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內室,那是他從未到過的地方,剛進門,隻走得兩步,便砰的一聲,膝頭撞在桌子腳上。海老公在外麵問道:“小……桂子,你……你幹什麽?”韋小寶道:“沒……沒什麽!”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著了火,點燃紙媒,見桌上放著十幾根蠟燭,當即點燃一根,插上燭台。


    隻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一張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幾隻箱子,一桌一櫃,此外無甚物件。東首放著一隻大水缸,顯得十分突兀,地下濺得濕了一大片。他正在察看是否可從窗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麵叫了起來:“你幹麽還不小便?”


    韋小寶一驚:“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聽我的聲音不對,起了疑心?否則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當即應道:“是!”從小床底下摸到便壺,一麵小便,一麵打量窗子,見窗子關得甚實,每一道窗縫都用棉紙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厲害,生怕受寒,連一絲冷風也不讓進來。倘若用力打開窗子,海老公定然聽到,多半還沒逃出窗外,便給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處打量,想找尋脫身的所在,但房中連狗洞、貓洞也沒一個,倘若從外房逃走,定然會給海老公發覺,一瞥眼間,見小桂子床上腳邊放著一襲新衣,心念一動,忙脫下身上衣服,披上新衣。


    海老公又在外麵叫:“小桂子,你……你在幹什麽?”韋小寶道:“來啦!來啦!”


    一麵結扣子,一麵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頭上,說道:“蠟燭熄了,我去點一枝。”回到內室,取了兩根蠟燭,點著了出來。


    海老公歎了口長氣,低聲道:“你當真已點著了蠟燭?”韋小寶道:“是啊,難道你沒瞧見?”海老公半晌不語,咳嗽幾聲,才道:“我明知這藥不能多吃,隻是咳得實在……實在難受,唉,雖然每次隻吃一點點,可是日積月累下來,毒性太重,終於……終於眼睛出了毛病。”韋小寶心中一寬:“老家夥不知我在他酒中加了藥粉,還道是服藥多時,積了下來,這才發作。”


    隻聽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樣?”韋小寶半點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樣,忙道:“好得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現下眼睛瞎了,這世上就隻有你一個人照顧我,你會不會離開公公,不……不理我了?”韋小寶道:“我……當然不會。”海老公道:“這話真不真啊?”


    韋小寶忙道:“自然半點不假。”回答得毫不猶疑,而且語氣誠懇,勢要海老公非大為感動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沒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誰來陪你?我瞧你的眼病過幾天就會好的,那也不用耽心。”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過了一會,問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他帶來的那個小孩給你殺了?”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答道:“是!他……他這屍首怎麽辦?”


    海老公微一沉吟,道:“咱們屋中殺了人,給人知道了,查問起來,囉唆得很。你……你去將我的藥箱拿來。”韋小寶道:“是!”走進內室,不見藥箱,拉開櫃子的抽鬥,一隻隻的找尋。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幹什麽?誰……誰叫你亂開抽鬥?”韋小寶嚇了一跳,心道:“原來這幾隻抽鬥是開不得的。”道:“我找藥箱呢,不知放在那裏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說八道,藥箱放在那裏都不知道。”


    韋小寶道:“我……我殺了人,心……心裏害怕。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胡塗了。”說到後來,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不知藥箱的所在,隻怕單是這件事便露出了馬腳,心中著急,說哭便哭,卻也半點不難。海老公道:“唉,這孩子,殺個人又打什麽緊了?藥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裏。”


    韋小寶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見兩口箱子都用銅鎖鎖著,又不知鑰匙在什麽地方,伸手在鎖扣上一推,那鎖應手而開,原來並未鎖上,暗叫:“運氣真好!這鎖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烏龜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鎖,打開箱子,見箱中大都是衣服,左邊有隻走方郎中所用的藥箱,當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屍粉’,把屍首化了。”韋小寶應道:“是。”拉出藥箱的一隻隻小抽鬥,但見抽鬥中盡是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那一瓶是化屍粉,問道:“是那一隻瓶子?”海老公道:“這孩子,怎麽今天什麽都胡塗了,當真是嚇昏了頭嗎?”韋小寶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會好嗎?”語氣中對他眼病的關切之情,著實熱切。


