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天雄道:“古香主說,他很想跟韋香主和眾位大哥相敘,但最好在廣西境內會麵。”韋小寶問道:“那為什麽?”鄺天雄道:“我們得到消息,吳三桂派了兵馬,散在宣威、虹橋鎮、新天堡一帶,想對韋香主和眾位大哥不利。”


    青木堂群雄都“啊”的一聲。韋小寶又驚又恐,罵道:“他奶奶的,這奸賊果然不肯就這樣認輸。他連兒子的性命也不要了。”


    鄺天雄道:“吳三桂十分陰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說要纏住韋香主身邊一位武功極高的師太,然後將他兒子、韃子公主、韋香主三人擄去,其餘各人一概殺死滅口。眼下曲靖和沾益之間的鬆韶關已經封關,誰也不得通行。我們四人是從山間小路繞道來的,生怕韋香主得訊遲了,中了這大漢奸的算計,因此連日連夜的趕路。”


    韋小寶見這四人眼睛通紅,麵頰凹入,顯是疲勞已極,說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實在感激得很。”鄺天雄道:“總算及時把訊帶到,沒誤了大事。”言下甚為喜慰。


    韋小寶問屬下諸人:“各位大哥以為怎樣?”錢老本道:“鄺大哥可知吳三桂埋伏的兵馬,共有多少?”鄺天雄道:“吳三桂來不及從昆明派兵,聽說是飛鴿傳書,調齊了滇北和黔南的兵馬,共有三萬多人。”眾人齊聲咒罵。韋小寶所帶部屬不過二千來人,還不到對方的一成,自是寡不敵眾。


    錢老本又問:“古香主要我們去廣西何處相會?”鄺天雄道:“古香主已派人知會廣西家後堂馬香主,韋香主倘若允準,三位香主便在廣西潞城相會。從這裏東去潞城,道路不大好走,路也遠了,不過沒吳三桂的兵馬把守,家後堂兄弟沿途接應,該當不出亂子。”


    韋小寶聽得吳三桂派了三萬多人攔截,心中早就寒了,待聽得古香主已布置妥貼,馬香主派人接應,登時精神大振,說道:“好,咱們就去潞城。吳三桂這老小子,他媽的,總有一天要他的好看。”當即下令改向東南。命鄺天雄等四人坐在大車中休憩。


    眾軍聽說吳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殺,無不驚恐,均知身在險地,當下加緊趕路,一路上不敢驚動官府,沿途都有天地會家後堂的兄弟接應,眾人每晚均在荒郊紮營。


    不一日來到潞城。天地會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赤火堂香主古至中,以及兩堂屬下的為首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眾兄弟相會,自有一番親熱。當晚馬超興大張筵席,和韋小寶及青木堂群雄接風。


    席上群雄說起沐王府從此對天地會甘拜下風,都是興高采烈。


    筵席散後,赤火堂哨探來報,吳三桂部屬得知韋小寶改道入桂,提兵急追,到了廣西邊境,不敢再過來,已急報昆明請示,是否改扮盜賊,潛入廣西境內行事。馬超興笑道:“廣西不歸吳三桂管轄。這奸賊倘若帶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了。他如派兵改扮盜賊,想把這筆帳推在廣西孔四貞頭上,匆匆忙忙的,那也來不及了。”


    眾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韋小寶終覺離雲南太近,心中害怕,催著東行。第三天早晨和古至中及赤火堂眾兄弟別過了,率隊而東。馬超興和家後堂眾兄弟一路隨伴。眼見離雲南越來越遠,韋小寶也漸放心。


    在途非止一日,到得桂中,韋小寶不再嚴管下屬,一眾侍衛官兵驚魂大定,故態複萌,才重新起始勒索州縣,騷擾地方。這一日來到柳州,當地知府聽得公主到來,竭力巴結供應,不在話下。一眾禦前侍衛和驍騎營官兵也是如魚得水,在城中到處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韋小寶在廂房與馬超興及天地會眾兄弟閑談,禦前侍衛領班張康年匆匆進來,叫了聲:“韋副總管。”便不再說下去,神色甚是尷尬。


    韋小寶見他左臉上腫了一塊,右眼烏黑,顯是跟人打架吃了虧,心想:“禦前侍衛不去打人,人家已經偷笑了,有誰這樣大膽,竟敢打了他?”他不願禦前侍衛在天地會兄弟前失了麵子,向馬超興道:“馬大哥請寬坐,兄弟暫且失陪。”馬超興道:“好說。韋爵爺請便。”在清廷官兵之前,天地會兄弟不叫他“韋香主”。


    韋小寶走出廂房。張康年跟了出來,一到房外,便道:“稟告副總管:趙二哥給人家扣住了。”他說的趙二哥,便是禦前侍衛的另一個領班趙齊賢。韋小寶罵道:“他媽的,誰有這般大膽,是柳州守備?還是知府衙門?犯了什麽事?殺了人麽?”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當地官府決不敢扣押禦前侍衛。


