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聽得太後向皇帝要人,已然嚇得魂飛天外,一時心下胡塗,隻想拔腳飛奔,就此逃出皇宮,再也不回來了,聽得康熙這麽說,忙應道:“是,是!”連連磕頭,說道:“多謝太後恩典,皇上恩典。”


    太後冷笑道:“怎麽啦?你隻願服侍皇上,不願服侍我,是不是?”韋小寶道:“服侍太後和皇上都是一樣,奴才一樣的忠心耿耿,盡力辦事。”太後道:“那就好了。禦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當了,專門在慈寧宮便是。”韋小寶道:“是,多謝太後恩典。”


    康熙見太後要了韋小寶,怏怏不樂,說了幾句閑話,便辭了出來。韋小寶跟著出去。太後道:“小桂子,你留著,讓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給你辦。”


    韋小寶道:“是!”眼怔怔瞧著康熙的背影出了慈寧宮,心想:“你這一去,我可就糟了,不知以後還見不見得著你。”忍不住便想大哭。


    太後慢慢喝茶,目不轉睛的打量韋小寶,隻看得他心中發毛,過了良久,問道:“那到五台山去販賣素饅頭的,什麽時候再回北京?”韋小寶道:“奴才不知。”太後道:“你什麽時候再去會他?”韋小寶隨口胡謅:“奴才跟他約好,一個月後相會,不過不是在天橋了。”太後道:“在什麽地方?”韋小寶道:“他說到那時候,他自會設法通知奴才。”


    太後點了點頭,道:“那你就在慈寧宮裏,等他的訊息好了。”雙掌輕輕一拍,內室走了一名宮女出來。


    這宮女已有三十五六歲年紀,體態極肥,腳步卻甚輕盈,臉如滿月,眼小嘴大,笑嘻嘻的向太後彎腰請安。


    太後道:“這個小太監名叫小桂子,又大膽又胡鬧,我倒很喜歡他。”那宮女微笑道:“是,這個小兄弟果然挺靈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啦。”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你是頭肥豬!”笑道:“是,柳燕姊姊,你這名字真好,腰身好似楊柳,這麽嫋啊嫋的,就像一隻小燕兒。”在太後跟前,旁的宮女太監那敢說半句這等輕佻言語,但韋小寶明知無幸,這種話說了是這樣,不說也是這樣,那麽不說也是白饒。


    柳燕嘻嘻一笑,說道:“小兄弟,你這張嘴可也真甜。”


    太後道:“他嘴兒甜,腳下也快。柳燕,你說有什麽法子,叫他不會東奔西跑,在宮裏亂走亂闖?”柳燕道:“太後把他交給奴才,讓我好好看管著就是。”太後搖頭道:“這小猴兒滑溜得緊,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棟去傳他,他卻花言巧語,將瑞棟這膽小鬼嚇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監去傳他,他串通侍衛,將這四人殺了。我再派四人去,不知他做了什麽手腳,竟將董金魁他們四人又都害死了。”


    柳燕嘖嘖連聲,笑道:“啊喲,小兄弟,你這可也太頑皮啦!太後,看來隻有將他一雙腿兒砍了,讓他乖乖的躺著,那不是安靜太平得多嗎?”


    太後歎了口氣,道:“我看也隻有這法兒了。”


    韋小寶縱身而起,往門外便奔。


    他左腳剛跨出門口,驀覺頭皮一緊,辮子已給人拉住,跟著腦袋向後一仰,身不由主的便一個筋鬥,倒翻了過去,心口一痛,一隻腳已踏在胸膛之上。隻見那隻腳肥肥大大,穿著一隻紅色繡金花的緞鞋,自是給柳燕踏住了。韋小寶情急之下,衝口罵道:“臭婆娘,快鬆開你臭腳!”柳燕腳上微一使勁,韋小寶胸口十幾根肋骨格格亂響,連氣也喘不過來。隻聽柳燕笑道:“小兄弟,你一雙腳倒香得很,我挺想砍下來聞聞。”


    韋小寶心想太後恨自己入骨,大可將自己一雙腳砍了,再派人抬著,去見替瑞棟傳訊之人,還可暗中派遣高手,跟著那人上五台山去,將瑞棟殺了。但世上早已沒有瑞棟這一號人,西洋鏡終究要拆穿,眼前大事,是要保住這一雙腿,此刻恐嚇已然無用,隻有出之於利誘,便冷冷的道:“太後,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緊,就算砍了我腦袋,小桂子也不過矮了一截,沒有什麽,可惜那《四十二章經》,嘿嘿,嘿嘿……”


    太後一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立時站起,問道:“你說什麽?”