    海老公似乎頗為感動,伸手輕輕摸了摸他頭,說道:“那個三角形的、青色有白點的瓶子便是了。這藥粉挺貴重,隻消挑一丁點便夠了。”


    韋小寶應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點的三角瓶子,打開瓶塞,從藥箱中取了張白紙,倒了少許藥末出來,撒在小桂子的屍身之上。


    可是過了半天,並無動靜。海老公道:“怎麽了?”韋小寶道:“沒見什麽。”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裏的?”韋小寶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藥末,撒在屍身傷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裏古怪,連說話聲音也不同了。”


    便在此時,隻聽得小桂子屍身的傷口中嗤嗤發聲,升起淡淡煙霧,跟著傷口中不住流出黃水,煙霧漸濃,黃水也越流越多,發出又酸又焦的臭氣,眼見屍身的傷口越爛越大。屍身肌肉遇到黃水,便即發出煙霧,慢慢的也化而為水,連衣服也是如此。


    韋小寶隻看得撟舌不下,取過自己換下來的長衫,丟在屍身上,又見自己腳下一對鞋子已然踢破了頭,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換在自己腳上,將破鞋投入黃水。


    約莫一個多時辰,小桂子的屍身連著衣服鞋襪,盡數化去,隻剩下一攤黃水。韋小寶心想:“老烏龜倘若這時昏倒,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將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間也教他化得屍骨無存。”


    可是海老公不斷咳嗽,不斷唉聲歎氣,卻總是不肯昏倒。


    眼見窗紙漸明,天已破曉,韋小寶心想:“我已換上了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沒人認得我,那倒不用發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海老公道:“你舀水把地下衝衝幹淨,這氣味不太好聞。”韋小寶應了,回到內室,用水瓢從水缸中舀了幾瓢水,將地下黃水衝去。


    海老公又道:“待會吃過早飯,便跟他們賭錢去。”韋小寶大為奇怪,料想這是反話,便道:“賭錢?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誰說是玩了?我教了你幾個月,幾百兩銀子已輸掉了,為來為去,便是為了這件大事,你不聽我吩咐麽?”


    韋小寶不明白他的用意,隻得含糊其辭的答道:“不……不是不聽你吩咐,不過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幹……幹這件事,沒人照顧你。”海老公道:“你給我辦妥這件事,比什麽都強。你再擲一把試試。”韋小寶道:“擲一把?擲……擲那一把?”


    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來,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練,練了這許久,老是沒長進。”


    韋小寶聽說是擲骰子,精神為之一振,他在揚州,除了聽說書,大多數時候便在跟人擲骰子賭錢,年紀雖小,在揚州街巷之間,已算得是一把好手,隻不知骰子放在什麽地方,說道:“這一天搞得頭昏腦脹,那幾粒骰子也不知放在什麽地方了。”


    海老公罵道:“不中用的東西,聽說擲骰子便嚇破了膽,輸錢又不是輸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子裏嗎?”


    韋小寶道:“也不知是不是。”進內室打開箱子,翻得幾翻,在一隻錦緞盒子中果然見到有隻小瓷碗,碗裏放著六粒骰子。當真是他鄉遇故知,忍不住一聲歡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聲歡呼。原來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親密的老朋友,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銀的騙局骰子。


    他將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邊,說道:“你當真定要我去賭錢?你一個人在這裏,沒人服侍,成嗎?”


    海老公道:“你少給我囉唆,限你十把之中,擲一隻‘天’出來。”


    當時擲骰子賭錢,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用六粒,則須擲成四粒相同,餘下兩粒便成一隻骨牌,兩粒六點是“天”,兩粒一點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韋小寶心想:“這骰子是灌水銀的,要我十把才擲成一隻‘天’,太也小覷老子了。”但用灌水銀骰子作弊,比之灌鉛骰子可難得多了,他連擲四五把,都擲不出點子,擲到第六把上,兩粒六點,三粒三點,一粒四點,倘若這四點的骰子是三點,這隻“天”便擲出來了,他小指頭輕輕一撥,將這粒四點的撥成三點,拍手叫道:“好,好,這可不是一隻‘天’嗎?”


