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丐婦正是桃紅,聽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見到她手中持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更加害怕,雙膝發抖,又要跪下,顫聲道:“少奶奶,你……你饒了我。”


    戚芳在萬家隻和桃紅見了幾次,沒多久就從此不見她麵,每一想到狄雲要和這女人卷逃私奔,便心如刀割,是以這女人到了何處,她從來不問。就算有人提起,她也決計不聽,那勢必碰痛她內心最大的創傷。那知她竟會躲在這裏。這祠堂離萬家不遠,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後,事事謹慎,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閨女時大不相同,從不在外麵亂走,雖曾多次見到這破祠堂的門口,卻從來沒進去過。


    桃紅此刻蓬頭垢麵,容色憔悴,幾年不見,倒似是老了二十歲一般。吳坎叫戚芳到這祠堂中來找桃紅詢問真相,她雖當麵見到了,但如桃紅若無其事的慢慢走開,她便決計認不出來。


    她揚了揚手中匕首,威嚇道:“你躲在這裏幹麽?快跟我說。”


    桃紅道:“我……我不幹什麽。少奶奶,老爺趕了我出來,他說要是見到我耽在荊州,便要殺了我。可是……我又沒地方好去,隻好躲在這裏討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荊州城,我什麽地方都不認得,叫我到那裏去?你……你行行好,千萬別跟老爺說。”


    戚芳聽她說得可憐,收起了匕首,道:“老爺為什麽趕了你出來?怎麽我不知道?”桃紅垂淚道:“我也不知道老爺為什麽忽然不喜歡我了。那個湖南佬……那個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喲,我……我不該說這種話。”


    戚芳道:“好罷,你不說,你就跟我見老爺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本性愛潔,桃紅衣襟上滿是汙穢油膩,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的極不好受。但她急於要查知狄雲被冤的真相,便是再肮髒十倍的東西,這當兒也毫不在乎了。


    桃紅簌簌發抖,忙道:“我說,我說,少奶奶,你要我說什麽?”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麽?你為什麽要跟他逃走?”


    桃紅心下驚惶,睜大了眼,一時說不出來。


    戚芳凝視著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許比之桃紅更甚十倍。她真不敢聽桃紅親口說出來的事。如果她說:狄雲當時確是約她私逃,確是來汙辱她。那怎麽是好?桃紅一時說不出話,戚芳臉色慘白,一顆心似乎停止了跳動。


    終於,桃紅說了;“這……這怪不得我,少爺逼著我做的,叫我牢牢抱住那姓狄的湖南鄉下佬,冤枉他來強奸我,要帶了我逃走。我跟老爺說過的,老爺又不是不信,隻吩咐我千萬別說出去,還給了我衣服銀子。可是……可是……我又沒說,老爺卻趕了我出來。”


    戚芳又感激,又傷心,又委屈,又憐惜,心中隻說:“師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該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這時她並不憎恨桃紅,反而有些感謝她,幸虧是她替自己解開了心中的死結。甚至對於吳坎,都有些感激,是他吐露了真相,是他指點自己到這破祠堂來找桃紅的。


    在傷心和淒涼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陣苦澀的甜蜜。雖然嫁了萬圭,但她內心中深深愛著的,始終隻是個狄師哥,盡管他臨危變心,盡管他無恥卑鄙,盡管他有千般的不是、萬般的薄幸,但隻有他,仍舊是他,才是戚芳歎息和流淚之時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間,種種苦惱和憎恨,都變成了自悔自傷:“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拚著千刀萬剮,也要到獄中救他出來。他吃了這麽多苦,他……他心中怎樣想?”


    桃紅偷看戚芳的臉色,顫聲道:“少奶奶,謝謝你,請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荊州城,永不回來了。”戚芳歎了口氣,道:“老爺為什麽趕你走?是怕我知道這件事麽?”說著鬆手放開她衣襟,想要給她些銀子,但匆匆出來,身邊並無銀兩。


    桃紅見戚芳放開了自己,生怕更有變卦,急急忙忙的便走了,喃喃的道:“老爺晚上見鬼,要砌牆,怎麽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說。”戚芳追了上去,問道:“什麽見鬼?砌牆?”桃紅知道說溜了嘴,忙道:“沒什麽,沒什麽。喏,老爺夜裏常常見鬼,半夜三更的起來砌牆。”


    戚芳見她說話瘋瘋顛顛,心想她給公公趕出家門,日子過得很苦,腦筋也不大清楚了。公公怎麽會半夜三更起來砌牆?家裏從來沒見過公公砌的牆。桃紅生怕她不信,說道:“是假的砌牆,老爺……老爺,半夜三更的,愛做泥水匠。我說了他幾句,老爺就大發脾氣,打得我死去活來的,又趕了我出來,說道再見到我,便打死我……”她嘮嘮叨叨的說個不停,弓著背走了。


