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向他扮個鬼臉,伸了伸舌頭,心中說不出的氣惱:“這小惡人拜了師父為師,從此再也不能殺他,老是纏在我身旁,趕不開,踢不走,當真頭痛之極了。”


    白衣尼先前受六名喇嘛圍攻,若非韋小寶相救,已然無幸,此後桑結等七喇嘛追到,自己唯有束手待擒,情勢更加凶險。她雖年逾四旬,相貌仍是極美,落入這些惡喇嘛手中,勢必遭受極大侮辱。她知喇嘛教是大乘教法,弘揚佛義,西藏、青海、蒙古的喇嘛也大都為高僧大德,但自滿清入主中原,寵信喇嘛,教中混入了不少奸惡之徒,違背佛教正義,胡作非為,其實與密宗的正宗喇嘛教無關。天幸這小孩兒詭計多端,將敵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之軀,心中的感激實是無可言喻,眼見韋小寶拜師之心切,便答允了他,心想小孩兒家頑皮胡鬧,不足為患,受了自己薰陶調教,日後必可在江湖上立身揚名。


    按照武林中規矩,韋小寶既已入了陳近南門下,若不得師父允可,決不能另行拜師,但他於這些門規一概不知,就算知道,這時候也必置之不理。白衣尼既肯收他入門,就能時時和阿珂見麵,就算康熙跟他調個皇帝來做,那也是不幹的了。他學武之心甚懶,想到跟白衣尼學武,多半要下苦功,不免頭痛,然而隻要能伴著阿珂,再苦的事也能甘之如飴,這八個頭磕過,不由得心花怒放,當真如天上掉下了寶貝來一般。


    白衣尼見他歡喜,還道他是為了得遇明師,從此能練成一身上乘武功,倘若知道他的真心用意,隻怕一腳踢他八個筋鬥,剛剛收入門下,立即開革。


    阿珂小嘴一扁,道:“師父,你瞧他高興成這個樣子,真是壞得到了家。”韋小寶道:“一位武功當世第一的高人收我為徒,我自然高興得不得了。”白衣尼微笑道:“我並非武功當世第一,不可胡說。你既入我門,為師的法名自須知曉。我法名九難,我們這門派叫做鐵劍門。你師祖是位道人,道號上木下桑,已經逝世。我雖是尼姑,武功卻是屬於道流。”韋小寶道:“是,弟子記住了。”


    白衣尼九難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紀誰大些?”阿珂道:“自然是我大。”韋小寶道:“我大。”九難道:“好了,兩人別爭,先進師門為大,以後兩個別‘阿珂姑娘’、‘小惡人’的亂叫,一個是陳師姊,一個是韋師弟。”韋小寶大聲叫道:“陳師姊。”阿珂哼了一聲,礙著師父,不敢斥罵,卻狠狠白了他一眼。


    九難道:“阿珂,過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這次小寶相救你我二人有功,就算他曾得罪過你,那也抵償有餘了。”說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心想:“這孩子聰明伶俐,隻可惜幼遭不幸,是個太監。”又道:“小寶從前受人欺淩,被迫做了太監,你做師姊的當憐他孤苦,多照看著他些。這樣也好,彼此沒男女之分,以後在一起不須顧忌,方便得多。不過這件事可跟誰也不許說。”


    阿珂答應了,想到這小惡人是個太監,過去對自己無禮,也不大要緊,心中氣惱稍平,轉頭叫道:“鄭公子,你受了傷麽?”


    鄭克塽一跛一拐的走近,說道:“還好,隻腿上扭了筋。”想到先前把話說得滿了,自稱對付幾名喇嘛綽綽有餘,事到臨頭,竟一敗塗地,全仗這小孩退敵,不由得滿臉羞慚。


    阿珂道:“師父,咱們怎麽辦?還去河間府嗎?”九難沉吟道:“去河間府瞧瞧也好,隻是須防那桑結喇嘛去而複來,眼下我又行動不便。”韋小寶道:“師父,你們且在這裏休息,我去找大車。”


    韋小寶大車沒找到,卻向農家買來一輛牛車,請九難等三人坐上,趕著牛車緩緩而行,幸喜桑結沒再出現。到得前麵一個小市集,棄了牛車,改雇兩輛大車。


    路上韋小寶定要師父再多服幾粒“雪參玉蟾丸”。九難內力深厚,兼之得靈藥助力,內傷痊愈甚快。兩日之後的正午時分,到了河間府。


    投店後,鄭克塽便出去打探消息,過了一個多時辰,垂頭喪氣的回來,說道在城中到處探問“殺龜大會”之事,竟沒一人得知。


    九難道:“‘殺龜大會’原來的訊息,公子從何處得來?”鄭克塽道:“兩河大俠馮不破、馮不摧兄弟請天地會送信去台灣,請我父王派人主持‘殺龜大會’,說道大會定本月十五在河間府舉行,今兒是十一,算來隻差四天了。”九難點點頭,緩緩的道:“馮氏兄弟?那是華山派的。”抬頭望著窗外,想起了昔年之事。


