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等待甚久,其時功力猶未複原,但想多耽擱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險,到這一晚實不願再等,決定下手。來到韋小寶屋外,推開窗子時聽得韋小寶說“有鬼”,便索性假裝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勁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


    韋小寶知難抗拒,身子一縮,鑽入了被窩。太後揮掌拍下,波的一聲響,同時擊中了韋小寶與小郡主,幸好隔著厚厚一層棉被,勁力已消去了大半。


    太後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擊下,這次運力更強,手掌剛與棉被相觸,猛覺掌心中一陣劇痛,已為利器所傷,大叫一聲,向後躍開。


    隻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後大吃一驚:“怎地有人知道了?”她親手來殺一個小太監,決不能讓人見到,手掌又痛得厲害,不暇察看韋小寶是否已死,雙足一點,從窗中倒縱躍出。尚未落地,背後已有人雙雙襲到,太後雙掌向後揮出,使一招“後顧無憂”,左掌右掌同時擊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隻聽得鑼聲鏜鏜響起,片刻間四下裏都響起鑼聲。遠處有人叫道:“右衛第一隊、第二隊保護皇上,右衛第三隊保護太後。”跟著東首假山後有人叫道:“這邊有刺客!”


    太後知道這些都是宮中侍衛,便縮身躲在花叢之側,掌心的疼痛一陣陣更加厲害了,隻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廝殺,兵刃不斷碰撞,心想:“原來宮中當真來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還是鼇拜的舊部?”但聽得遠處傳令之聲不絕,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燈上的燈火明亮,四麵八方聚攏。太後眼見如再不走,稍遲片刻,便難以脫身,矮著身子從花叢後躍出,急往慈寧宮而去。


    隻奔得數丈,迎麵一人撲到,手中一對鋼錐向太後麵門疾刺,喝道:“大膽反賊,竟敢到宮中搗亂。”太後微微斜身,右掌虛引,左掌向他肩頭拍出。那人沉肩避開,左手鋼錐反挑。太後向左一閃,右掌反拍,霎時間二人已拆了數招。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賊,原來是個婆娘。”太後見這侍衛武藝不低,自己雖可收拾得下,但總得再拆上十來招,隻怕其餘侍衛趕來,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後。”那侍衛一驚,住手問道:“什麽?”太後道:“大膽奴才,你敢冒犯太後?”那人微一遲疑,太後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擊正在他胸口。那侍衛立時斃命。太後提氣躍出,閃入了花叢。


    韋小寶鑽入被窩,給太後發掌擊在腰間,登時幾乎窒息,危急間拔出靴筒中匕首,在被窩中豎而向上,被窩便高了起來。太後第二掌向被窩隆起處擊落,那匕首鋒銳無比,太後這一掌勁道又極大,匕首尖立時穿過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後從窗中躍出,韋小寶掀起棉被一角,隻聽得屋外人聲雜亂,他當時第一個念頭是:“太後派人來捉拿我了。”從床上一躍下地,掀開棉被,說道:“咱們快逃!”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來太後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韋小寶後腰,又打中小郡主的左腿,小郡主受力較多,左腿小腿骨竟讓擊斷。


    韋小寶道:“怎麽啦?”一把抓住她頸口衣服,道:“快逃,快逃!”將她拉下床來。小郡主右足先落地,隻覺左腿劇痛難當,身子一側,滾倒在地,哭道:“我的……我的腿斷啦。”韋小寶情急之下,罵了出來:“小娘皮,遲不斷,早不斷……”心想老子逃命要緊,別說你一條腿斷了,就是四條腿、八條腿都斷成十七八段,老子也不放在心上,轉身搶到窗口,向外張望,隻盼外麵沒人,就此躍出。


    一望之下,隻見太後雙掌向後揮出,跟著兩人飛了起來,重重摔落,一人正好摔在他窗下,朦朦朧朧間見到這人穿著侍衛服色,心下大奇:“太後為什麽打宮中侍衛?”


    見太後閃身躲向花叢,又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正在廝殺,手中各有兵刃,搏鬥得甚是激烈,聽得遠處有人叫道:“拿刺客,拿刺客!”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真的來了刺客,卻不是來拿我。”凝目望去,見太後又在和一名侍衛相鬥。那侍衛使一對鋼錐,雖和他窗口相距已遠,仍可見到鋼錐上白光閃動。鬥得一會,太後又將那侍衛打死,飛身在黑暗中隱沒。


    韋小寶回頭向小郡主瞧去,見她坐在地下,輕聲呻吟。他既知自己並無危險,心情立時大佳,走到她身前,低聲道:“痛得很厲害嗎?外邊有人要來捉你,快別作聲。”


