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湯來。錢高二人也感頭腦暈眩,當即大口喝完,突然間兩人搖晃幾下,都倒了下來。韋小寶一驚,隻覺眼前金星亂冒,一碗酸梅湯隻喝得一口,已盡數潑在身上,轉眼間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昏昏沉沉中似乎大雨淋頭,待欲睜眼,又是一場大雨淋了下來,過得片刻,腦子稍覺清醒,隻覺身上冰涼,忽聽得格的一笑,睜開眼睛,隻見公主笑嘻嘻的望著自己。韋小寶“啊”的一聲,卻發覺自己躺在地下,忙想支撐起身,那知手足都已給綁住,大吃一驚,掙紮幾下,竟絲毫動彈不得。


    但見自己已移身在公主臥房之中,全身濕淋淋的都是水,突然之間,發覺身上衣服已給脫得精光,赤條條一絲不掛,這一下更嚇得昏天黑地,叫道:“怎……怎麽啦?”燭光下見房中隻公主一人,眾宮女和錢高二人都已不知去向,驚道:“我……我……”


    公主道:“你……你……你怎麽啦?竟敢對我如此無禮?”韋小寶道:“他們呢?”


    公主俏臉一沉,道:“你兩個從人,我瞧著惹厭,早已砍了他們腦袋。”韋小寶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但想這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錢高二人真的給她殺了,也不希奇。一轉念間,已猜到酸梅湯中給她作了手腳,問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


    公主嘻嘻一笑,道:“你真聰明,就可惜聰明得遲了些。”韋小寶道:“這蒙汗藥……你向侍衛們要來的?”自己釋放吳立身等人之時,曾向侍衛要蒙汗藥。後來這包蒙汗藥在迷倒桑結等喇嘛時用完了,這次回京,立即又要張康年再找了一大包來,放入行囊之中,“匕首、寶衣、蒙汗藥”,乃小白龍韋小寶攻守兼備的三大法寶。建寧公主平時向眾侍衛討教武功,和他們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向他們要些蒙汗藥來玩玩,自是半點不奇。


    公主笑道:“你什麽都知道,就不知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韋小寶道:“公主比奴才聰明百倍,公主要擺布我,奴才縛手縛腳,毫無辦法。”口頭敷衍,心下籌思脫身之策。公主冷笑道:“你賊眼骨溜溜的亂轉,打什麽鬼主意啊?”提起他那把匕首揚了揚,道:“你隻消叫一聲,我就在你肚上戳十八個窟窿。你說那時候你是死太監呢,還是活太監?”


    韋小寶見匕首刃上寒光一閃一閃,心想:“這死丫頭、瘟丫頭,行事無法無天,這把匕首隨便在我身上什麽地方輕輕一劃,老子非歸位不可,隻有先嚇得她不敢殺我,再行想法脫身。”說道:“那時候哪,我既不是死太監,也不是活太監,變成了吸血鬼、毒僵屍。”公主提起腳來,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罵道:“死小鬼,你又想嚇我!”韋小寶痛得“啊”的一聲大叫。公主罵道:“肚腸又沒踏出來,好痛嗎?喂,你猜猜看,我踏得你幾腳,肚腸就出來了?猜中了,就放你。”


    韋小寶道:“奴才一給人綁住,腦子就笨得很了,什麽事也猜不中。”公主道:“你猜不中,我就來試。一腳,二腳,三腳!”數一下,伸足在他肚子踹一腳。韋小寶叫道:“不行,不行,你再踏得一腳,我肚子裏的臭屎要給你踏出來了。”公主嚇了一跳,便不敢再踏,心想踏出肚腸來不打緊,踏出屎來,那可臭氣衝天,再也不好玩了。


    韋小寶道:“好公主,求求你快放了我,小桂子聽你吩咐,跟你比武打架。”公主搖頭道:“我不愛打架,我愛打人!”唰的一聲,從床褥下抽出一條鞭子來,啪啪啪啪,在韋小寶精光皮膚上連抽了十幾下,登時血痕斑斑。


    公主一見到血,不由得眉花眼笑,俯下身去,伸手輕輕撫摸他傷痕。韋小寶隻痛得全身猶似火炙,央求道:“好公主,今天打得夠了,我可沒得罪你啊。”公主突然發怒,一腳踢在他鼻子上,登時鼻血長流,說道:“你沒得罪我?皇帝哥哥要我去嫁給吳應熊這小子,全是你的鬼主意。”韋小寶忙道:“不,不!這是皇上自己的聖斷,跟我可沒幹係。”


    公主怒道:“你還賴呢?太後向來最疼我的,為什麽我遠嫁雲南,太後也不作聲?甚至我向太後辭行,太後也不理不睬,她……她可是我的親娘哪!”說著掩麵哭了起來。韋小寶心道:“太後早就掉了包,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後,她恨你入骨,自然不來睬你。不臭罵你一頓,已客氣得很了。這個秘密可不能說。”


    公主哭了一會,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說著在他身上亂踢。


    韋小寶靈機一動,說道:“公主,你不肯嫁吳應熊,何不早說?我自有辦法。”公主睜眼道:“騙人,你有什麽法子?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誰也不能違抗的。”韋小寶道:“人人都不能違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錯,可是有一個家夥,連皇上也拿他沒法子。”公主奇道:“那是誰?”韋小寶道:“閻羅王!”公主尚未明白,問道:“閻羅王又怎麽啦?”


