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心道:“乖乖不得了,小皇帝好厲害,瞧出了其中破綻。”忙跪下磕頭,說道:“皇上明見萬裏。吳應熊對公主如何無禮,奴才果然沒親見,不過當時許多人站在公主窗外,大家都親耳聽見的。”康熙道:“那更加胡鬧了。吳應熊這人我見過兩次,他精明能幹,是個人才。他又不很年輕了,房裏還少得了美貌姬妾?怎會大膽狂妄,對公主無禮。哼,公主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定是她跟吳應熊爭吵起來,割了……割了他媽的卵蛋。”說到這裏,忍不住哈哈大笑。


    韋小寶也笑了起來,站起身來,說道:“這種事情,公主是不便細說的,奴才自然也不敢多問。公主怎麽說,奴才就怎麽稟告。”康熙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吳應熊這小子受了委屈,你傳下旨去,叫他們在京裏擇日完婚罷,滿了月之後,再回雲南。”韋小寶道:“皇上,完婚不打緊,吳三桂這老小子要造反,可不能讓公主回雲南去。”


    康熙不動聲色,點點頭道:“吳三桂果然要反,你見到什麽?”韋小寶於是將吳三桂如何跟西藏、蒙古、羅刹國、神龍教諸方勾結的情形一一說了。康熙神色鄭重,沉吟不語,過了好一會,才道:“這奸賊!竟勾結了這許多外援!”韋小寶也早知這事十分棘手,不敢作聲。再過一會,康熙又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說道已將蒙古王子的使者擒來,述說自己如何假裝吳三桂的小兒子而騙出真相,吳應熊如何想奪回罕帖摩,在公主住處放火,反而慘遭閹割,自己又如何派遣部屬化裝為王府家將,在妓院中爭風吃醋、假裝殺死罕帖摩。


    康熙聽得悠然神往,說道:“這倒好玩得緊。”又道:“吳三桂這人,我沒見過。那日宮中傳出父王賓天的訊息,吳三桂帶了重兵,來京祭拜。我原想見他一見,可是幾名顧命大臣防他擁兵入京,忽然生變,要他在北京城外搭了孝棚拜祭,不許他進北京城。”


    說到這裏,站起身來,來回踱步,說道:“鼇拜這廝見事極不明白。倘若耽心吳三桂入京生變,隻須下旨要他父子入京拜祭,大軍駐紮在城外,他還能有什麽作為?他如不敢進城,那是他自己禮數缺了。不許他進城,那明明是跟他說:‘我們怕了你的大軍,怕你進京造反,你還是別進來罷!’嘿嘿,示弱之至!吳三桂知朝廷對他疑忌,又怕了他,豈有不反之理?他的反謀,隻怕就種因於此。”


    韋小寶聽康熙這麽一剖析,打從心坎兒裏佩服出來,說道:“當時倘若他見了皇上,皇上好好開導他一番,說不定他便不敢造反了。”


    康熙搖頭道:“那時我年紀幼小,不懂軍國大事,見了之後,沒什麽厲害的話跟他說,他瞧我不起,說不定反得更快。”當下詳細詢問吳三桂的形貌舉止,又問:“他書房那張白老虎皮到底是怎樣的?”


    韋小寶大為奇怪,描述了那張白老虎皮的模樣,說道:“皇上連這等小事也知道。”


    康熙微笑不語,又問起吳三桂的兵馬部署,左右用事之人及十大總兵的性情才幹;問話之中,顯得對吳三桂的情狀所知甚詳,手下大將那一個貪錢,那一個好色,那一個勇敢,那一個胡塗,無不了然。


    韋小寶既驚且佩,說道:“皇上,你沒去過雲南,可是平西王府內府外的事情,知道得比奴才還多。”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是了,皇上在昆明派得有不少探子。”


    康熙笑道:“這叫做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啊。他一心想要造反,難道咱們就毫不理會?小桂子,你這趟功勞很大,探明了吳三桂跟西藏、蒙古、羅刹國勾結。這樁大秘密,我那些探子就查不到。他們隻能查小事,查不到大事。”


    韋小寶全身骨頭大輕,說道:“那全仗皇上洪福齊天。”康熙道:“把那罕帖摩帶進宮來,讓我親自審問。”韋小寶答應了,率領十名禦前侍衛,將罕帖摩送到上書房來。


    康熙一見到,便以蒙古話相詢。罕帖摩聽到蒙古話,既感驚奇,又覺親切,見到宮中的派勢,再也不敢隱瞞,一五一十的說了實情。康熙一連問了兩個多時辰,除蒙古和吳三桂勾結的詳情外,又細問蒙古的兵力部署、錢糧物產、山川地勢、風土人情,以及蒙古各旗王公誰精明,誰平庸,相互間誰跟誰有仇,誰跟誰有親。


