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問道:“他還說什麽?”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麽。隻不過……隻不過說,我托他的事,他無論如何會辦到的。他賭了咒,立下了重誓,什麽千刀萬剮、絕子絕孫的。”太後道:“你托他辦什麽事?”韋小寶道:“也沒什麽。瑞副總管本來說,他不做官也不打緊,就是出門沒盤纏,那又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我就送了他二萬兩銀子的銀票。”太後道:“你倒發財得緊哪,那裏來的這許多銀子?”韋小寶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親王送些,索額圖大人送些,吳三桂的兒子也送了些。”太後道:“你出手這樣豪爽,瑞棟自然要感恩圖報了,你到底要他辦什麽事?”韋小寶道:“奴才不敢說。”太後厲聲道:“你說不說?”搭在他肩頭的手掌用力壓落。韋小寶“哎唷”一聲。太後掌力稍鬆,喝道:“快說!”


    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瑞副總管答允我,奴才在宮裏倘若給人害死,他就將這中間的原因,詳詳細細稟明皇上。他說他要去寫一個奏摺,放在身邊。他跟奴才約定,每隔兩個月,奴才……奴才就……”太後聲音發顫,問道:“怎麽樣?”韋小寶道:“每隔兩個月,奴才到天橋去找一個賣……賣冰糖葫蘆的漢子,問他:‘有翡翠瑪瑙的冰糖葫蘆沒有?’他就說:‘有啊,一百兩銀子一串。’我說:‘這樣貴啊?二百兩銀子賣不賣?’他說:‘不賣不賣。你還沒歸天嗎?’我說:‘你去跟老頭子說罷!’他就去通知瑞副總管了。”危急之際,編不出什麽新鮮故事,隻好將陳近南要他和徐天川聯絡的對答稍加變化。


    太後哼的一聲,說道:“這等江湖上武人聯絡的法門,料你這小賊也想不出來,是瑞棟這膽小家夥教你的,是不是?”韋小寶假作驚奇,說道:“咦!你怎知是瑞副總管教我的?是了,他跟我說的時候,你都聽到了。”隻覺太後按在自己肩頭的手不住顫動,過了好一會,聽得她問:“你到時候如不去找那賣冰糖葫蘆的,那怎麽樣?”


    韋小寶道:“瑞副總管說,他會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奴才的小命不保,他……他就想法子來稟明皇上。那時候奴才死都死了,本來也沒什麽好處,不過奴才對皇上一片忠心,要請皇上千萬小心,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別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總管忠心為主罷啦。”


    太後喃喃的道:“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那好得很哪。”韋小寶道:“這些日子來,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點口風也沒露。隻要奴才好好活著,在皇上身邊侍候,這種事情就永遠別讓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讓皇上操心呢?”太後籲了口氣,說道:“你倒是個大大的好人哪。”韋小寶道:“皇上待奴才很好,太後待奴才可也不壞啊。奴才對太後忠心,說不定太後心中一歡喜,又賞賜些什麽,那不是大家都挺美麽?”


    太後嘿嘿嘿的冷笑幾聲,說道:“你還盼我賞賜你什麽,臉皮當真厚得可以。”冷笑聲中竟有了幾分歡愉之意,語氣也已大為寬慰。


    韋小寶聽得她語氣已變,情勢大為緩和,忙道:“奴才有什麽貪圖?隻要太後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咱們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氣了。太後你老人家萬福金安,奴才明兒這就到天橋去,找到那個漢子,叫他盡快去通知瑞副總管,要他守口如瓶。奴才……再要他帶三千兩銀子去,說是太後賞他的。”太後哼了一聲,說道:“這種人辦事不力,棄職潛逃,我不砍他腦袋是他運氣,還賞他銀子?”韋小寶道:“是,是!這三千兩銀子,自然是奴才出的。太後怎能再賞他銀子?”


    太後慢慢鬆開了搭在他肩頭的手,緩緩的道:“小桂子,你當真對我忠心麽?”


    韋小寶跪下地來,連連磕頭,說道:“奴才對太後忠心,有千萬般好處,若不忠心,腦袋瓜子搬家。小桂子雖然糊塗,這顆腦袋倒也看得挺要緊的。”太後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很好!”說一聲“很好”,在他背上拍一掌,連說三聲,連拍三掌。韋小寶登時頭暈目眩,立時便欲嘔吐,喉間“呃呃呃”的不住作聲。


    太後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大富那老賊說道,世間有一門叫做什麽‘化骨綿掌’的功夫,倘若練得精了,打在身上,可以教人全身骨骼俱斷。這門功夫是很難練的。我自然也不會,不過覺得你這小孩兒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試試,也挺有趣的。”


    韋小寶胸腹間氣血翻湧,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又是鮮血,又是清水,大口吐了出來,心道:“老婊子不信我的話,還是下了毒手。”