    韋小寶道:“閻羅王來幫忙,把吳應熊這小子捉了去,你就嫁不成了。”公主一怔,道:“那有這麽巧法?吳應熊偏偏就會這時候死了?”韋小寶笑道:“他不去見閻羅王,咱們送他去見便是。”公主道:“你說把他害死?”韋小寶搖頭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誰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公主向他瞪視半晌,突然叫道:“你叫我謀殺親夫?不成!你說吳應熊這小子俊得不得了,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你如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你幹休。”說著提起鞭子,在他身上一頓抽擊。韋小寶隻痛得大聲叫嚷。


    公主笑道:“很痛嗎?越痛越有趣!不過你叫得太響,給外麵的人聽見了,可不大英雄氣概。”韋小寶道:“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公主罵道:“操你媽!原來你是狗熊。”


    這位金枝玉葉的天潢貴裔突然說出如此粗俗的話來,韋小寶不由得一怔。公主順手拿起一隻襪子,乃是從韋小寶腳上除下來的,一把塞在他嘴裏,提起鞭子又狠狠抽打。


    打了幾下,韋小寶假裝暈死,雙眼反白,全身不動。公主罵道:“小賊,你裝死?我在你肚子上戳三刀,如果你真的死了,就不會動。”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可試不得,急忙扭動掙紮。公主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上,劈劈啪啪,聲音清脆。


    她打了十幾鞭,丟下鞭子,笑嘻嘻的道:“諸葛亮又要火燒藤甲兵了。”韋小寶大急:“今日遇上了這女瘋子,老子祖宗十九代都作了孽。”隻聽公主自言自語:“藤甲兵身上沒了藤甲,不大容易燒得著,得澆上些油才行。”說著轉身出外,想是去找油。


    韋小寶拚命掙紮,但手足上的繩索綁得甚緊,卻那裏掙紮得脫,情急之際,忽然想起師父來:“老子師父拜了不少,海大富老烏龜是第一個,後來是陳總舵主師父、洪教主壽與天齊師父、洪夫人騷狐狸師父、小皇帝師父、澄觀師侄老和尚師父、九難美貌尼姑師父,可是這一大串師父,沒一個教的功夫當真管用。老子倘若學到了一身高強內功,雙手雙腳隻須輕輕這麽一迸,繩索立時斷了,還怕什麽鬼丫頭來火燒藤甲兵?”


    正在焦躁惶急、怨天尤人之際,忽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話:“快進去救他出來。”正是九難美貌尼姑師父。


    這句話一入耳,韋小寶喜得便想跳了起來,就可惜手足被綁,難以跳躍。又聽得阿珂的聲音說道:“他……他沒穿衣服,不能救啊!”韋小寶大怒,心中大罵:“死丫頭,我不穿衣服,為什麽不能救,難道定要穿了衣服,才能救麽?你不救老公,就是謀殺親夫。自己做小寡婦,好開心麽?”隻聽九難道:“你閉著眼睛,去割斷他手腳的繩索,不就成了?”阿珂道:“不成啊。我閉著眼睛,瞧不見,倘若……倘若碰到他身子,那怎麽辦?師父,還是你去救他罷。”九難怒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做這等事?”


    韋小寶雖年紀尚小,也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男子,赤身露體的醜態,如何可以看得?韋小寶隻想大叫:“你們先拿一件衣服擲進來,罩在我身上,豈不是瞧不見我了?”苦於口中塞著一隻臭襪子,說不出話,而九難、阿珂師徒二人,卻又殊乏應變之才。


    她二人扮作宮女,以黃粉塗去臉上麗色,平時生怕公主起疑盤問,隻和粗使宮女混在一起,從不見公主之麵。這一晚隱約聽得公主臥室中傳出鞭打和呼叫之聲,便到臥室窗外來察看,見到韋小寶給剝光了衣衫綁著,正遭公主狠狠鞭打。


    窗外九難師徒商議未決,建寧公主已回進室來,笑嘻嘻的道:“一時之間找不到豬油、牛油、菜油,咱們隻好熬些狗熊油出來。你自己說,不是英雄是狗熊,狗熊油怎生模樣,我倒沒見過。你見過沒有?”說著拿起桌上燭台,將燭火去燒韋小寶胸口肌膚。