    鄭克塽道:“父王命我前來主持大會,料想馮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迓,那知……哼……”神色甚是氣惱。九難道:“說不定韃子得到了訊息,有甚異動,以致馮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鄭克塽悻悻的道:“就算如此,也該通知我啊。”


    正說話間,店小二來到門外,說道:“鄭客官,外麵有人求見。”鄭克塽大喜,急忙出去,過了好一會,興匆匆的進來,說道:“馮氏兄弟親自來過了,著實向我道歉。他們說知道我帶了二十幾人來,這幾天一直在城外等候迎接,那知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了城裏。現下已擺設了大宴,為我們洗塵接風,請大家一起去罷。”九難搖頭道:“鄭公子一個兒去便是,也別提到我在這裏。”鄭克塽有些掃興,道:“師太既不喜煩擾,那麽請陳姑娘和韋兄弟同去罷。”九難道:“他們也不用去了,到大會正日,大家齊去赴會便是。”


    這晚鄭克塽喝得醉醺醺的回來。到了半夜,他的二十多名伴當也尋到了客店,隻是每個人手足上都綁了木板繃帶,看來大是不雅。


    次日一早,鄭克塽向九難、阿珂、韋小寶三人大講筵席中的情形,說道馮氏兄弟對他好生相敬,請他坐了首席,不住頌揚鄭氏在台灣獨豎義旗,抗拒滿清。


    九難問起有那些人前來赴會。鄭克塽道:“來的人已經很多,這幾天陸續還有得來,定了十五半夜,在城西十八裏的槐樹坪集會。半夜集會,是防清廷耳目。其實馮氏兄弟過於把細,有這許多英雄好漢在此,就有大隊清兵來到,也殺他們個落花流水。”


    九難細問與會英豪的姓名,鄭克塽卻說不上來,隻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幾百人,為頭的幾十人一個個來向我為父王敬酒,他們自己報了門派姓名,一時之間,可也記不起那許多。”九難就不言語了,心想:“這鄭公子徒然外表好看,卻沒什麽才幹。”


    在客店中又休養得幾日,九難傷勢已愈。她約束阿珂和韋小寶不得出外亂走,以免遇上武林人物,多生事端。鄭克塽卻一早外出,直到半夜始歸,每日均有江湖豪俠設宴相請。


    到得十五傍晚,九難穿起韋小寶買來的衣衫,扮成個中年婦人,頭上蒙以黑帕,臉上塗了黃粉,雙眉畫得斜斜下垂,再也認不出她本來麵目。韋小寶和阿珂則是尋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鄭克塽卻一身錦袍,取去了假辮子,竟然穿了明朝王公的冠戴,神采奕奕。九難久已不見故國衣冠,見了他的服色,又歡喜,又感慨。阿珂瞧著他豐神如玉的模樣,更心魂俱醉。隻韋小寶自慚形穢,肚裏暗暗罵了十七八聲“繡花枕頭王八蛋”。


    一更時分,延平王府侍從趕了大車,載著四人來到槐樹坪赴會。那槐樹坪群山環繞,中間好大一片平地,原是鄉人趕集、賽會、做社戲的所在。平地上已黑壓壓的坐滿了人。


    鄭克塽一到,四下裏歡聲雷動,數十人迎將上來,將他擁入中間。九難自和阿珂、韋小寶遠遠坐在一株大槐樹下。這時東西南北陸續有人到來,草坪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韋小寶心想:“吳三桂這奸賊結下的怨家也真多。我們天地會和沐王府打賭,看是誰先殺了他。這王八蛋仇家千千萬萬,如有人先下了手,天地會和沐王府都不免輸了。”


    一輪明月漸漸移到頭頂,草坪中一個身材魁梧、白須飄動的老者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馮難敵有禮。”群雄站起還禮,齊聲道:“馮老英雄好。”


    九難低聲道:“他是馮氏兄弟的父親。”想起在華山之巔,曾和他有一麵之緣,那時她以“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俠相會,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其時馮難敵方當盛年,今日卻已垂垂老矣。他師祖穆人清、師父銅筆鐵算盤黃真想來均已不在人世,至於他師叔袁承誌呢?這人她當年對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幾年來,從沒得過他一點訊息。她這些年來心如古井不波,今晚乍見故人,不由得千思萬緒,驀地裏都湧上心來。


    韋小寶見她眼眶中淚水瑩然,心想:“師父見了這馮老頭,為什麽忽然想哭,難道這老頭是她舊情人麽?我不妨從中撮合,讓她和老情人破什麽重圓。不過師父年紀這樣輕,不會愛上這老頭兒罷。”


    隻聽得馮難敵聲音洪亮,朗朗說道:“眾位朋友,咱們今日在此相聚,大夥兒都知是為了一件大事。我大明江山為韃子所占,罪魁禍首,乃是那十惡不赦、罪該萬死的……”


    四下群豪一齊叫道:“吳三桂!”眾人齊聲大叫,當真便如雷轟一般,聲震群山。


    跟著有的大叫:“大漢奸!”有的大叫:“龜兒子!”有的大叫:“王八蛋!”有的大叫:“我操他十八代祖宗!”


