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劍屏會意,伸手指著夏國相,大聲道:“我的同黨就是他,是他指使我的。”夏國相大怒,喝道:“胡說八道!”沐劍屏道:“你還想賴?你叫我行刺吳三桂。你說吳三桂這人壞極了,大家都恨死了他。你說……你說刺死了吳三桂後,你就可以……可以……”她不知夏國相是什麽身分,又不善說謊,一時接不下去。


    韋小寶道:“他就可以升官發財,從此沒人打他罵他?”


    沐劍屏大聲道:“對啦,他說吳三桂常常打他罵他,待他很凶,他心裏氣得很,早就想親手殺了吳三桂,就是……就是沒膽子。”夏國相連聲喝罵,沐劍屏全不理會。


    韋小寶喝道:“你說話可得小心些。你知道這將軍是誰?他是平西王的女婿夏國相夏總兵,平西王雖然有時打他罵他,那都是為了他好。”說著在胸前豎起大拇指,讚她說得好。


    沐劍屏道:“這夏總兵對我說,一殺了吳三桂,他自己就可做平西王。他說不論行刺成不成功,他都會放我出去,不讓我吃半點苦頭。可是他卻關了我在這裏。夏總兵,我聽你吩咐,幹了大事,你什麽時候放我出去?”


    夏國相怒極,心想:“你這臭丫頭本來又不認得我,全是這小子說的。這混帳小子為了要救你,拿老子來開玩笑。你二人原來相識,可真萬萬料想不到。”喝道:“你再胡言亂語,我打得你皮開肉綻,死去活來。”


    沐劍屏一驚,便不敢再說,心想韋小寶倘若相救不得,這武官定會狠狠對付自己。


    韋小寶道:“你心裏有什麽話,不妨都說出來。這位夏總兵是我的好朋友,倘若真是他指使你行刺平西王,你老老實實跟我說,我也不會泄漏出去。”說著又連使眼色。


    沐劍屏道:“他……他要打死我的,我不敢說了。”


    韋小寶道:“如此說來,這話是真的了。”說著歎了口氣,退後幾步,搖了搖頭。夏國相道:“大人明鑒,反賊誣攀長官,事所常有,自然當不得真。”


    韋小寶沉吟道:“話是不錯。不過平西王平時對夏總兵很嚴,夏總兵心下惱恨,想殺了嶽父老頭兒,這些話,隻怕她一個小小女孩兒憑空也捏造不出。待平西王傷愈之後,我要好好勸他,免得你們丈人和女婿勢成……勢成那個水什麽,火什麽的。”


    先前夏國相聽得沐劍屏誣攀,雖然惱怒,倒也不怎麽在意,自己一生功名富貴,全由平西王所賜,沒人相信自己會有不軌圖謀,但韋小寶若去跟平西王說及此事,嶽父定然以為自己心中懷恨,竟對外人口出怨言;嶽父近年來脾氣暴躁,禦下極嚴,一聽了這番話,隻怕立有不測之禍,忙道:“王爺對待小將仁至義盡,便當是親生兒子一般,小將心中感激萬分。欽差大人千萬不可跟王爺說這等話。”


    韋小寶見他著急,微微一笑,說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恩將仇報的事情,世上原是有的。平西王待我不錯,我定要勸他好好提防,免得遭了自己人的毒手。平西王兵強馬壯,身邊有無數武功高手防衛,外人要害他,如何能夠成功?可是內賊難防,自己人下毒手,隻怕就躲不過了。”


    夏國相越聽越心驚,明知韋小寶的話無中生有,用意純在搭救這少女,可是平西王疑心極重,對人人都有猜忌之心,前幾日他親兄弟吳三枚走入後堂,忘了除下佩刀,就給他親手摘下刀來,痛罵一頓。韋小寶倘若跟平西王去說什麽“外敵易禦,內賊難防”的話,平西王就算不信,這番話在他心中生下了根,於自己前程必定大大有礙,當即低聲道:“欽差大人提拔栽培,小將永遠不敢忘了您老的大恩大德,大人但有所命,小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便有天大的幹係,小將也一力承擔了。”


    韋小寶笑道:“我是為你著想啊。這丫頭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小丫頭知,一共是三個人知道。本來嘛,你早早將她一刀殺了滅口,倒也幹淨利落。這時候言入我耳,你再要滅口,須得把我也一刀殺了。我手下的侍衛兵將,早就防了這著,幾千人都候在王府之外,你要殺我,比較起來要難上這麽一點兒。”


    夏國相臉色一變,請了個安,道:“小將萬萬不敢。”


    韋小寶笑道:“既然滅不了口,這番話遲早都要傳入平西王耳中。夏總兵,你是十大總兵的頭兒,又是平西王的女婿,其餘九位總兵,還有王府中的文武百官,喝你醋的人恐怕不少。常言道得好: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既然有人喝醋,加油添醬的事也就免不了啦。隻要漏出了這麽一點兒風聲出去,平西王的耳根就不怎麽清淨了。人人在他老人家耳邊說你壞話。加柴添草,煽風點火,平西王受了傷,病中脾氣不會很好罷?這個……這個……唉!”說著連連搖頭。


    韋小寶隻不過照常情推測,夏國相卻想這小子於我王府的事倒知得清楚,妒忌我的人確然不少,說道:“大人為小將著想,小將感激不盡,隻不知如何才好?”