    韋小寶在旁侍候,聽得二人嘰哩咕嚕的說個不休,罕帖摩一時顯得十分佩服,一時又顯得害怕,到最後跪下來不住磕頭,似是感恩之極。康熙命禦前侍衛帶下去監禁。


    一名小太監送上一碗參湯。康熙接過來喝了,對小太監道:“你給韋副總管也斟一碗來。”韋小寶磕頭謝恩,喝了參湯。


    隻聽得書房外腳步響聲,一名小太監道:“啟稟皇上:南懷仁、湯若望侍候皇上。”康熙點點頭。小太監傳呼出去,進來了兩個身材高大的外國人,跪下向康熙磕頭。


    韋小寶大是奇怪:“怎麽有外國鬼子來到宮裏,真是奇哉怪也。”


    兩個外國人叩拜後,從懷中各取出一本書卷,放在康熙桌上。那個年紀較輕、名叫南懷仁的外國人道:“皇上,今兒咱們再說大炮發射的道理。”韋小寶聽他一口京片子,清脆流利,不由得“咦”的一聲,驚奇之極,心道:“希奇希奇真希奇,鬼子不會放洋屁。”


    康熙向他一笑,低頭瞧桌上書卷。南懷仁站在康熙之側,手指卷冊,解釋了起來。康熙聽到不懂的所在,便即發問。南懷仁講了半個時辰,另一個老年白胡子外國人湯若望接著講天文曆法,也講了半個時辰,兩人磕頭退出。


    康熙笑道:“外國人說咱們中國話,你聽著很希奇,是不是?”


    韋小寶道:“奴才本來很奇怪,後來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了。聖天子百神嗬護。羅刹國圖謀不軌,上天便降下兩個會說中國話的洋鬼子來輔佐聖朝,製造槍炮火器,掃平羅刹。”


    康熙道:“你心思倒也機靈。不過洋鬼子會說中國話,卻不是天生的。那個老頭兒,在前明天啟年間就來到中國了,他是日耳曼人。那年輕的是比利時人,是順治年間來的。他們都是耶穌會教士,來中國傳教的。要傳教,就得學說中國話。”


    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奴才一直在耽心羅刹的火器厲害。今天一聽這外國人什麽大炮短銃,說得頭頭是道,這可就放心啦。”


    康熙在書房中緩緩踱步,說道:“羅刹人是人,我們也是人,他們能造槍炮,我們一樣也能造,隻不過我們一直不懂這法子罷了。當年我們跟明朝在遼東打仗,明兵有大炮,我們很吃了些苦頭。太祖皇帝就為炮火所傷,龍馭賓天。可是明朝的天下,還不是給我們拿下來了?可見槍炮是要人來用的,用的人不爭氣,槍炮再厲害也是無用。”


    韋小寶道:“原來明朝有大炮。不知這些大炮現下在那裏?咱們拿了去轟吳三桂那老小子,轟他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明朝的大炮就隻那麽幾尊,都是向澳門紅毛人買的。單是買鬼子的槍炮,那可不管用。倘若跟鬼子打仗,他們不肯賣了,豈不糟糕?咱們得自己造,那才不怕別人製咱們死命。”


    韋小寶道:“對極,對極。皇上還怕這些耶穌會教士造西貝貨騙你,因此自己來弄明白這個道理。從今而後,任他鬼子說得天花亂墜,七葷八素,都騙不了你。”


    康熙道:“你明白我的心思。這些造槍炮的道理,也真繁難得緊,單是煉那上等精鐵,就大大不易。”


    韋小寶自告奮勇,說道:“皇上,我去給你把北京城裏城外的鐵匠,一古腦兒的都叫了來,大夥兒拉起風箱,呼扯,呼扯,煉他幾百萬斤上好精鐵。”


    康熙笑道:“你在雲南之時,我們已煉成十幾萬斤精鐵啦。湯若望和南懷仁正在監造大炮,幾時你跟我去瞧瞧。”韋小寶喜道:“那可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皇上,外國鬼子居心不良,咱們可得提防一二。那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藥,又有鐵器,皇上自己別去,奴才給你去監督。”


    康熙道:“那倒不用耽心。這件事情關涉到國家氣運,我如不是親眼瞧著,終不放心。南懷仁忠誠耿直。湯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了。這二人決不會起什麽異心。”韋小寶道:“皇上居然救了外國老鬼子的老命,這可奇了。”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湯若望說欽天監推算日食有誤,和欽天監的漢官雙方激辯。欽天監的漢官楊光先辯不過,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說道湯若望製定的那部《大清時憲曆》,一共隻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佑,聖祚無疆,萬萬年的江山。湯若望止進二百年曆,那不是咒我大清隻有二百年天下嗎?”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說道:“厲害,厲害。這外國老鬼會算天文地理,卻不會算做官之人的手段。”康熙道:“可不是麽?那時候鼇拜當政,這家夥胡裏胡塗,就說湯若望咒詛朝廷,該當淩遲處死。這道旨意送給我瞧,可給我看出了一個破綻。”韋小寶道:“康熙三年,那時你還隻十歲啊,已經瞧出了其中有詐,當真是聖天子聰明智慧,自古少有。”