    韋小寶道:“我說那幾部《四十二章經》,未免有點兒可惜。”


    太後向柳燕道:“放他起來。”柳燕左足一提,離開韋小寶的胸膛,腳板抄入他身底,在他背心一挑,將他身子挑得彈了起來,左手伸出,已抓住他後領,提在半空,再往地下重重一頓。韋小寶給她放倒提起,毫無抗拒之能,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臭婆娘”,嚇得又吞入了肚裏。


    太後問道:“《四十二章經》的話,你是聽誰說的?”韋小寶道:“反正我兩條腿就要給你砍了,我什麽也不說,大夥兒一拍兩散,我沒腿沒腦袋,你也沒《四十二章經》。”


    柳燕道:“我勸你還是乖乖的回答太後的好。”韋小寶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為什麽要回答?最多上些刑罰,我才不怕呢。”柳燕拿起他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長,長得挺好看啊。”韋小寶道:“最多你把我的手指都斬斷了,又有什麽希罕……”一句話未畢,手指上劇痛連心,“啊”的一聲大叫了出來,卻原來柳燕兩根手指拿住他左手食指重重一夾,險些將他指骨也捏碎了。這肥女人笑臉迎人,和藹可親,下手卻如此狠辣,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驚人,一夾之下,有如鐵鉗。


    韋小寶這一下苦頭可吃得大了,眼淚長流,叫道:“太後,你快快將我殺了,那幾部《四十二章經》,那叫做老貓聞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太後道:“你將《四十二章經》的事老實說出來,我就饒你性命。”韋小寶道:“我不用你饒命,經書的事,我也決計不說。”


    太後眉頭微蹙,對這倔強小孩,一時倒感無法可施,隔了半晌,緩緩道:“柳燕,如他不說,你便將他的兩隻眼珠挖了出來。”


    柳燕笑道:“很好,我先挖他一隻眼珠。小兄弟,你的眼珠子生得可真靈,又黑又圓,骨碌碌的轉動,挖了出來,可不大漂亮啊。”說著右手大拇指放上他右眼皮,微微使勁。


    韋小寶隻覺眼珠奇痛,隻好屈服,叫道:“投降,投降!你別挖我眼珠子,我說就是了。”柳燕放開了手,微笑道:“那才是乖孩子,你好好的說,太後疼你。”


    韋小寶伸手揉了揉眼珠,將那隻痛眼眨了幾眨,閉起另一隻眼睛,側過了頭向柳燕瞧了一會,搖頭道:“不對,不對!”柳燕道:“什麽不對?別裝模作樣了,太後問你的話,快老實回答。”韋小寶道:“我這隻眼珠子給你撳壞了,瞧出來的東西變了樣,我見到你是人的身子,脖子上卻生了個大肥豬的腦袋。”


    柳燕也不生氣,笑嘻嘻的道:“那倒挺好玩,我把你左邊那顆眼珠子也撳壞了罷。”韋小寶退後一步,道:“免了罷,謝謝你啦。”閉起左眼向太後瞧去,搖了搖頭。


    太後大怒,心想:“這小鬼用獨眼去瞧柳燕,說見到她脖子安著個豬腦袋,現下又這般瞧我,他口中不說,心裏不知在如何罵我,定是說見到我脖子上安著個什麽畜生腦袋。”冷冷的道:“柳燕,你把他這顆眼珠子挖了出來,免得他東瞧西瞧。”


    韋小寶忙道:“沒了眼珠,怎麽去拿《四十二章經》給你?”太後問道:“你有《四十二章經》?那裏來的?”韋小寶道:“瑞棟交給我的,他叫我好好收著,放在一個最隱秘的所在。他說:‘小桂子兄弟啊,皇宮裏麵,想害你的人很多,倘若將來你有什麽三長兩短,短了兩隻眼珠子或兩條腿子,這部經書就從此讓它不見天日好啦。害你的人,眼珠子雖然不瞎,看不到這部寶貝經書,也跟瞎了眼珠子的人沒什麽分別,這叫做自作自受!’太後,那部經書是紅綢子封皮,鑲白邊兒的,也不知道是不是?”


    太後不信瑞棟說過這種話,但她差遣瑞棟去處死宗人府的鑲紅旗旗主和察博,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經》,卻確是事實。當日瑞棟回報之時,她正急於要殺韋小寶滅口,來不及詢問經書,此刻聽他這麽說,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棟竟將經書交了給這小鬼,喜的是終於探得了下落,說道:“既是如此,柳燕,你就陪了這小鬼去取那經書來給我。倘若經書不假,咱們就饒了他性命,將他還給皇帝算啦。咱們永世不許他再進慈寧宮來,免得我見了這小鬼就生氣。”


    柳燕拉住韋小寶右手,笑道:“小兄弟,咱們去罷!”韋小寶將手一摔,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拉拉扯扯的成什麽樣子?”柳燕隻輕輕握住他手掌,那知她手指上竟似有極強的黏力,牢牢黏住了他手掌,這一摔沒能摔脫她手。柳燕笑道:“你是太監,算什麽男人了?就算真是男子漢,你這小鬼頭給我做兒子也還嫌小。”


    韋小寶道:“是嗎?你想做我娘,我覺得你跟我娘當真一模一樣。”