    韋小寶道:“這件事辦起來,本來很有些為難,好罷,我就擔些幹係,交了你這朋友。你把這小丫頭交給我帶去,說是公主要親自審問。”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今兒晚上我把她殺了,傳了消息出來,說她抵死不招,受刑不過,就此嗚呼哀哉。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一幹二淨,一清二楚嗎?”


    夏國相早料到他要說這幾句話,心道:“他媽的混帳臭小子,你想救這小丫頭,卻還要我承你的情,是你臭小子幫了我一個大忙。隻不過你怎會識得這小丫頭,可真奇了。”問道:“大人的確認清楚了,她是公主身邊的宮女?但小將剛才盤問她之時,她對公主相貌年紀、宮裏的情形,說得都不大對。”


    韋小寶道:“她不願連累了公主,自然要故意說錯了。這小丫頭忠於公主,又不負你夏總兵的重托,很好,很好。”


    夏國相聽他話頭一轉,又套到了自己頭上,忙道:“大人妙計,果然高明。就請大人寫個手諭,說將犯人提了去,好讓小將向王爺交代。”


    韋小寶笑罵:“他媽的,老子瞎字不識,寫什麽手諭腳諭了?”伸手入懷,摸出一柄短銃火槍,說道:“這是你王爺送給我的禮物,你去拿給王爺瞧瞧,就說我奉公主之命,把犯人提去,這把火槍就是證物。”


    夏國相雙手接過,放入懷中,出去叫了兩名武官進來,吩咐打開鐵柵,除去沐劍屏的足鐐,但仍戴著手銬。夏國相手握手銬上連著的鐵鏈,直送到王府門外,將鐵鏈交在韋小寶手裏,又將手銬的鑰匙交給他,大聲說道:“欽差大人奉公主殿下諭示,將女犯一名提去審問,大夥兒小心看守,可別給犯人跑了。”


    韋小寶笑道:“你怕我提了犯人會抵賴麽?這裏人人都瞧見了,都聽見了。我想要賴,也賴不了啦。”夏國相躬身道:“大人取笑了,小將決無此意。”韋小寶道:“你去跟王爺說,我挺惦念他老人家的身子,明日再來請安問候。”夏國相又躬身道:“不敢當。”


    韋小寶帶著沐劍屏回到安阜園自己屋裏,關上了房門,笑嘻嘻的問道:“好老婆,到底是怎麽回事?”


    沐劍屏小臉羞得通紅,嗔道:“一見麵就不說好話。”手一抬,手銬上鐵鏈叮叮當當發聲,道:“你先把這個除去了再說。”韋小寶笑道:“我先得跟你親熱親熱,一除去手銬,你就不肯了。”說著伸手抱住她纖腰。沐劍屏大急,道:“你……你又來欺侮我。”


    韋小寶笑道:“好,我不欺侮你,那麽你來欺侮我。”將自己麵頰湊到她嘴唇上輕輕一觸,取出夏國相交來的鑰匙開了手銬,拉著她並肩坐在床邊,這才問起行刺吳三桂的情由。


    沐劍屏道:“洪教主和夫人收到你送去的東西,很是歡喜,讓我服了解藥,解去身上的毒,派了赤龍副使帶同我來見你,要你忠心辦事。夫人說,教主和夫人知道你想要見我,所以……所以……”韋小寶握住她手,道:“所以派你來給我做老婆?”沐劍屏急道:“不,不是的。夫人說怕你心中牽記我,不能安心辦事。她真的沒說別的。”韋小寶道:“夫人一定說了的,你自己瞞著不說就是了。”沐劍屏道:“你如不信,見到夫人時問她好了。”


    韋小寶見她急得淚珠在眼眶中滾動,怕逗得她哭了,便溫言道:“好,好。夫人沒說。不過你自己,是不是也真牽記我?也想見我?”沐劍屏轉過臉去,輕輕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那赤龍副使呢?怎麽你又去行刺吳三桂?”沐劍屏道:“我們大前天來到昆明,就想來見你,不料在西門外遇見了我哥哥跟柳師父。”韋小寶道:“啊,你哥哥和柳師父都到了昆明,我可不知道。”沐劍屏道:“敖師哥、劉師哥他們也都來了,隻吳師叔生了病沒來。大家來到昆明,安排了個計策,要刺殺建寧公主。”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要刺殺公主,那為什麽?公主可沒得罪你們沐王府啊。”


    沐劍屏道:“我哥哥說,我們要扳倒吳三桂這大漢奸,眼前正有個大好機會。韃子皇帝將妹子嫁給吳三桂的兒子,我們如把公主殺了,皇帝一定怪吳三桂保護不周,下旨責罰,多半就會逼得吳三桂造反。”


    韋小寶聽到這裏,手心中全是冷汗,暗想:“這計策好毒。我一心在圖謀吳三桂,沒想到如何好好保護公主,倘若給沐王府先下手為強,這可糟了。”問道:“後來怎樣?”