    康熙笑道:“你馬屁少拍。其實這道理說來也淺,我問鼇拜,這部《大清時憲曆》是幾時作好的。他說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說道,是順治十年作好的,當時先帝下旨嘉獎,賜了他一個‘通玄教師’的封號。我說:‘是啊,我六七歲時,就已在書房裏見過這部《大清時憲曆》了。這部曆書已作成了十年,為什麽當時大家不說他不對?這時候爭他不過,便來翻他的老帳?那可不公道啊。’鼇拜想想倒也不錯,便沒殺他,將他關在牢裏。這件事我後來也忘了,最近南懷仁說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來。”


    韋小寶道:“奴才去叫他花些心思,作一部大清萬年曆出來。”


    康熙笑了幾聲,隨即正色道:“我讀前朝史書,凡是愛惜百姓的,必定享國長久,否則盡說些吉祥話兒,又有何用?自古以來,人人都叫皇帝作萬歲,其實別說萬歲,享壽一百歲的皇帝也沒有啊。什麽‘萬壽無疆’,都是騙人的鬼話。父皇諄諄叮囑,要我遵行‘永不加賦’的訓諭,我細細想來,隻要遵守這四個字,我們的江山就是鐵打的。什麽洋人的大炮、吳三桂的兵馬,全都不用耽心。”


    韋小寶不明白這些治國的大道理,隻喏喏連聲,取出從吳三桂那裏盜來的那部正藍旗《四十二章經》,雙手獻上,說道:“皇上,這部經書,果然讓吳三桂這老小子給吞沒了,奴才在他書房中見到,便給他來個順手牽羊,物歸原主。”


    康熙大喜,說道:“很好,很好。太後老是掛念著這件事。我去獻給她老人家,拿去太廟焚化了,不管其中有什麽秘密,從此再也沒人知道。”


    韋小寶心道:“你燒了最好!這叫做毀屍滅跡。我盜了經中碎皮片兒的事,就永遠不會發覺了。”


    他回到了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後,閂上了門,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雙兒過來,說道:“有一樁水磨功夫,你給我做做。”吩咐她將幾千片碎皮片拚湊成圖。雙兒伏在案上,慢慢對著剪痕,一片片的拚湊。但數千片碎皮片亂成一團,要湊成原狀,當真談何容易?韋小寶初時還坐在桌邊,出些主意,東拿一片,西拿一片,幫著拚湊,但搞了半天,連兩塊相連的皮片也找不出來,意興索然,逕自去睡了。


    次日醒來,隻見外邊房中兀自點著蠟燭,雙兒手裏拿著一片碎皮,正怔怔的凝思。韋小寶走到她身後,“哇”的一聲大叫。雙兒吃了一驚,跳起身來,笑道:“你醒了?”韋小寶道:“這些碎皮片兒可磨人得緊,我又沒趕著要,你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罷!”雙兒道:“好,我先收拾起來。”


    韋小寶見桌上一張大白紙上已用繡花針釘了十一二塊皮片,拚在一起,全然吻合,喜道:“你已找到了好幾片啦。”雙兒道:“就是開頭最難,現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後就會拚得快些。”將碎皮片細心包在油布包裏,連同那張大白紙,鎖入一隻金漆箱中。


    韋小寶道:“這些皮片很有用,可千萬不能讓人偷了去。”雙兒道:“我整日守在這裏,不離開半步便是。就是怕睡著出了事。”韋小寶道:“不妨,我去調一小隊驍騎營軍士來,守在屋外,給你保駕。”雙兒微笑道:“那就放心得多了。”


    韋小寶見她一雙妙目中微有紅絲,足見昨晚甚是勞瘁,心生憐惜,說道:“快睡罷,我抱你上床去。”雙兒羞得滿臉通紅,連連搖手,道:“不,不,不好。”韋小寶笑道:“有什麽好不好的?你幫我做事,辛苦了一晚,我抱你上床,有什麽打緊?”說著伸手便抱。雙兒咭的一聲笑,從他手臂下鑽了過去。


    韋小寶連抱幾次,都抱了個空,自知輕身功夫遠不及她,微感沮喪,歎了口氣,坐倒在椅上。雙兒笑吟吟的走近,說道:“先服侍你盥洗,吃了早點,我再去睡。”韋小寶搖頭不語。雙兒見他不快,心感不安,低聲道:“相公,你……你生氣了嗎?”


    韋小寶道:“不是生氣,我的輕功太差,師父教了許多好法門,我總是學不會。連你這樣一個小姑娘也捉不到,有什麽屁用?”雙兒微笑道:“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的逃。”韋小寶突然一縱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可。”張開雙手,向她撲去。雙兒格格一笑,側身避開。韋小寶假意向左方一撲,待她逃向右方,一伸手扭住了她衫角。雙兒“啊”的一聲呼叫,生怕給他扯爛了衫子,不敢用力掙脫。


    韋小寶雙臂攔腰將她抱住。雙兒隻是嘻笑。韋小寶右手抄到她腿彎裏,將她橫著抱起,放到自己床上。雙兒滿臉通紅,叫道:“相公,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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