    太後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會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誰去天橋找那賣冰糖葫蘆的呢?隻不過讓你帶點兒傷,幹起事來就不怎麽伶俐了。”韋小寶道:“多謝太後恩典。”慢慢站起,身子一晃坐倒,又嘔了幾口血水。太後哈哈一笑,轉身沒入了花叢。


    韋小寶掙紮著站起,慢慢繞到屋後,伏在窗檻上喘了一會子氣,這才爬進窗去。


    小郡主沐劍屏低聲問道:“桂大哥,是你嗎?”韋小寶正沒好氣,罵道:“去你媽的,不是我。”方怡接口道:“小郡主好好問你,你為什麽罵人?”韋小寶剛爬到窗口,說道:“我……”一口氣接不上來,砰的一聲,摔進窗來,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身來。


    方怡與沐劍屏齊聲“哎喲”,驚問:“怎……怎麽啦?你受了傷?”


    韋小寶這一交摔得著實不輕,但聽得兩女的語氣中大有關切之意,心情登時大好,哈哈一笑,喘了幾口氣,又想:“老婊子這幾掌,也不知是不是‘化骨綿掌’,說不定她練得不到家,老子穿著寶貝背心,骨頭又硬,她化來化去,化老子不掉……”說道:“好妹子和好老婆都受了傷,我如不也傷上一些,那叫什麽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呢?”


    沐劍屏道:“桂大哥,你傷在那裏?痛不痛?”韋小寶道:“好妹子有良心,問我痛不痛。痛本來是很痛的,可是給你問了一聲,忽然就不痛了。你說奇不奇怪?”沐劍屏笑道:“你又來騙人了。”


    韋小寶手扶桌子,氣喘籲籲的站起,心想:“我這條老命現下還在,全靠瑞副總管夠交情,肯撐腰,隻要老婊子一知瑞副總管已死,韋小寶的老命再也挨不過半個時辰。”從藥箱裏拿出那隻三角形青底白點的藥瓶。海老公藥箱中藥粉、藥丸甚多,他卻隻認得這瓶“化屍粉”。將瑞棟的屍體從床底下拉出來,取回塞在他懷中的金票和珍玩。


    沐劍屏道:“你一直沒回來,這死人躺在我們床底下,可把我們兩個嚇死了。”韋小寶道:“把你們兩個都嚇死了,這死人豈不是多了兩個羞花閉月的女伴?”方怡道:“呸,小郡主,別跟他多說。”


    韋小寶道:“我變個戲法,你們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韋小寶道:“不看的就閉上眼睛。”方怡當即閉上了眼睛。沐劍屏跟著也閉上眼,但隨即又睜開了。


    韋小寶從藥箱中取出一枝小銀匙,拔開藥瓶木塞,用小銀匙取了少許“化屍粉”,倒在瑞棟屍身的傷口之中,過不多時,傷口中便冒出煙霧,跟著發出一股強烈的臭味,再過一會,傷口中流出許多黃水,傷口越爛越大。沐劍屏“咦”的一聲。方怡好奇心起,睜開眼睛,一見到這情景,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閉不攏了。


    屍體遇到黃水,便即腐爛,黃水越多,屍體爛得越快。


    韋小寶見她二人都有驚駭之色,說道:“你們那一個不聽我話,我將這寶粉灑一點在你們臉上,立刻就爛成這般樣子。”沐劍屏道:“你……你別嚇人。”方怡怒目瞪了他一眼,驚恐之意卻難以自掩。韋小寶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著藥瓶向她晃了兩下,收入懷中。


    不多時瑞棟的屍身便爛成了兩截。韋小寶提起椅子,用椅腳將兩截屍身都推入黃水,過不了大半個時辰,盡數化為黃水。他籲了一口長氣,心想:“老婊子就是差一百萬兵到五台山去,也捉不到瑞棟了。”他到水缸中去舀水衝地,洗去屍首中流出來的黃水,沒衝得幾瓢水,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困倦已極,就此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但覺胸口一陣煩惡,作了一陣嘔,卻嘔不出什麽。隻聽得沐劍屏關心的聲音問道:“桂大哥,好些了嗎?”韋小寶坐起身來,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腳邊和衣睡了半夜,見天色不早,忙跳下床來,說道:“我趕著見皇帝去,你們躺著別動。”


    想從窗中爬出去,但腰背痛得厲害,隻得開門出去,反鎖了門。


    韋小寶到上書房候不了半個時辰,康熙退朝下來,笑道:“小桂子,聽說你昨晚殺了個刺客。”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皇上聖體安康。”康熙笑道:“你運氣好,跟刺客交上了手,我可連刺客的影兒也沒見著。你殺的那人武功怎樣?你用什麽招數殺的?”