    沐劍屏道:“我哥哥叫我假扮宮女,混到公主身邊行刺,他們在外接應,一等我得手,就救我出去。赤龍副使聽到了他們的計策,對我說,白龍使負責保護公主,倘若殺了公主,隻怕要連累了你。我想這話不錯,想來跟你商量。不料給柳師父知道了,一刀就將赤龍副使殺了。”說到這裏,身子微微發抖,顯是想起當時情景,兀自心有餘悸。


    韋小寶緊緊握住沐劍屏的手,安慰道:“別怕,別怕。你都是為了我,多謝你得很。”沐劍屏淚水滾下麵頰,抽抽噎噎的道:“可是……可是你一見我,就來欺侮我,又……又不信我的話。”韋小寶拿起她手來,打了自己一記耳光,罵道:“該死的混蛋,打死你這婊子兒子!”沐劍屏忙拉住他手,說道:“不,我不要你打自己、罵自己。”韋小寶又拿起她手,輕輕在自己臉頰上打了一下,說道:“總之是韋小寶該死,你的好老婆沐家親親小寶貝給吳三桂捉去了,怎麽不早些去救?”


    沐劍屏道:“你這可不是救了我出來嗎?不過咱們可得趕快想法子,怎生去救哥哥和柳師父。”韋小寶微微一驚,問道:“你哥哥和柳師父也都給捉去了?”


    沐劍屏道:“前天晚上,我們住的地方忽然給吳三桂手下的武士圍住了。他們來的人很多,武功很高的人也有二十多個,我們寡不敵眾,敖師哥當場給殺了。我哥哥、柳師父,還有我自己,都讓他們捉了。”韋小寶歎道:“敖師兄給大漢奸殺了,可惜,可惜。”又問:“你給他們拿住之後,怎麽又能去行刺吳三桂?”


    沐劍屏道:“行刺吳三桂?我沒有啊。我當然想殺了大漢奸,可是……可是這些壞人給我戴了腳鐐手銬,我又怎能行刺?”


    韋小寶越聽越奇,問道:“你前天晚上就給捉住了?這兩天在那裏?”沐劍屏道:“我一直給關在一間黑房裏,今天他們帶我去關在那地牢裏,過得不久,你就來了。”韋小寶隱隱知道不妙,顯已上了夏國相的大當,隻是其中關竅,卻想不出來,沉吟道:“今天吳三桂給人行刺,受傷很重,不是你刺的?”


    沐劍屏道:“自然不是,我從來沒見過吳三桂。他會死嗎?死了就好啦!”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知他死不死。你自己的身分來曆,有沒跟他們說?”沐劍屏道:“沒有。我什麽也不說,審問我的武官很生氣,問我是不是啞巴。韋大哥,你從前也說過我是啞巴。”韋小寶在她臉上輕輕一吻,道:“你是我的親親小啞巴,我還說要在你臉上雕一隻小烏龜呢。”沐劍屏又羞又喜,眼光中盡是柔情,卻不敢轉頭去瞧他。


    韋小寶心中卻在大轉念頭:“夏國相為什麽要小郡主來冒充宮女?是了,他要試試我,跟沐王府的人是否相識。我這一救小郡主,顯然便招承跟他們同是一夥。他是布了個陷阱,要我踏將下去。眼下老子不小心,已落入了他的圈套,這可糟了,大大的糟了。老子大大的糟了之後,下一步又如何糟法?”


    他雖機警狡獪,畢竟年幼,真正遇上了大事,可不是吳三桂、夏國相這些老奸巨猾之人的對手,心中一急,全身都是汗水,說道:“親親好老婆,你在這裏待著,我得去跟人商量商量,怎生救你哥哥和柳師父。”


    當下來到西廂房,召集天地會群雄,將這些情由跟眾人說了。徐天川等一聽,均覺其中大有蹊蹺。玄貞道:“莫非咱們假裝殺了罕帖摩的把戲,給吳三桂瞧出了破綻?”錢老本道:“吳三桂不知如何得到訊息,半夜裏去擒拿沐王府的朋友?”


    韋小寶心念一動,說道:“沐王府有個家夥,名叫劉一舟,此人跟我有梁子,為人又貪生怕死,多半是他通風報訊。”錢老本道:“想必如此。可是韋香主,你是韃子皇帝寵信的欽差大臣,大漢奸說什麽也不會疑心你跟沐王府的人有什麽牽連。這中間……”皺起了眉頭,苦苦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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