    韋小寶劇痛之下,身子向後急縮。公主左手揪住他頭發,不讓他移動,右手繼續用燭火燒他肌膚,片刻之間,已發出焦臭。


    九難大驚,當即推開窗戶,提起阿珂投入房中,喝道:“快救人!”自己轉過了頭,緊緊閉上了雙眼,生怕見到韋小寶的裸體。


    阿珂給師父投入房中,全身光溜溜的韋小寶赫然便在眼前,欲待不看,已不可得,隻得伸掌向建寧公主後頸中劈去。公主驚叫:“什麽人?”伸左手擋格,右手一晃,燭火便即熄滅。但桌上幾上還是點著四五枝紅燭,照得室中明晃晃地。阿珂接連出招,公主如何是她敵手?喀喀兩聲響,右臂和左腿給扭脫了關節,倒在床邊。她生性悍狠,口中仍是怒罵。阿珂怒道:“都是你不好,還在罵人?”突然“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心中無限委屈。


    公主一呆,便不再罵,心想你打倒了我,怎麽反而哭了起來?阿珂抓起地下匕首,割斷韋小寶手上綁住的繩索,臉上已羞得飛紅,擲下匕首,立即跳出窗去,飛也似的向外直奔。九難隨後跟去。


    臥房中鬧得天翻地覆,房外宮女太監們早已聽見。但他們事先曾受公主叮囑,不論房中發出什麽古怪聲音,不奉召喚,誰也不得入內,那一顆腦袋伸進房來,便砍下了這顆腦袋。眾人麵麵相覷,臉上神色極是古怪。這位公主自幼便愛胡鬧,千奇百怪的花樣層出不窮,大家許多年來早已慣了,誰也不以為異。公主的親生母親本是個冒牌貨色,出身於江湖草莽,怎會好好管束教導女兒?順治出家為僧,康熙又是年幼,建寧公主再鬧得無法無天,也沒人來管。適才她命宮女太監進來將暈倒了的錢老本、高彥超二人拖出,綁了起來,各人已知今晚必有怪事,隻萬萬料不到公主竟會給人打得動彈不得。


    韋小寶聽得美貌尼姑師父和阿珂已然遠去,當即掏出口中塞著的襪子,反身關上了窗,罵道:“臭小娘,狐狸精油你見過沒有?我可沒有見過,咱們熬些出來瞧瞧。”向她身上踢了兩腳,抓住她雙手反到背後,扯下她一片裙子,將她雙手綁住了。公主手足上關節給扭脫了骱,已痛得滿頭大汗,那裏還能反抗?韋小寶抓住她胸口衣衫,用力一扯,嗤的一聲響,衣衫登時撕裂,她所穿羅衫本薄,這一撕之下,露出胸口的一片雪白肌膚。


    韋小寶心中恨極,拾起地下的燭台,點燃了燭火,便來燒她胸口,罵道:“臭小娘,咱們眼前報,還得快。狐狸精油我也不要熬得太多,隻熬酸梅湯這麽一碗,也就夠了。”公主受痛,“啊”的一聲。韋小寶道:“是了,讓你也嚐嚐我臭襪子的滋味。”俯身拾起襪子,便要往她口中塞去。


    公主忽然柔聲道:“桂貝勒,你不用塞襪子,我不叫便是。”


    “桂貝勒”三字一入耳,韋小寶登時一呆,那日在皇宮的公主寢室裏,她扮作奴才服侍他時,也曾如此相稱,此刻聽得她又這樣昵聲相呼,不由得心中一陣蕩漾。隻聽她又柔聲道:“桂貝勒,你就饒了奴才罷,你如心裏不快活,就鞭打奴才一頓出氣。”韋小寶道:“不狠狠打你一頓,也難消我心頭之恨。”放下燭台,提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去。


    公主輕聲呼叫:“唉唷,唉唷!”媚眼如絲,櫻唇含笑,竟似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韋小寶罵道:“賤貨,好開心嗎?”公主柔聲道:“我……奴才是賤貨,請桂貝勒再打重些!唉唷!”韋小寶鞭子一拋,道:“我偏偏不打了!”轉身去找衣衫,卻不知給她藏在何處,問道:“我的衣服呢?”


    公主道:“求求你,給我接上了骱罷,讓……奴才來服侍桂貝勒穿衣。”韋小寶心想:“這賤貨雖然古怪,但皇上派我送她去雲南,總不成殺了她。”罵道:“操你奶奶,你這臭小娘。”心道:“你媽是老婊子,操媽沒胃口。你奶奶雖然也好不了,可是老子沒見過。”公主笑問:“好玩嗎?”韋小寶怒道:“你奶奶才好玩。”拿起她手臂,對準了骱骨,用力兩下一湊,他不會接骨之術,接了好幾下才接上,公主隻痛得“唉唷,唉唷”的呼叫不止。


    待為她接續腿骨上關節時,公主伏在他背上,兩人赤裸的肌膚相觸,韋小寶隻覺唇幹舌燥,心中如有火燒,說道:“你給我坐好些!這樣搞法,老子可要把你當老婆了。”


    公主昵聲道:“我正要你拿我當老婆。”手臂緊緊摟住了他。


    韋小寶輕輕一掙,想推開她,公主扳過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韋小寶登時頭暈眼花,此後飄飄蕩蕩,便如置身雲霧之中,隻覺眼前身畔這個賤貨騷狐狸精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室中的紅燭一枝枝燃盡熄滅,他似睡似醒,渾不知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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