    張康年神色忸怩,說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賭場裏。”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賭場膽敢扣押禦前侍衛,當真是天大的新聞了。你們輸了錢,是不是?”張康年點點頭,苦笑道:“我們七個兄弟去賭錢,賭的是大小。他媽的,這賭場有鬼,竟一連開了十三記大,我們七個已輸了千多兩銀子。第十四記上,趙二哥和我都說,這一次非開小不可……”韋小寶搖頭道:“錯了,錯了,多半還是開大。”張康年道:“可惜我們沒請副總管帶領去賭,否則也不會上這個當。我們七人把身邊的銀子銀票都掏了出來,押了個小。唉!”韋小寶笑道:“開了出來,又是個大。”


    張康年雙手一攤,作個無可奈何之狀,說道:“寶官要收銀子,我們就不許,說道天下賭場,那有連開十四個大之理,定是作弊。賭場主人出來打圓場,說道這次不算,不吃也不賠。趙二哥說不行,這次本來是小,寶官做了手腳,我們已輸了這麽多錢,這次明明大贏,怎能不算?”


    韋小寶笑罵:“他媽的,你們這批家夥不要臉,明明輸了,卻去撒賴。別說連開十四記大,就是連開二十四記,我也見過。”


    張康年道:“那賭場主人也這麽說。趙二哥說道,我們北京城裏天子腳下,就沒這個規矩。他一發脾氣,我就拔了刀子出來。賭場主人嚇得臉都白了,說道承蒙眾位侍衛大人瞧得起,前來耍幾手,我們怎敢贏眾位大人的錢,眾位大人輸了多少錢,小人盡數奉還就是。趙二哥就說,好啦,我們沒輸,隻是給你騙了三千一百五十三兩銀子,零頭也不要了,算我們倒黴,你還我們三千兩就是。”


    韋小寶哈哈大笑,一路走入花園,問道:“那不是發財了嗎?他賠不賠?”


    張康年道:“這開賭場的倒也爽氣,說道交朋友義氣為先,捧了三千兩銀子,就交給趙二哥。趙二哥接了,也不多謝,說道你招子亮,算你運氣,下次如再作弊騙人,可放你不過。”韋小寶皺眉道:“這就是趙齊賢的不是了。人家給了你麵子,再讓你捧了白花花的銀子走路,又有麵子,又有夾裏,還說這些話作甚?”張康年道:“是啊,趙二哥倘若說幾句漂亮話,謝他一聲,也就沒事了。可是,他拿了銀子還說話損人……”韋小寶道:“對啦!咱們在江湖上混飯吃,偷搶拐騙,什麽都不妨,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有道是:‘光棍劈竹不傷筍’。”張康年應道:“是,是。”心中卻想:“咱們明明在宮裏當差,你官封欽差大臣、一等子爵,怎麽叫在江湖上混飯吃?一個開賭場的,誰又跟他是朋友了?”


    韋小寶又問:“怎麽又打起來啦?那賭場主人武功很高嗎?”


    張康年道:“那倒不是。我們七人拿了銀子,正要走出賭場,賭客中忽然有人罵道:‘他媽的,發財這麽容易,我們還賭個屁?不如大夥兒都到皇宮裏去伺候皇帝……皇帝……好啦。’副總管,這反賊說到皇上之時,口出大不敬的言語,我可不敢學著說。”


    韋小寶點頭道:“我明白,這家夥膽子不小哇。”


    張康年道:“可不是嗎?我們一聽,自然心頭火起。趙二哥將銀子往桌上一丟,拔出刀來,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人砰的一拳,就將趙二哥打得暈了過去。我們餘下六人一齊動手。這反賊的武功可真不低,我瞧也沒瞧清,臉上已吃了一拳,直摔出賭場門外,登時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後來怎樣了。等到醒來,隻見趙二哥和五個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一隻腳踹住了趙二哥的腦袋,說道:‘這裏六隻畜生,一千兩銀子一隻。你快去拿銀子來贖。老子隻等你兩個時辰,過得兩個時辰不見銀子,老子要宰來零賣了。十兩銀子一斤,要是生意不差,一頭畜生也賣得千多兩銀子。’”


    韋小寶又好笑,又吃驚,問道:“這家夥是什麽路道,你瞧出來沒有?”張康年道:“這人個子很高大,拳頭比飯碗還大,一臉花白絡腮胡子,穿得破破爛爛的,就像是個老叫化。”韋小寶問道:“他有多少同伴?”張康年道:“這個……這個……屬下倒不大清楚。賭場裏的賭客,那時候有十七八個,也不知是不是他一夥。”


    韋小寶知他給打得昏天黑地,當時隻求脫身,也不敢多瞧,尋思:“這老叫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漢,見到侍衛們賭得賴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們來零賣,倒也不見得。我看也沒什麽人肯出十兩銀子,去買趙齊賢的一斤肉。我如調動大隊人馬去打他一人,不是好漢行徑。”又想:“這老叫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師父去對付,自然手到擒來,可是師父怎肯去為宮裏侍衛出力?這件事如讓馬香主他們知道了,定會笑我屬下這些侍衛膿包得緊。”覺得就是派風際中、徐天川他們去也不妥當。


    突然間想起兩個人來,說道:“不用著急,我這就親自去瞧瞧。”張康年臉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叫人,帶一百人去總也夠了。”韋小寶搖頭道:“不用帶這許多。”張康年道:“副總管還是小心些為是。這老叫化手腳可著實了得。”


    韋小寶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入自己房中,取了一大疊銀票,十幾錠黃金,放在袋裏,走到東邊偏房外,敲了敲門,說道:“兩位在這裏麽?”