    韋小寶並沒跟刺客動手過招,皇帝武功不弱,可不能隨口亂說,靈機一動,想起那日在楊柳胡同白家,風際中和玄貞道人比擬動手過招的情景,便道:“黑暗之中,我隻跟他瞎纏爛打,忽然間他左腿向右橫掃,右臂向左橫掠……”一麵說,一麵手腳同時比劃。


    康熙拍手道:“對極,對極!正是這一招!”韋小寶一怔,問道:“皇上,你會這一招?”康熙笑道:“你知道這一招叫什麽?”韋小寶早知叫做“橫掃千軍”,卻道:“奴才不知。”康熙笑道:“我教你個乖,這叫‘橫掃千軍’!”韋小寶甚是驚訝,道:“這名字倒好聽!”他驚的不是這一招的名稱,而是康熙竟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這一招打你,你又怎麽對付?”韋小寶道:“一時之間,我心慌意亂,眼看對付不了,忽然想起你跟我比武之時,使過一記極妙的招數,將我摔得從你頭頂飛了過去,好像你說過的,是武當派的武功‘仙鶴梳翎’。”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這招‘橫掃千軍’?”韋小寶道:“正是。我學的武功,本來並不高明,幸好咱倆比武打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記得了一大半。我記得你又這麽一打,這麽一拗……”康熙喜道:“對,對,這是‘紫雲手’與‘折梅手’。”


    韋小寶心想:“我拍他馬屁,可須拍個十足十!”說道:“我便學你的樣,忙去抓他的手,抓是抓住了,就隻力氣不夠,抓的部位又不大對頭,給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掙脫了。”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應當抓住這裏‘會宗’與‘外關’兩穴之間,他就無論如何掙不脫。”說著伸手抓住韋小寶的手腕穴道。韋小寶假裝使勁,咬牙切齒的掙了幾下,自然沒法掙脫,道:“你早教了我,也就沒有後來的凶險了。”康熙放開了他手,笑問:“後來怎樣?”


    韋小寶道:“他一掙脫,身子一轉,已轉在我背後,雙掌擊我背心……”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韋小寶道:“這一招叫‘高山流水’麽?當時我可給他嚇得落花流水了,無可奈何之中,隻好又用上你的招數。”


    康熙笑道:“沒出息!怎地跟人打架,不用師父教的功夫,老是用我的招數?”韋小寶道:“師父教的招數,練起來倒也頭頭是道,一跟人真的拚命,那知全不管用,反而是你那些招數,突然間打從心底裏冒了上來。皇上,那時候他手掌邊緣已打上我背心,我早嚇得魂不附體,又怎能去細想用什麽招數!我身子借勢向前一撲,從右邊轉了過去。”康熙道:“很好!那是‘回風步’!”韋小寶道:“是嗎?我躲過了他這一招,乘勢拔出匕首,反手一劍,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


    康熙哈哈大笑,問道:“怎麽叫起小桂子來?”


    韋小寶道:“奴才危急之中不知怎地,竟把你的招數學了個十足。這反手一劍,本來是你反手一掌,打在我背心,大叫:‘小桂子,投不投降?’我想也不想的使了出來,嘴裏卻也這麽大叫。他哼了一聲,沒來得及叫‘投降’,就已死了。”


    康熙笑道:“妙極,妙極!我這反手一掌,叫作‘孤雲出岫’,沒想到你化作劍法,一擊成功。”康熙練了武功之後,隻與韋小寶假打,總不及真的跟敵人性命相拚那麽過癮,此刻聽到韋小寶手刃敵人,所用招數全是從自己這裏學去的,自是興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韋小寶更精采十倍,說道:“這些刺客膽子不小,武功卻也稀鬆平常。”


    韋小寶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麽差勁。咱們宮裏的侍衛,就有好幾個傷在他們手裏。總算小桂子命大,曾侍候皇上練了這麽久武功,偷得了你三招兩式。否則的話,皇上,你今兒可得下道聖旨:撫恤殉職忠臣小太監小桂子紋銀一千兩。”


    康熙笑道:“一千兩那裏夠?至少是一萬兩。”兩人同時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這些刺客是什麽人?”韋小寶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明白他們的武功家數,多半早料到了。”康熙道:“本來還不能拿得穩,你剛才這一比劃,又多了一層證明。”雙手一拍,吩咐在上書房侍候的太監:“傳索額圖、多隆二人進來。”


    那兩人本在書房外等候,一聽皇帝傳呼,便進來磕頭。


    多隆是滿洲正白旗的軍官,進關之時曾立下不少戰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直受鼇拜排擠,在官場中很不得意,最近鼇拜倒了下來,才給康熙提升為禦前侍衛總管,掌管幹清門、中和殿、太和殿各處宿衛。領內侍衛大臣共有六人,正黃、正白、鑲黃三旗每旗兩人,其中真正有實權的,隻有掌管宮中宿衛的禦前侍衛正副總管。多隆新任要職,宮裏突然出現刺客,已一晚沒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與皇太後是否會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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