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琅自從給康熙召來北京之後,隻見到皇帝一次,從此便在北京投閑置散,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師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將軍,但在北京領一份幹餉,無職無權,比之順天府衙門中一個小小公差的威勢尚有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漢子,自是坐困愁城,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這三年之中,他過不了幾天便到兵部去打個轉。送禮運動,錢是花得不少,曆年來宦囊所積,都已填在北京官場這無底洞裏,但皇帝既不再召見,回任福建的上諭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後來,兵部衙門一聽到施琅的名字就頭痛,他手頭已緊,沒錢送禮,誰也不再理他。此刻聽得韋小寶言語和他十分投機,登覺回任福建有望,臉上滿是興奮之色。


    索額圖道:“施將軍,鄭成功殺你全家,確是不該。不過你也由此而因禍得福,棄暗投明。若非如此,隻怕你此刻還在台灣抗拒王師,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


    施琅道:“索大人說得是。”


    韋小寶問道:“鄭成功殺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誠了?”


    施琅道:“是。卑職起義投誠,先帝派我在福建辦事。卑職感恩圖報,奮不顧身,立了些微功,升為福建同安副將。正逢鄭成功率兵來攻,卑職跟他拚命,仗著先帝洪福,大獲全勝。先帝大恩,升我為同安總兵。後來攻克了廈門、金門和梧嶼,又聯合一批紅毛兵,坐了夾板船,用了洋槍洋炮,把鄭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職為福建水師提督,又加了靖海將軍的頭銜。其實卑職全無功勞,一來是我大清皇上福份大,二來是朝中諸位大人指示得宜。”


    韋小寶微笑道:“你從前在鄭成功軍中,又跟他打過幾場硬仗,台灣的情形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來問攻台方略,你怎麽說了?”


    施琅道:“卑職啟奏皇上:台灣孤懸海外,易守難攻。台灣將士,又都是當年跟隨鄭成功的百戰精兵。如要攻台,統兵官須得事權統一,內無掣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韋小寶道:“你說要獨當一麵,讓你一個人來發號施令?”


    施琅道:“卑職不敢如此狂妄。不過攻打台灣,須得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京師與福建相去數千裏,遇有攻台良機,上奏請示,待得朝中批示下來,說不定時機已失。台灣諸將別人也就罷了,有一個陳永華足智多謀,又有一個劉國軒驍勇善戰,實是大大的勁敵,倘若貿然出兵,難有必勝把握。”


    韋小寶點頭道:“那也說得是。皇上英明之極,不會怪你這些話說得不對。你又說了些什麽?”


    施琅道:“皇上又垂詢攻台方略。卑職回奏說:台灣雖然兵精,畢竟為數不多。大清攻台,該當雙管齊下。第一步是用間,使得他們內部不和。最好是散布謠言,說道陳永華有廢主自立之心,要和劉國軒兩人陰謀篡位。鄭經疑心一起,說不定就此殺了陳劉二人;就算不殺,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權柄。陳劉二人,一相一將,是台灣的兩根柱子,能夠二人齊去,當然最好,就算隻去一人,餘下一個也獨木難支大廈了。”


    韋小寶暗暗心驚:“他媽的,你想害我師父。”問道:“還有個‘一劍無血’馮錫範呢?”


    施琅大為驚奇,說道:“韋大人居然連馮錫範也知道。”韋小寶道:“我是聽皇上閑談時說起過的。皇上於台灣的內情可清楚啦!皇上說,董夫人喜歡小白臉孫子鄭克塽,不喜歡世子鄭克……要兒子改立世子,可是鄭經不肯。可有這件事?”施琅又驚又佩,說道:“聖天子聰明智慧,曠古少有,身居深宮之中,明見萬裏之外。皇上這話,半點不錯。”


    韋小寶道:“你說攻打台灣,有兩條法子,一條是用計害死陳永華和劉國軒,另一條是什麽啊?”施琅道:“另一條就是水師進攻了。單攻一路,不易成功,須得三路齊攻。北攻雞籠港,中攻台灣府,南攻打狗港,隻要有一路成功,上陸立定了腳根,台灣人心一亂,那就勢如破竹了。”


    韋小寶道:“統帶水師,海上打仗,你倒內行得很。”施琅道:“卑職一生都在水師,熟識海戰。”韋小寶心念一動,尋思:“這人要去殺姓鄭的一家,幹掉了鄭克塽這小子,倒也不錯。不過鄭成功是大大的英雄好漢,殺了他全家,可說不過去。何況他攻台灣,就是要害我師父,那可不行。此人善打海戰,派他去幹這件事,倒是一舉兩得。”轉頭問索額圖:“大哥,你以為這件事該當怎麽辦?”