    海老公道:“別欺我瞧不見,拿過來給我摸。”伸手到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點,兩粒六點。海老公道:“今天運氣倒好,給我擲個‘梅花’出來。”


    韋小寶提起骰子,正要擲下去時,心念一動:“聽他口氣,小桂子這小烏龜擲骰子的本事極差,我要是擲什麽有什麽,定會引起老烏龜的疑心。”手勁一轉,連擲了七八把都是不對,再擲一把之後歎了口氣。


    海老公道:“擲成了什麽?”韋小寶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聲,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兩點,一粒四點,一粒五點,是個“九點”。海老公道:“手勁差了這麽一點兒,梅花變成了九點。不過九點也不小了。你再試試。”


    韋小寶試了十七八次,擲出了一隻“長三”,那比“梅花”隻差一級。海老公摸清楚之後,頗為高興,道:“有些長進啦,去試試手氣罷。今天帶五十……五十兩銀子去。”


    韋小寶適才在箱中翻尋骰子之時,已見到十來隻元寶。說到賭錢,原是他平生最喜愛之事,隻是一來沒本錢,二來太愛作假,揚州市井之間,人人均知他是小騙子,除了外來的羊牯,誰也不上他的當。此刻驚魂略定,忽然能去賭錢,何況賭本竟有五十兩之多,那是連做夢也難得夢到的豪賭,更何況有騙局骰子攜去,當真是甫出地獄,便上天堂,就算賭完要殺頭,也不肯就此逃走了。隻不知對手是誰,上那裏去賭,倘若一一詢問,立時便露出了馬腳,那可是個大大的難題。


    他開箱子取了兩隻元寶,每隻都是二十五兩,正自凝思,須得想個什麽法子,才能騙出海老公的話來,忽聽得門外有人嘎聲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走到外堂,答應了一聲。海老公低聲道:“來叫你啦,這就去罷。”韋小寶欣然正要出門,猛然間肚子裏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賭鬼可不是瞎子,他們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


    隻聽門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來,有話跟你說。”


    韋小寶道:“來啦!”當即回到內室,取了塊白布,纏在頭上臉上,隻露出了一隻眼睛與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門,隻見門外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低聲問道:“你怎麽啦?”


    韋小寶道:“輸了錢,給公公打得眼青臉腫。”那人嘻的一笑,更無懷疑,低聲問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韋小寶拉著他衣袖走開幾步,低聲道:“別給公公聽見。當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豎,道:“好小子,有種!這就走!”


    韋小寶和他並肩而行,見這人頭小額尖,臉色青白。走出數丈後,那人道:“溫家哥兒倆、平威他們都已先去了。今日你手氣得好些才行。”韋小寶道:“今天再不贏,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過一處處庭院花園。韋小寶心想:“他媽的,這財主真有錢,起這麽大的屋子。”眼見飛簷繪彩,棟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裏見過這等富麗豪華的大屋?心想:“咱麗春院在揚州,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這裏可又差得遠啦。乖乖弄的東,在這裏開座院子,嫖客們可有得樂子了。不過這麽大的院子裏,如不坐滿百來個姑娘,卻也不像樣。”


    韋小寶跟著那人走了好一會,走進一間偏屋,穿過了兩間房間,那人伸手敲門,篤篤篤三下,篤篤兩下,又篤篤篤三下,那門呀的一聲開了,隻聽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聲,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房裏已聚著五六個人,都是一般打扮,正在聚精會神的擲骰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問道:“小桂子幹麽啦?”帶他來的那人笑道:“輸了錢,給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嘖嘖數聲。韋小寶站在數人之後,見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兩,有的五錢,都是竹簽籌碼。他拿出一隻元寶,買了五十枚五錢銀子的籌碼。


    一人說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錢出來輸?”韋小寶道:“呸!什麽偷不偷、輸不輸的?難聽得緊!”他本要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一起,但發覺自己說話的腔調跟他們太不像,罵人更易露出馬腳,心想少開口為妙,一麵留神學他們的說話。


    帶他進來的那漢子拿著籌碼,神色有些遲疑。旁邊一人道:“老吳,這會兒黴莊,多押些。”老吳道:“好!”押了二兩銀子,說道:“小桂子,怎麽樣?”韋小寶心想:“最好不要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贏多,不要輸多,押也不要押得大。”於是押了五錢銀子。旁人誰也不來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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