦頭陀道:“我……我沒說。”韋小寶道:“教主不許你開口,你就不要說話。我問你,你說過有個叫做何盛的人沒有?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瘦頭陀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是啊,你說何盛跟許雪亭爭風喝醋,爭著要討好夫人,於是這何盛就把許雪亭殺了,夫人很歡喜,又說教主給蒙在鼓裏,什麽也不知道。你說青龍使給何盛殺了,房裏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說過沒有?”


    瘦頭陀點了點頭,道:“不過前麵……”韋小寶道:“你既已說過,也就是了。”其實瘦頭陀說過的,隻是後半截,前半截卻是韋小寶加上去的。瘦頭陀這一點頭,倒似整篇話都是他說的了。


    韋小寶道:“你說青龍門、赤龍門、黃龍門、黑龍門,還有我的白龍門,大家打得一塌胡塗,教主已然失了權柄,毫無辦法鎮壓,是不是?”瘦頭陀點點頭。


    韋小寶道:“你說神龍島上眾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給捉了起來,夫人全身衣服給脫得清光,在島上遊行示眾。教主的胡子給人拔光了,給倒吊著掛在樹上,已有三天三夜沒喝水,沒吃飯。這些說話,你現今當然不肯認了,是不是?”


    對這句問話,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瘦頭陀滿臉通紅,皮膚中如要滲出血來。韋小寶道:“現下你當然要賴,不肯承認說過這些話,是不是?”瘦頭陀怒道:“我沒說過。”韋小寶道:“你說你跟教主動上了手,你踢了教主兩腳,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過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過,於是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說本教已鬧得天翻地覆,一塌胡塗。一大半人都已給教主綁了投入大海。餘下的你殺我,我殺你。教主和夫人已糟糕之極,就算眼下還沒死,那也活不長久了,是不是?”


    瘦頭陀道:“我……我……我……”他給韋小寶弄得頭暈腦脹,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確是說過他打不過教主,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也說過神龍島上五龍門自相殘殺,一塌胡塗,但跟韋小寶的話卻又頗不相同。


    韋小寶道:“啟稟教主:屬下本要率領水師船隻,前赴遼東,去轟羅刹國的龍脈,不過船隻駛到這裏,屬下記掛著教主和夫人,還有那個方姑娘,屬下本想……本想娶她為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準我將她帶了去。於是吩咐海船緩緩駛近,就算遠遠向島上望上幾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見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還有那個方姑娘。”韋小寶道:“是,這是屬下存了自私之心,沒有一心一意對教主和夫人盡忠,實在該死。”洪教主點了點頭,道:“你再說下去。”


    韋小寶道:“那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頭陀,不知他存了什麽心眼,竟滿口咒詛教主和夫人。屬下也胡塗得緊,一聽之下,登時慌了手腳,恨不得插翅飛上神龍島來,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眾叛徒一決死戰。屬下當時破口大罵,說道當日教主鄭重吩咐過的,過去的事不能再算倒帳,連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懷恨在心,又來反叛教主?屬下隻記掛著教主和夫人的危險,心想教主給叛徒倒吊了起來,夫人給他們脫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胡塗該死,全沒想教主神通廣大,若有人犯上作亂,教主伸出幾根手指,就把他們像螞蟻一般捏死了,那有會給叛徒欺辱之理?不過屬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戰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龍島。我吩咐他們說:島上的好人都已給壞人拿住了,如有人出來抵抗,你們開炮轟擊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沒有一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薩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龍教洪教主,大家要聽他指揮。屬下又說,島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麗、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輕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須恭恭敬敬。”


    洪夫人格格一笑,說道:“照你說來,你派兵攻打神龍島,倒全是對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韋小寶道:“屬下功勞是一點也沒有的,不過見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幾個掌門使仍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興得很。屬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盡忠報國,教主說什麽,大家就去幹什麽。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給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是一件小事,屬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隻要盡力辦事,討得教主和夫人的歡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會虧待部下。”


    洪安通點點頭,說道:“你這張嘴確是能說會道,可是你說掛念我和夫人,為什麽自己卻不帶兵上神龍島來?為什麽隻派人開炮亂轟,自己卻遠遠的躲在後麵?”


    這一句話卻問中了要害,韋小寶張口結舌,一時無話回答,知道這句話隻要答得不盡不實,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謊話固全部拆穿,連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隻得說道:“屬下罪該萬死,實在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忠心。我聽瘦頭陀說起島上眾人如何凶狠,連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屬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們背叛教主,都是屬下壞了他們的大事,倘若給他們拿到,非抽我的筋、剝我的皮不可。屬下怕死,因此遠遠躲在後麵,隻差了手下兵將來救教主和夫人,這個……這個……實在該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對望了一眼,緩緩點頭,均想這孩子自承怕死,可見說話非虛。洪教主道:“你這番話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問。倘若得知你是說謊,哼哼,你自己明白。”


    韋小寶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處罰,屬下心甘情願,可是千萬不能將屬下交在胖頭陀、瘦頭陀、陸高軒他們手裏。這一次……這一次他們安排巧計,騙得清兵炮轟神龍島,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陰謀。屬下看來,這陸高軒定是想做陸教主。他在雲南時說:我也不要什麽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隻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夠得很了……”


    陸高軒怒叫:“你,你……”揮掌便向韋小寶後心拍來。


    無根道人搶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聲,陸高軒給震得退後兩步。無根道人卻隻身子一晃,喝道:“陸高軒,你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凶傷人?”陸高軒臉色慘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屬下聽這小子捏造謊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禮。”