    房門打開,陸高軒迎了出來,說道:“請進。”韋小寶道:“兩位跟我來,咱們去辦一件事。”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穿著驍騎營軍士的服色,一直隨伴著韋小寶,在昆明和一路來回,始終沒出手辦什麽事,生怕給人瞧破了形跡,整日價躲在屋裏,早悶得慌了,聽韋小寶有所差遣,興興頭頭的跟了出來。


    張康年見韋小寶隻帶了兩名驍騎營軍士,心中大不以為然,說道:“副總管,屬下去叫些侍衛兄弟來侍候副總管。”韋小寶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煩。你叫一百個人,要是都給他拿住了,一千兩銀子一個,就得十萬兩,我可有點兒肉痛了。咱們這裏四個人,隻不過四千兩,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


    張康年知他是說笑,但見他隨便帶了兩名軍士,就孤身犯險,實在太也托大,說道:“是,是。不過那反賊武功當真是挺高的。”韋小寶道:“好,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輸了,隻要他不是切了我來零賣,也沒什麽大不了。”


    張康年皺起眉頭,不敢再說。他可不知這兩個驍騎營軍士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賭場中一個無賴漢,不論武功高到怎樣,神龍教的兩大高手總不會拾奪不下。


    當下張康年引著韋小寶來到賭場,剛到門口,聽得場裏有人大聲吆喝:“我這裏七點一對,夠大了罷?”另一人哈哈大笑,說道:“對不起之至,兄弟手裏,剛好有一對八點。”跟著啪的一聲,似是先一人將牌拍在桌上,大聲咒罵。


    韋小寶和張康年互瞧一眼,心想:“怎麽裏麵又賭起來了?”韋小寶邁步進去,張康年畏畏縮縮的跟在後麵。陸高軒和胖頭陀二人走到廳口,便站住了,以待韋小寶指示。


    隻見廳中一張大台,四個人分坐四角,正在賭錢。趙齊賢和五名侍衛仍躺在地下。東邊坐的是個絡腮胡子,衣衫破爛,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來,自是那老叫化了。南邊坐著個相貌英俊的青年書生。韋小寶一怔,認得這人是李西華,當日在北京城裏曾經會過,他武功頗為了得,曾中過陳近南的一下“凝血神抓”,此後一直沒再見麵,不料竟會在柳州的賭場中重逢。西首坐的是個鄉農般人物,五十歲左右年紀,神色愁苦,垂眉低目,顯然已輸得抬不起頭來。北首那人形相極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個肉球,衣飾偏又十分華貴,長袍馬褂都是錦緞,臉上五官擠在一起,倒似給人硬生生的搓成了一團模樣。這矮胖子手裏拿著兩張骨牌,一雙大眼眯成一線,全神貫注的在看牌。


    韋小寶心想:“這李西華不知還認不認得我?隔了這許多時候,我今日穿了官服,多半不認得了,卻不忙跟他招呼。”笑道:“四位朋友好興致,兄弟也來賭一手,成不成啊?”說著走近身去,隻見台上堆著五六千兩銀子,倒是那鄉下人麵前最多。他是大贏家,卻滿臉大輸家的淒涼神氣,可有點兒奇怪。


    那矮胖子伸著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啊哈”一聲大叫,把韋小寶嚇了一跳。


    隻聽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這一次還不輸到你跳?”啪的一聲,將一張牌拍在桌上,是張十點“梅花”。韋小寶心想:“他手裏的另一張牌,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對,贏麵極高。”那矮胖子笑容滿麵,啪的一聲,又將一張牌拍在桌上。餘人一看之下,都是一愣,隨即縱聲大笑,原來是張“四六”,也是十點,十點加十點,乃是個別十,牌九中小到無可再小。他又是閑家,就算莊家也是別十,別十吃別十,還是莊家贏。那鄉農卻仍愁眉苦臉,半絲笑容也無。韋小寶一看他麵前的牌,是一對九,他正在做莊,跟矮胖子的牌相差十萬八千裏,心想:“這人不動聲色,是個厲害賭客。”


    矮胖子問道:“有什麽好笑?”對那鄉農說:“我一對十點,剛好贏你一對九點。一百兩銀子,快賠來。”那鄉農搖搖頭道:“你輸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講不講理?你數,這張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那張牌也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點。還不是十點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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