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心想對方這一下殺了三名禦前侍衛,自己卻放了司徒鶴、曾柔一幹人,隻怕張康年等侍衛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擲骰子的運氣太也差勁,眼前這件案子,總須給大家一些好處,才是做大莊家的麵子,沉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這大膽反賊,明明是去跟吳三桂勾結,造反作亂,卻說要綁架他兒子。你得了吳三桂多少好處,卻替他隱瞞?他媽的王八蛋,來人哪!給我重重的打!”


    帳外走進七八名軍士,將元義方撳翻在地,一頓軍棍,隻打得皮開肉綻。


    韋小寶道:“你招了不招?你說要去綁架吳三桂的兒子,怎麽到我們軍營來殺害禦前侍衛?禦前侍衛和驍騎營,都是皇上最最親信之人,你們得罪了禦前侍衛和驍騎營,就是不給皇上麵子。”張康年、富春等一聽,心下大為受用,一齊出聲威嚇。


    韋小寶道:“這家夥花言巧語,捏造了一片謊話來騙人。這等反賊,不打那有真話?再給我打!”眾軍士一陣吆喝,軍棍亂下。元義方大叫:“別打,別打!小人願招!”韋小寶問道:“你們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義方道:“共有四百多人。”韋小寶又問:“連帶家人呢?”元義方道:“總有二千來人罷!”韋小寶拍案罵道:“操你個奶奶雄,那有這麽少的?給我打!”元義方叫道:“別打,別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韋小寶大罵:“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說話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為什麽說四千、五千,分開來說?”元義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韋小寶道:“你們這等反賊,那有說真話的?說九千多人,至少有一萬九千。”砰的一聲,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眾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義方聽出了他口氣,人數說得越多,小將軍越歡喜,便道:“聽說……聽說共有三萬來人。”韋小寶喜道:“是啊,這才差不多了。”轉頭向參領富春道:“這賤骨頭不打不招。”富春道:“正是,還得狠狠的打。”


    元義方叫道:“不用打了。將軍大人問什麽,小人招什麽。”早已打定了主意,總之是順著這小將軍的口風,以免皮肉受苦。


    韋小寶道:“你們這三萬多人,個個都練武藝,是不是?剛才那小姑娘,隻十四五歲年紀,也練了武藝。你們都是吳三桂的舊部,有些年輕的,是他部下將領的子女,是不是?”元義方道:“是,是。大家都……都會武藝,都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你們的首領司徒伯雷,以前是吳三桂的愛將,打仗是很厲害的,是不是?他說要把我們滿洲人都殺光了?”元義方道:“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語,非常……非常之不對。”韋小寶道:“他派你們去北京見吳三桂的兒子,商量如何造反。為什麽不到雲南去,跟吳三桂當麵商量?”


    元義方道:“這個……這個……恐怕……恐怕別有原因。”實則他們隻是要綁架吳應熊,對韋小寶這句話倒不易回答。


    韋小寶怒道:“混蛋!什麽別有原因?你們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已去過雲南,跟吳三桂一切都說好了,是不是?”元義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韋小寶罵道:“什麽好像不好像?他媽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義方道:“是……是的,去……去過的。”


    張康年、趙齊賢、富春三人聽得韋小寶一路指引,漸漸將一件造反謀叛的大逆案攀到平西王吳三桂頭上,不由得麵麵相覷,暗暗耽心,不知他是什麽用意。


    韋小寶又問:“司徒伯雷是吳三桂的愛將,帶著這三萬多精兵,為什麽不駐紮在雲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麽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雲南,這句問話可不對了。”幸好元義方答道:“在河南省濟源縣。”但韋小寶可也不知河南省濟源縣在什麽地方,說道:“那離北京很近,是不是?”元義方道:“也不太遠。”韋小寶罵道:“操你奶奶,很近就很近。什麽也不太遠!”元義方道:“是,是,很近,很近。”


    韋小寶道:“好啊,那離北京近得很哪!你們這些反賊,用意當真惡毒,在京城附近山裏伏下了一支精兵。吳三桂在雲南一造反,你們立刻從山裏殺將出來,直撲北京,將我們這些禦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一個個砍瓜切菜,隻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沙塵滾滾,屁滾尿流,是不是?”元義方磕頭道:“這是吳三桂跟司徒伯雷兩個反賊大逆不道的陰謀,跟小人可不……可不相幹。”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你這家夥倒乖巧得緊。”問道:“你們王屋派中,在吳三桂部下當過軍官兵卒的,有那些人,一一招來。”元義方道:“人數多得很。”當下說了許多人的姓名,那倒並非捏造。韋小寶道:“很好!你把這些人的姓名都寫下來,他們以前在吳三桂部下當什麽官職,也都一一寫明。”元義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韋小寶道:“你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義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記起來啦。”