    小郡主嚇得不敢出聲,忽聽得外麵有人叫道:“黑腳狗牙齒厲害,上點蒼山罷!”小郡主“咦”的一聲,道:“是我們的人。”


    韋小寶奇道:“是你的朋友?你怎麽知道?”小郡主道:“他們說的是我們沐王府的暗語,快……快……扶我去瞧瞧。”韋小寶道:“他們來皇宮救你,是不是?”小郡主道:“我不知道,這裏是皇宮嗎?”韋小寶不答,心想:“他們如知這小丫頭在這裏,衝進來救人,老子雙拳難敵四手。”一伸手,牢牢按住她嘴巴,低聲恐嚇:“千萬不可出聲,給人一發覺,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我可舍不得!”


    隻聽外麵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歡呼道:“殺了兩個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東逃了,大夥兒快追!”人聲漸漸遠去。韋小寶放開了手,道:“你的朋友逃走啦!”小郡主道:“不是逃走!他們說上‘點蒼山’,是暫時退一退的意思。”韋小寶道:“黑腳狗是什麽東西?”小郡主道:“黑腳狗就是清兵。”


    遠處人聲隱隱,傳令之聲不絕,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


    忽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卻是女子聲音。韋小寶道:“有個刺客還沒死,我去戳她兩刀!”宮中侍衛均是男子,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


    小郡主道:“不……不要殺,或許是我們府裏的。”扶著韋小寶肩頭,站了起來,右足單腳著地,幾下跳躍,到了窗口,見窗下有兩個人,問道:“是天南地北的……”


    韋小寶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個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主?”


    韋小寶心想這女子已發現小郡主的蹤跡,禍事不小,提起匕首,便欲擲下,突然間右腕一緊,已給小郡主握住,跟著脅下一痛,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鬆開了。小郡主問道:“是師姊嗎?”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這裏幹什麽?”


    韋小寶接口道:“你奶奶的,你在這裏幹什麽?”小郡主道:“你……你別罵她,她是我師姊。師姊,你受了傷嗎?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師姊待我最好的。”她這幾句話分別對二人而說。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聲,道:“我不要這小子救。諒他也沒救我的本事。”


    韋小寶用力一掙,小郡主便鬆了手。韋小寶罵道:“臭小娘!你說我沒救你的本事?你這種第九流武功的小丫頭,哼,老子隻要伸一根小指頭兒,隨手便救你媽的二三十個、七八十個。”這時遠處又響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聲音。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師姊,我……我叫你三聲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這三個字,本來她說什麽也不肯叫,這時為了求他救人,竟爾連叫三聲。


    韋小寶大樂,說道:“好妹子,你要好哥哥做什麽?”小郡主羞得滿臉通紅,低聲道:“求你救我師姊。”窗下那女子卻甚倔強,道:“別求他,這小子自身難保,連他自己也救不了。”韋小寶道:“哼,瞧在我好妹子份上,我偏要救你。好妹子,咱們說過了話,不許抵賴,你要我救你師姊,以後可不得改口,永遠得叫我好哥哥。”小郡主道:“叫你什麽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韋小寶道:“我隻做好哥哥。叫我‘公公’的人,還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遠……永遠叫你好……好……”韋小寶道:“好什麽?”小郡主道:“好……哥哥!”說著在他背上輕輕一推。


    韋小寶跳出窗去,隻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蜷著身子斜倚於地,說道:“宮裏侍衛就來捉你去了,將你斬成肉醬,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希罕嗎?自有人給我報仇。”韋小寶道:“你這小丫頭倒嘴硬。侍衛們先不殺你,把你衣衫脫光了,大家……大家拿你來做老婆。”那女子怒道:“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韋小寶笑道:“我為什麽殺你?我也要將你衣衫脫光了,拿你做老婆。”說著俯身去抱。那女子大急,揮掌打了他個耳光,但她重傷之餘,手上毫無勁力,打在臉上,便如輕輕一拂。


    韋小寶笑道:“你還沒做我老婆,先給老公搔癢。”抱起她身子,從窗口送進去。小郡主大喜,上前將那女子接住,慢慢將她放上了床。


    韋小寶正要跟著躍進房去,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桂……桂公公,這女子是反賊……刺客,救……救她不得。”韋小寶一驚,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宮中……侍……衛……”韋小寶登時明白,他是適才給太後一掌打中的侍衛,竟然未死,他躺在地下,動彈不得,說話又斷斷續續,受傷定然極重,心想:“我若將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勞,但小郡主又怎麽辦?這件事敗露出來,那可是大禍一樁。”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衛哼也沒哼,立時斃命。