    洪教主哼了一聲,對韋小寶道:“你且下去。”對無根道人道:“你親自看管他,不許旁人傷害,可也不能讓他到處亂走。你別跟他說話。這小孩兒鬼計多端,須得加意留神。”無根道人躬身答應。


    此後數日,韋小寶日夜都和無根道人住在一間艙房,眼見每天早晨太陽從右舷升起,晚間在左舷落下,坐船逕向北行。起初一兩天,他還盼望施琅和黃甫的水師能趕了上來,搭救自己,到得後來,也不存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說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隻不過我帶兵把神龍島轟得一塌胡塗,就算出於好心,總也不免有罪。幸虧那矮冬瓜扮了浮屍來騙我,是教主自己想出來的計策,否則他一怒之下,多半會將矮冬瓜和我兩個一起殺了,煮他一鍋小寶冬瓜湯。”又想:“這船向北駛去,難道仍是往遼東麽?”


    向無根道人問了幾次,無根道人總是回答:“不知道。”韋小寶逗他說話,無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說話。”又不許他走出艙房一步。


    韋小寶好生無聊,又想:“方怡這死妞明明在這船裏,卻又不來陪伴老子散心解悶。”想起這次給神龍教擒獲,又是為方怡所誘,心道:“老子這次若能脫險,以後再向方怡這小娘皮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韋。上過兩次當,怎能再上第三次當?”但想到方怡容顏嬌豔,神態柔媚,心頭不禁怦然而動,轉念便想:“不姓韋就不姓韋,老子的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又知道我姓什麽?”


    戰船不停北駛,天氣越來越冷。無根道人內力深厚,倒不覺得怎樣,韋小寶卻冷得不住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又行幾日,北風怒號,天空陰沉沉地,忽然下起大雪來。


    韋小寶叫道:“這一下可凍死我也。”心想:“索額圖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營,沒帶出來。唉,早知方怡這小娘皮要騙我上當,我就該著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免得凍死在船中。冰凍白龍使,乖乖不得了。”


    船行到半夜,忽聽得丁東聲不絕,韋小寶仔細聽去,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大吃一驚,叫道:“啊喲,不好!這隻船要是凍在大海之中,豈不糟糕?”無根道人道:“大海裏海水不會結冰,咱們這就要靠岸了。”韋小寶道:“到了遼東麽?”無根道人哼了一聲,不再答話。


    次日清晨,推開船艙窗子向外張望,隻見白茫茫地,滿海都是浮冰,冰上積了白雪,遠遠已可望到陸地。這天晚上,戰船駛到了岸邊拋錨,看來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陸。


    這一晚韋小寶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處置自己,實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說話,似乎又是不信,來到這冰天雪地,又不知什麽用意。想了一會,也就睡著了。


    睡夢中忽見方怡坐在自己身邊,他伸出手去,一把摟住,迷迷糊糊間隻聽得她說:“別胡鬧!”韋小寶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鬧。”隻覺方怡在懷中扭了幾扭,他似睡似醒,聽得懷中那人低聲道:“相公,咱們快走!”似乎是雙兒的聲音。


    韋小寶吃了一驚,登時清醒,覺得懷中確是抱著一個柔軟的身子,黑暗之中,卻瞧不見是誰,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這戰船之上,便隻兩個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還是洪夫人,親個嘴再說,先落得便宜!”將懷中人兒扳過身來,往她嘴上吻去。


    那人輕輕一笑,轉頭避開。這一下笑聲雖輕,卻聽得明明白白,正是雙兒。


    韋小寶又驚又喜,在她耳邊低聲問道:“雙兒,你怎麽來了?”雙兒道:“咱們快走,慢慢再跟你說。”韋小寶笑道:“我凍得要死,你快鑽進我被窩來,熱呼熱呼。”雙兒道:“唉,好相公,你就是愛鬧,也不想想這是什麽時候。”


    韋小寶緊緊摟住了她,問道:“逃到那裏去?”雙兒道:“咱們溜到船尾,劃了小艇上岸,他們就算發覺了,也追不上。”韋小寶大喜,低聲叫道:“妙計,妙計!啊喲,那個道士呢?”雙兒道:“我偷偷摸進船艙,已點了他穴道。”


    兩人悄悄溜出船艙。一陣冷風撲麵,韋小寶全身幾要凍僵,忙轉身入艙,剝下無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時鉛雲滿天,星月無光,大雪仍下個不止。兩人溜到後梢,耳聽得四下無聲,船已下錨,連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艙睡了。


    雙兒拉著韋小寶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聲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來!”提一口氣,輕輕躍入係在船尾的小艇。韋小寶向下望去,黑沉沉地有些害怕,當即閉住眼睛,踴身跳下。雙兒提起雙掌,托住他背心後臀,在艇中轉了個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道,這才將他放下。


    忽聽得船艙中有人喝問:“什麽人?”正是洪教主的聲音。韋小寶和雙兒都大吃一驚,伏在艇底,不敢作聲。忽聽得嗒的一聲,艙房窗子中透出火光,雙兒知洪教主已聽見聲息,點火來查,忙提起艇中木槳,入水扳動。隻扳得兩下,洪教主已在大聲呼喝:“是誰?不許動!”跟著小艇一晃,卻不前進,原來心慌意亂之下,竟忘了解開係艇的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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