    軍士拿來紙筆,元義方便書寫名單。韋小寶見他寫了半天也沒寫完,心中不耐,對張康年道:“這人的口供,叫師爺都錄了下來。”向元義方喝道:“你剛才說的口供,去跟師爺再說一遍。說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腦袋。帶了下去!”兩名軍官拉了他下去。


    韋小寶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們這次可真交上了運啦,破了這件天大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張康年等三人驚喜交集。趙齊賢道:“這是都統大人的明見英斷,屬下有什麽功勞?”韋小寶道:“見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勞。”


    張康年道:“說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夠不夠證據?”韋小寶道:“這批王屋山的反賊要造反,總不是假的罷?他們上北京去見吳三桂的兒子,能有什麽好事幹出來?”張康年道:“這姓元的說,他們要綁架平西王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麽王屋派事先恐怕未必跟他們有什麽聯絡。”韋小寶道:“張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來往,內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們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張康年聽他語氣不善,大吃一驚,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一個也不識。都……都統大人說……說得是,吳三桂那廝大……大逆不道,咱們立……立刻去向皇上告狀。”


    韋小寶道:“請三位去跟師爺商量一下,怎麽寫這道奏章。”


    張康年等三人和軍中文案師爺寫好了奏章,讀給韋小寶聽,內容一如元義方的招供,王屋山中吳三桂舊部諸人的名單,附於其後。奏摺中加油添醬,敘述韋小寶日間見到反賊,夜裏在營中假裝不備,引其來襲,反賊凶悍異常,韋小寶率眾奮戰,身先士卒,生擒賊魁元逆義方,得悉逆謀。禦前侍衛葛通等三人,忠勇殉國,求皇上恩典,對三人家屬厚加撫恤。


    韋小寶聽了,說道:“把富參領和張趙兩位侍衛頭領的功勞也多說上幾句。”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謝。韋小寶又道:“再加上幾句,說咱們把反賊一十九人都擒住了,反賊卻說什麽也不肯吐露逆謀,我便依據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釋放一十八名反賊,這才將全部逆謀查得明明白白。”三人齊道:“放走一十八名反賊,原來是皇上所授方略?”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我小小年紀,那有這等聰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見之明,這一樁大逆謀怎查得出?”


    韋小寶說的是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吳立身、敖彪、劉一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入宮為逆的真相。張康年等卻以為王屋派來襲之事,早為皇上所知,那麽誣攀吳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見一場大富貴平白無端的送到手中,無不大喜過望,向韋小寶千恩萬謝。


    按照滿清規矩,將軍出征,若非奉有詔書,不得擅回,韋小寶離北京雖不過二十裏,卻也不能自行回宮向康熙親奏,當下命兩名佐領、十名禦前侍衛,領了一個牛彔三百名兵士(按:八旗兵三百人為一牛彔,牛彔為“大箭”之意,為首者持大箭為令符,約相當於今之兩連隊。五牛彔為一甲喇。五甲喇為一固山。),連夜押了元義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這一下搞得吳三桂可夠慘的了。沐王府跟我們天地會比賽,要瞧是誰先鬥倒鬥垮吳三桂。老子今日對兩位師父都立了大功,天地會的陳師父歡喜,皇帝師父也必歡喜。”


    次日領軍緩緩南行,到得中午時分,兩名禦前侍衛從京中快馬追來,說道:“皇上有密旨。”韋小寶大喜,當即召集眾侍衛、驍騎營眾軍官在中帳接旨。


    那宣旨的侍衛站在中間,朗聲說道:“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禦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聽者:朕叫你去少林寺辦事,誰叫你中途多管閑事?聽信小人的胡說八道,誣陷功臣,這樣瞎搞,豈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亂七八糟的說話,從此不許再提,若有一言一語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腦袋回京來見朕罷。欽此。”


    韋小寶一聽,隻嚇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隻得磕頭謝恩。中軍帳內人人麵無目光,好生羞慚。富春、張康年等不敢多說,心想你這小孩兒胡鬧,皇上不降罪,總算待你很好了,眼下你心情惡劣,沒的找釘子來碰,各人辭了出去。