    索額圖道:“皇上英明,高瞻遠矚,算無遺策,咱們做奴才的,一切聽皇上吩咐辦事就是了。”韋小寶心想:“你倒滑頭得很,不肯擔幹係。”端起茶碗。侍候的長隨高聲叫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禮,辭了出去。索額圖說了一會閑話,也即辭去。


    韋小寶進宮去見皇帝,稟告施琅欲攻台灣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再平台灣,這是根本的先後次序。施琅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後,這人急於立功報仇,輕舉妄動,反讓台灣有了戒備,因此一直留著他在北京。”


    韋小寶登時恍然大悟,說道:“對,對!施琅一到福建,定要打造戰船,操演兵馬,搞了個打草驚蛇。咱們攻台灣,定要神不知、鬼不覺,人人以為要打了,咱們偏不動手;人人以為不打,卻忽然打了,打那姓鄭的小子一個手忙腳亂。”


    康熙微笑道:“用兵虛實之道,正該如此。再說,遣將不如激將,我留施琅在京,讓他全身力氣沒處使,悶他個半死,等到一派出去,那就奮力效命,不敢偷懶了。”


    韋小寶道:“皇上這條計策,諸葛亮也不過如此。奴才看過一出〈定軍山〉的戲,諸葛亮激得老黃忠拚命狠打,就此一刀斬了那個春夏秋冬什麽的大花麵。”康熙微笑道:“夏侯淵。”韋小寶道:“是,是。皇上記性真好,看過了戲,連大花麵的名字也記得。”康熙笑道:“這大花麵的名字,書上寫得有的。施琅送了什麽禮物給你?”


    韋小寶奇道:“皇上什麽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隻玉碗,我可不大喜歡。”康熙問道:“玉碗有什麽不好?”韋小寶道:“玉碗雖然珍貴,可是一打就爛。奴才跟著皇上辦事,雙手捧的是一隻千年打不爛、萬年不生鏽的金飯碗,那可大大的不同。”康熙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忽然想到一個主意,請皇上瞧著能不能辦?”康熙道:“什麽主意?”韋小寶道:“那施琅說道他統帶水師,很會打海戰……”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聰明得很,你就帶他去遼東,派他去打神龍島。”


    韋小寶心下駭然,瞪視著康熙,過了半晌,說道:“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麽奴才心中想的主意還沒說出口,皇上就知道了。”


    康熙微笑道:“馬屁拍得夠了。小桂子,這法子大妙。我本在耽心,你去攻打神龍島,不知能不能成功。這施琅是個打海戰的人才,叫他先去神龍島操練操練,不過事先可不能泄漏了風聲。”韋小寶忙道:“是,是。”


    康熙當即派人去傳了施琅來,對他說道:“朕派韋小寶去長白山祭天,他一力舉薦,說你辦事能幹,要帶你同去。朕將就聽著,也不怎麽相信。”


    韋小寶暗暗好笑:“諸葛亮在激老黃忠了。”


    施琅連連磕頭,說道:“臣跟著韋都統去辦事,一定盡忠效命,奮不顧身,以報皇上天恩。”康熙道:“這一次是先試你一試,倘若果然可用,將來再派你去辦別的事。”施琅大喜,磕頭道:“皇上天恩浩蕩。”康熙道:“此事機密,除韋小寶一人之外,朝中無人得知。你一切遵從韋小寶的差遣便是,這就下去罷。”


    施琅磕了頭,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韋都統待你不錯,你打一隻大大的金飯碗送他罷。”施琅答應了,心中大惑不解,不明皇上用意,眼見天顏甚喜,料想決非壞事。


    韋小寶回到子爵府時,見施琅已等在門口,說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話。韋小寶笑道:“施將軍,這一次隻好委屈你一下,請你在我營中做個小小參領,以防外人知覺。”施琅大喜,說道:“一切遵從都統大人吩咐。”他知韋小寶派他的職司越小,越當他是自己人,將來飛黃騰達的機會越多,如派他當個親兵,那更加妙了;又道:“皇上吩咐卑職打造一隻金飯碗奉呈都統。不知都統大人喜歡什麽款式,卑職好監督高手匠人連夜趕著打造。”韋小寶笑道:“那是皇上的恩典,不論什麽款式,咱們做奴才的雙手捧著金飯碗吃飯,心中都感激皇恩如山如海。”施琅連聲稱是。


    韋小寶心想:“老子本想逃之夭夭,辭官不幹了。現下找到了你這替死鬼,最好你去跟洪教主拚個同歸於盡,哥兒倆壽與蟲齊。”


    施琅去後,韋小寶去把李力世、風際中、徐天川、玄貞道人等天地會兄弟叫來,將經過情形詳細說了。李力世道:“這姓施的家夥反叛國姓爺,又要攻打台灣、陷害總舵主,天幸教他撞在韋香主手裏,咱們怎生擺布他才好?”韋小寶道:“神龍教勾結吳三桂和羅刹國,現下皇帝派我領施琅去剿神龍教,讓這姓施的跟神龍教打個昏天黑地,兩敗俱傷,咱們再來個漁翁得利。”眾人齊聲讚好。