    韋小寶道:“這可對不住了,倘若你剛才不開口,就不會送了性命,隻不過我桂公公的腦袋,在這脖子上就坐得不這麽安穩了。”又想:“左近隻怕還有受傷的,說不得,隻好一個個都殺了滅口。”他在周遭花叢假山尋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屍首,三個是宮中侍衛,兩個是外來刺客,都已氣絕身死。韋小寶抱起一具刺客的屍首,放在窗格上,頭裏腳外,跟著在屍首背後用匕首戳了幾下。


    小郡主驚道:“他……他是我們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麽又殺他?”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他死都死了,我就不能再殺他了。你倒殺死個死人給我瞧瞧!要救你的臭小娘師姊,隻好這樣了。”


    那女子躺在床上,說道:“你才臭!”韋小寶道:“你又沒聞過,怎知我臭?”那女子道:“這屋子裏就有一股臭氣。”韋小寶道:“本來很香,你進來之後才臭。”


    小郡主急道:“你兩個又不相識,一見麵就吵嘴,快別吵了。師姊,你怎麽到這裏來?是……是來救我麽?”那女子道:“我們不知道你在這裏。大夥兒不見了你,到處找尋,找不到……”說到這裏,已然上氣不接下氣。韋小寶道:“沒力氣說話,就少說幾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說,你怎麽樣?”韋小寶道:“你有本事就說下去。人家小郡主多麽溫柔斯文,那似你這般潑辣。”


    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師姊是最好不過了。你別罵她,她就不會生你氣了。師姊,你什麽地方受了傷?傷得重不重?”韋小寶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宮裏來現世,自然傷得極重,我看活不了三個時辰,不到天亮就翹了辮子。”小郡主道:“不會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那女子怒道:“我寧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這小子油腔滑調,你為什麽叫他……叫他這個?”韋小寶道:“叫我什麽?”


    那女子卻不上當,道:“叫你小猴兒。”韋小寶道:“我是公猴兒,你就是母猴兒。”跟女人拌嘴吵架,他在麗春院中久經習練,什麽大陣大仗都經曆過來的,那裏會輸給人了?那女子聽他出言粗俗無賴,便不再睬他,不住喘氣。


    韋小寶提起桌上燭台,道:“咱們先瞧瞧她傷在那裏。”那女子叫道:“別瞧我,別瞧我!”韋小寶喝道:“別大聲嚷嚷,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嗎?”拿近燭台照去,隻見這女子頭發蓬鬆,半爿臉染滿了鮮血,約莫十六七歲年紀,眉清目秀,容貌甚美,忍不住讚道:“原來臭小娘是個小美人兒。”小郡主道:“你別罵我師姊,她本來就是個美人兒。”


    韋小寶道:“好!我更加非拿她做老婆不可。”那女子一驚,想掙紮起來打人,但身子微微一抬,便“啊”的一聲,摔在床上。


    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在妓院中自然聽得多了,渾不當作一回事,但說“拿她做老婆”雲雲,他年紀幼小,倒也從來沒起過色心,動過歹念,隻是他性喜惡作劇,見那女子聽得自己說到要拿她做老婆,便大大著急,不禁甚為得意,笑道:“你不用性急,還沒拜堂,怎能做得夫妻?你當這裏是麗春院嗎?說做夫妻就做。啊喲!你傷口流血,可弄髒了我的床。”隻見她衣衫上鮮血不住滲出,傷勢著實不輕。


    忽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沒事嗎?”


    宮中侍衛擊退刺客,派人保護了皇上、太後,和位份較高的嬪妃,便來保護有職司、有權力的太監。韋小寶是皇帝跟前的紅人,便有十幾名侍衛搶著來討好。


    韋小寶低聲向小郡主道:“上床去。”拉過被來將二人都蓋住了,放下了帳子,叫道:“你們快來,這裏有刺客!”那女子大驚,但重傷之下,怎掙紮得起?小郡主急道:“你別嚷,別叫人來捉我師姊。”韋小寶道:“她不肯做我老婆,那有什麽客氣?”


    說話之間,十幾名侍衛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喲,這裏有刺客。”韋小寶笑道:“這家夥想爬進我房來,給老子幾刀料理了。”眾侍衛舉起火把,果見那人背上有幾個傷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跡。一人道:“桂公公受驚了。”另一人道:“桂公公受什麽驚?桂公公武功了得,一舉手便將刺客殺死,便再多來幾個,一樣的殺了。”眾侍衛跟著討好,大讚韋小寶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韋小寶笑道:“功勞也沒什麽,料理一兩個刺客,也不費多大勁兒。要擒住‘滿洲第一勇士’鼇拜,就比較難些了。”眾侍衛自然諛詞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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