    柳燕那知他是繞了彎子,在罵自己是婊子,呸了一聲,笑道:“姑娘是黃花閨女,你別胡說。”一扯他手,走出門外。


    來到長廊,韋小寶心念亂轉,隻盼能想個什麽妙法來擺脫她的掌握,那柄鋒利之極的匕首插在右腳靴筒裏,如伸左手去拔,手一動便給她發覺了,這女人武功了得,就算自己雙手都有利器,也未必能跟她走上三招兩式,心下嘀咕:“他媽的,那裏忽然鑽了這樣一口大肥豬出來?錢老板什麽不好送,偏偏送肥豬,我早就覺得不吉利。老婊子跟老烏龜動手之時,這頭母豬一定還不在慈寧宮,否則她隻要出來幫上一幫,老烏龜立時就翹辮子。這頭母豬定是這兩天才來宮裏的,否則前幾天老婊子就派她來殺我了,不用老婊子親自動手。”想到這裏,突然心生一計,帶著她向東而行,逕往幹清宮側的上書房走去,眼前隻有去求康熙救命,這肥豬進宮不久,未必識得宮中的宮殿道路。


    他隻向東跨得一步,第二步還沒跨出,後領一緊,已給柳燕一把抓住。她嘻嘻一笑,問道:“好兄弟,你上那裏去?”韋小寶道:“我到屋裏去取經啊。”柳燕道:“那你怎麽去上書房?想要皇上救你嗎?”韋小寶忍不住破口而罵:“臭豬,你倒認得宮裏的道路。”


    柳燕道:“別的地方不認得,幹清宮、慈寧宮,和你小兄弟的住處,倒還不會認錯。”手勁向右一扭,將他身子扭得朝西,笑道:“乖乖走路,別掉槍花。”她話聲柔和,這一扭勁力卻是極重。韋小寶頸骨格格聲響,痛得大叫,還道頭頸已給她扭斷。


    前麵兩名太監聽見聲音,轉過頭來。柳燕低聲道:“太後吩咐過的,你如想逃,又或是出聲呼叫,要我立刻殺了你。”韋小寶心想縱然大聲求救,驚動了皇帝,康熙也不會違背母後之命。皇帝對自己雖好,決不致為了一個小太監而惹母親生氣。最好能碰到幾名侍衛,挑撥他們殺了柳燕。突然腰裏一痛,給她用手肘大力一撞,聽她說道:“想使什麽鬼計嗎?”


    韋小寶無奈,隻得向自己住處走去。心下盤算:“到得我房中,雖有兩個幫手,但方怡和小郡主身上有傷,我們三個對一個,還是打不過大肥豬。給她發見了兩人蹤跡,枉自多送兩人性命。”


    到了門外,他取出鑰匙開鎖,故意將鑰匙和鎖相碰,弄得叮叮當當的直響,大聲說道:“臭婆娘,大肥豬,你這般折磨我,終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


    柳燕笑道:“你且顧住自己會不會好死,卻來多管別人閑事。”韋小寶砰的一聲,將門推開,說道:“這經書給不給太後,你都會殺了我的。你當我是傻瓜,想僥幸活命嗎?”柳燕道:“太後既說過饒你,多半會饒了你性命,最多挖了你一對眼珠,斬了你一雙腿。”韋小寶罵道:“你以為太後待你很好嗎?你害死我之後,太後也必殺了你滅口。”


    這句話似乎說中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隨即在他背上力推。韋小寶立足不定,衝進屋去。他在門外說了這許多話,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聽到,知道來了凶惡的敵人,自是縮在被窩之中,連大氣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我沒空等你,快去拿出來。”又在他背上重重一推。韋小寶一個踉蹌,幾步衝入了內房。柳燕跟了進去。韋小寶一瞥眼,見床前並排放著兩對女鞋。其時天色已晚,房中並無燈燭,柳燕進房後沒立即發現。


    韋小寶暗叫:“不好!”乘勢又向前一衝,將兩雙鞋子推進床下,跟著身子也鑽了進去,心想再來一次,以殺瑞棟之法宰了這頭肥豬,一鑽進床底,右足便想縮轉,右手去摸靴筒中的匕首,不料右足踝一緊,已給柳燕抓住,聽她喝問:“幹什麽?”


    韋小寶道:“我拿經書,這部書放在床底下。”柳燕道:“好!”諒他在床底也逃不到那裏去,便放脫了他足踝。韋小寶身子一縮,蜷成一團,拔了匕首在手。柳燕喝道:“拿出來!”韋小寶道:“咦!好像有老鼠,啊喲,啊喲,可不得了,怎地把經書咬得稀爛啦?”


    柳燕道:“你想弄鬼,半點用處也沒有!給我出來!”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原來韋小寶已縮在靠牆之處。柳燕向前爬了兩尺,上身已在床下,又伸指抓出。


    韋小寶轉過身來,無聲無息的挺匕首刺出。刀尖剛和她右手手背相觸,柳燕便即知覺,反應迅捷之極,手掌翻過探出,抓住了韋小寶的手腕,指力一緊,韋小寶手上已全無勁力,隻得鬆手放脫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殺我?先挖了你一顆眼珠子。”右手叉住他咽喉,左手便去挖他眼睛。韋小寶大叫:“有條毒蛇!”柳燕驚叫:“什麽?”突然“啊”的一聲大叫,叉住韋小寶喉嚨的手漸漸鬆了,身子扭了幾下,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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