    韋小寶道:“這姓施的精明能幹,我要靠他打神龍島,可不能先將他殺了。眾位哥哥須得小心,別讓他瞧出破綻來。”高彥超道:“我們都扮作驍騎營的韃子,平日少跟他見麵,就算見到,諒他也不敢得罪韃子。”


    次日下午,施琅捧著一隻錦盒,到子爵府來求見。韋小寶打開錦盒,果然是一隻大大的金飯碗,怕不有六七兩重。施琅道:“卑職本該再打造得大些,就怕……就怕都統大人用起來不方便。”韋小寶左手將金飯碗在手裏惦了惦,笑道:“已夠重了。施將軍,這許多字寫的是什麽哪?”施琅道:“中間四個大字,是‘公忠體國’。上麵這行小字是:‘欽賜領內侍衛副大臣、兼驍騎營正黃旗都統、賜穿黃馬褂、巴圖魯勇號、一等子爵韋小寶。’下麵更小的字是:‘臣靖海將軍施琅奉旨監造’。”韋小寶甚喜,笑道:“這可當真多謝了。”心道:“是啊,我的金飯碗是皇上賜的,你能給我什麽金飯碗了?這老施倒也不是笨蛋。”


    過得兩日,康熙頒下上諭,命韋小寶帶同十門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遼東灣北上,先祭遼海,再登陸遼東,到長白山放炮祭天。


    韋小寶接了上諭,心想這次是去攻打神龍教,胖頭陀和陸高軒可不能帶,命他二人留在北京,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率領驍騎營人馬,來到天津。


    文武百官迎接欽差大臣,或恭謹逾恒,馬屁十足;或奉承得體,恰到好處,惟有一個大胡子武官卻神色傲慢,行禮之時顯是敷衍了事,渾不將韋小寶瞧在眼裏。韋小寶大怒,立時便要發作,轉念一想:“皇上吩咐了的,這次一切要辦得十分隱秘,不可多生事端,惹人談論。你瞧不起我,難道老子就瞧得起你這大胡子了?咱哥兒倆來比比,誰做的官大些?”跟著有個官兒大讚他手刃鼇拜的英雄事跡,韋小寶洋洋自得,便不去理那大胡子了。


    當晚韋小寶將天津水師營總兵請來,取出康熙密旨。那水師營總兵名叫黃甫,見密旨中吩咐他帶領水師營官兵船隻,聽由欽差大臣指揮,幹辦軍情要務,接旨後躬身聽訓。韋小寶問了水師營的官兵人數,船隻多少,便傳施琅到來,要他和黃甫計議出海之事,自到後營,去和眾兵將推牌九賭錢去了。


    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師營辦了糧食、清水,搬運大炮、彈藥、弓箭等物上船。韋小寶率領水師營及驍騎營官兵,大戰船十艘,二號戰船三十八艘,出海揚帆而去。


    離了大沽,來到海上,韋小寶才宣示聖旨,此行是去剿滅神龍島,上下官兵務須用命,成功之後,各有升賞。眾官兵眼見己方人多勢眾,欽差大臣又帶有十門西洋大炮,那神龍島不過是一群海盜盤踞之地,大炮轟得幾炮,海盜還不打個精光,這次立功升官是一定的了。當下人人歡呼,精神百倍。


    韋小寶坐在主艦之中,想起上次去神龍島是給方怡騙去的,這姑娘雖然狡猾,但那幾日在海上共處的溫柔滋味,此時追憶,大為神往,尋思:“到得島邊,倘若大炮亂轟,將神龍教的教眾先轟死大半,幾千官兵一擁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那也抵敵不住。隻不過這樣一來,說不定把我那方怡小娘皮一炮轟死了,這可大大不妙。就算不死,轟掉了一條手臂什麽的,也可惜得很。”他本來害怕洪教主,隻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此刻有施琅主持,幾十艘大戰船在海上揚帆而前,又有新造的十門神武大炮,這一仗有勝無敗,但想怎生既能保得方怡無恙,又須滅了神龍教,那才兩全其美。於是把施琅叫來,問他攻島之計。


    施琅打開手中帶著的卷宗,取出一張大地圖來,攤在桌上,指著海中的一個小島,說道:“這是神龍島。”


    韋小寶見神龍島上已畫了個紅圈,三個紅色的箭頭分從北、東、南三方指向紅圈,大為佩服,說道:“原來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龍島的計策。我是離了大沽之後,才頒示皇上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預備好了海圖?”施琅道:“卑職聽說大人是要從大沽經海道前赴遼東,是以預備了這一帶的海圖。卑職一向喜歡海上生涯,海圖是看慣了的。”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看來咱們這一戰定是旗開得勝,船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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