    那傳旨的侍衛走到韋小寶身旁,在他耳邊低聲道:“皇上吩咐,叫你一切小心在意。”韋小寶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韋小寶感激萬分。”取出四百兩銀子,送了兩名侍衛。待兩人走後,甚是納悶:“難道皇帝知道我誣攀吳三桂?還是元義方那廝到了北京之後又翻供,說我屈打成招?看來皇上對吳三桂好得很,若要扳倒他,倒挺不容易。”


    傍晚時分,押解元義方的侍衛和驍騎營官兵趕了上來。韋小寶碰了這個大釘子,大家賭錢也沒興致了。一路無話,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報有聖旨到,率領僧眾,迎下山來,將韋小寶一行接入寺中。


    韋小寶取出聖旨,拆開封套,由張康年宣讀,隻聽他長篇大論的讀了不少,什麽“法師等深悟玄機,早識妙理,克建嘉猷,夾輔皇畿”,什麽“梵天宮殿,懸日月之光華,佛地園林,動煙雲之氣色”,什麽“雲繞嵩嶽,鸞回少室,草垂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眾,代有明哲”,跟著讀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聰為“護國佑聖禪師”,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賞,最後讀道:“茲遣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禦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為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為僧,禦賜度牒法器,著即剃度,欽此。”


    前麵那些文謅謅的駢四驪六,韋小寶聽了不知所雲,後麵這段話卻是懂的,不由得臉上變色。康熙要他去五台山做和尚,他是答允了的,萬料不到竟會叫他在少林寺剃度。這道聖旨一直在他身邊,可是不到地頭,怎敢拆開偷看?何況就算看了,也不識其中寫些什麽。


    晦聰禪師率僧眾謝恩。眾軍官取出犒賞物事分發。韋小寶在旁看著,心下滿不是味兒。


    晦聰禪師道:“韋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榮。”當即取出剃刀,說道:“韋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師父。老衲代先師收你為弟子,你是老衲的師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輩的,就隻你和老衲二人。”


    韋小寶到此地步,隻得滿目含淚,跪下受剃。晦聰禪師先用剃刀在他頭頂剃三刀,便有剃度僧將他頭上本已燒得稀稀落落的頭發剃個清光。晦聰禪師說偈道:“少林素壁,不以為礙。代帝出家,不以為泰。塵土榮華,昔晦今明。不去不來,何損何增!”


    取過皇帝的禦賜度牒,將“晦明”兩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來,眾僧齊宣佛號。


    韋小寶心中大罵:“你老賊禿十八代祖宗不積德,卻來剃老子的頭發。你念一聲阿彌陀佛,老子肚裏罵一聲辣塊媽媽。”突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滿殿軍官盡皆驚得呆了。眾僧朗誦佛號,無人理他。韋小寶哭了一會,也隻得收淚。


    晦聰禪師道:“師弟,本寺僧眾,眼下以‘大覺觀晦,澄淨華嚴’八字排行。本師觀證禪師,已於二十八年前圓寂,寺中澄字輩諸僧,都是你的師侄。”


    當下群僧順次上前參見,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頗有交情的。


    韋小寶見到一個個白須如銀的澄字輩老和尚都稱自己為師叔,淨字輩中也有不少和尚年紀已老,竟稱自己為師叔祖,倒也有趣,即是華字輩的眾僧,也有三四十歲的,參拜之時竟然口稱太師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眾人見他臉上淚珠未擦,忽又大笑,無不莞爾。


    康熙派遣禦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來到少林寺,原來不過護送韋小寶前來剃度出家,但皇帝替身,豈同尋常,若非如此大張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目中顯得此事的隆重?


    驍騎營參領富春、禦前侍衛趙齊賢、張康年等向韋小寶告別。韋小寶取出三百兩銀子,要張康年在山下租賃民房,讓雙兒居住。少林寺向來不接待女施主入寺,雙兒雖已改穿了男裝,但達摩院十八羅漢都認得她是韋小寶的丫頭,是以她候在山下,隻道傳過聖旨、封贈犒賞之後,韋小寶便即下山回京,那料到他竟會在寺中出家。


    韋小寶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輩“高僧”,在寺中自是身分尊崇。方丈撥了一座大禪房給他。晦聰方丈道:“師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課,亦可自便,除了殺生、偷盜、邪淫、妄語、飲酒五大戒之外,其餘小戒,可守可不守。”跟著解釋五戒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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