    眾人罵了一陣,聲音漸漸歇了下來,突然有個孩子聲音大聲叫道:“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


    群雄本來十分憤恨,突然聽到這句罵聲,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這一聲叫罵,正是韋小寶所發。阿珂嗔道:“怎麽說這般難聽的話?”韋小寶道:“大家都罵,我為什麽罵不得?”阿珂道:“人家那有罵得這麽難聽的?”韋小寶微微一笑,便不言語了,心道:“再難聽十倍的話,也還多得很呢。”


    馮難敵道:“大漢奸罪大惡極,人人切齒痛恨。那位小兄弟年紀雖幼,也知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寢其皮。今晚大夥兒聚集在此,便是要商議一條良策,如何去誅殺這奸賊。”


    當下群雄紛紛獻計。有的說大夥兒一起去到雲南,攻入平西王府,殺得吳三桂全家雞犬不留;有的說吳賊手下兵馬眾多,明攻難期必成,不如暗殺;有的說假如一刀殺了,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眼睛,斷他雙手,令他痛苦難當;有的說還是用些厲害毒藥,毒得他全身腐爛。


    有個中年黑衣女子說道:最好將吳三桂全家老幼都殺了,隻剩下他一人,讓他深受寂寞淒涼之苦。另一個中年男子道:他投降清朝,是為了愛妾陳圓圓為李闖所奪,不如去將陳圓圓擄了來,讓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吳賊雖然好色,但最愛的畢竟是權位富貴,最好是讓他功名富貴、妻子兒女都一無所有,淪落世上,卻偏偏不死。數百名豪傑大聲喝采,齊說:“如此懲罰,才算罰得到了家。”一條漢子說道:“清廷韃子對他十分寵幸,這賊子官封平西王,權勢薰天,殺他妻子兒女已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貴,更是難如登天。”


    有個雲南人站起身來,述說吳三桂如何在雲南欺壓百姓、殺人如麻的種種慘事,隻聽得群雄更加義憤填膺,熱血如沸。好幾人都道,讓吳三桂在雲南多掌一天權,便多害死幾個無辜百姓。但如何鋤奸除害,卻是誰也沒真正的好主意。


    這時馮難敵父子所預備下的牛肉、麵餅、酒水,流水價送將上來,群豪歡聲大作,大吃大喝起來。這些豪士酒一入肚,說話更加肆無忌憚,異想天開。


    有人說道:將陳圓圓擄來之後,要開一家妓院,讓吳三桂真正做一隻大烏龜。


    韋小寶一聽,大為讚成,叫道:“這家妓院,須得開在揚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這主意要得。那時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韋小寶正待要說“自然要去”,一瞥眼見到阿珂滿臉怒色,這句話便不敢出口了。九難道:“小寶,別說這些市井下流言語。”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卻想:“要開妓院,隻怕這裏幾千人,沒一個及得老子在行。”


    眾人吃喝了一會,馮難敵又站起來說道:“咱們粗魯武人,一刀一槍的殺敵拚命,那是義不容辭,於天下大事卻見識淺陋,現下請顧亭林先生指教。顧先生是當世大儒,國破之後,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聯絡賢豪,一心一意籌劃規複,大夥兒都十分仰慕的。”


    群豪中有不少識得顧亭林,他的名頭更是十有八九都知,登時四下裏掌聲雷動。


    人群中站起一個形貌清臞的老者,正是顧亭林。他拱手道:“馮大俠如此稱讚,兄弟實在愧不敢當,剛才聽了各位的說話,個個心懷忠義,決意誅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眾誌成城’,又有言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大夥兒齊心合力,決意對付這罪魁禍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們也終能成功。”


    群雄哄聲大叫:“對,對!一定能成功。”


    顧亭林道:“眾位所提的計謀,每一條均有高見,隻是要對付這奸賊,須得隨機應變,難以預擬確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見,大夥兒分頭並進,相機行事。第一,當然是不可泄漏風聲,令這奸賊加緊防範;第二是不可魯莽,事事要謀定而後動,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為了爭功搶先,自相爭鬥,傷了義氣。”


    群豪都道:“是,是,顧先生說得不錯。”


    顧亭林道:“今日各門派、各幫會英雄好漢聚會。此後如各幹各的,力量太過分散,結成一個大幫呢,人數實在太多,極易為韃子和吳賊知覺,不知各位有何良策?”


    群豪沉默了一會。一人說道:“不知顧先生高見如何?”


    顧亭林道:“以兄弟之見,這裏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們一省結成一盟,一共是一十八個殺龜同盟。唔,‘殺龜盟’聽來不雅,不如稱為‘鋤奸盟’如何?”


    群豪紛紛鼓掌叫好,說道:“讀書人說出來的話,畢竟和我們粗人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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