    戚芳瞧著她後影,心想:“她最多不過大了我十歲,卻變得這副樣子。公公不知為了什麽要趕她出門?什麽見鬼砌牆,想是這女人早就顛顛蠢蠢的。唉,為了這樣一個傻女人,師哥苦了一輩子!”想到這裏,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到後來,索性大聲哭了出來。


    她靠在一棵梧桐樹上哭了一場,心頭輕鬆了些,慢慢走回家來。她避開後園,從東麵的邊門進去,回到樓上。


    萬圭一聽到她上樓的腳步聲,便急著問:“芳妹,解藥找到了沒有?”戚芳走進房去,隻見萬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急,一隻傷手擱在床邊,手背上黑血慢慢滲出來,過了好一會,才“嗒”的一聲,滴在床邊的那隻銅麵盆裏。小女孩伏在爹爹腳邊,早睡熟了。


    戚芳聽了吳坎和桃紅的話,本來對萬圭惱怒已極,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雲。這時看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臉龐,幾年來的恩愛又令她心腸軟了:“畢竟,三哥是為了愛我,這才陷害師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陰險毒辣,叫師哥吃足了苦,但終究是為了愛我。”


    萬圭又問:“解藥買到了沒有?”戚芳一時難以決定是否要將吳坎的無恥言語告知丈夫,順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給了他銀子,請他即刻買藥材配製。”萬圭籲了口氣,心中登時鬆了,微笑道:“芳妹,我這條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強笑了笑,隻覺臉盆中的毒血氣味極是刺鼻,於是端過一隻青瓷痰盂來接血,將銅盆端了出去。隻走出兩步,毒血的氣息直衝上來,頭腦中一陣暈眩,心道:“這蠍毒這麽厲害!”快步走到外房,將臉盆放在桌邊地下,轉過身來,伸手入懷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懷,便碰到了那本唐詩,一怔之下,一顆心又怦怦跳了起來,摸出這本舊書,坐在桌邊,一頁頁的翻過去。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檢舊衣,從箱子底下的舊衣服中見到了這本書,爹爹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不知從那裏拾了這本書來,她剛好剪了兩個繡花樣兒,順手便夾在書裏。那天下午和狄師哥一齊去山洞,便將這本書帶了去,以後就一直留在那邊。怎麽會到了這裏?是狄師哥叫這位郎中送來的麽?


    “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坎削去了。這郎中……這郎中……為什麽?為什麽他……他的右手始終不伸出來?”突然之間,她想起了這件事。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兒,回想他開藥箱、取藥瓶、拔瓶塞、倒藥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過去的酒杯,將酒杯送到唇邊喝幹,這許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隻左手來做的,隻不過當時沒留心,實在記不真切。


    “難道,他就是師哥?怎麽相貌一點也不像?”她心煩意亂,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書上。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滴在那兩隻用花紙剪的蝴蝶上,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們要死了之後,才得團圓……


    萬圭在隔房說道:“芳妹,我悶得慌,要起來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憶之中,沒聽見。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隻蝴蝶,將一對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爺因此罰他受苦受難……”


    突然之間,背後一個聲音驚叫起來:“這……這是……連……連城劍譜!”


    戚芳吃了一驚,一回頭,隻見萬圭滿臉喜悅之色,興奮異常的道:“芳妹,芳妹,你從那裏得來了這本書?你瞧,啊,原來是這樣,對了,是這樣!”他雙手按住了那本《唐詩選輯》,隻見在一首題目寫著“聖果寺”的詩旁,現出“三十三”三個淡黃色的字來,這幾行字上,濺著戚芳的淚水。


    萬圭大喜之下,忘了克製,叫道:“秘密在這裏了,原來要打濕了,才有字跡出現!妙極,妙極!一定是這本書。空心菜,空心菜!”他大聲叫嚷,將女兒叫醒,說道:“空心菜快去請爺爺來,說有要緊事情。”小女孩答應著去了。


    萬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忘了手上的痛楚,隻是說:“一定是的,不錯,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唐詩選輯》,那還不是?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原來要弄濕書頁,秘密才顯了出來。”


    他這麽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爭的什麽《連城劍譜》?這麽說來,原來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來夾了鞋樣。爹爹不見了這本書,怎麽不找?嗯,想來一定是找過的,找來找去找不到,以為是師伯盜去了。他為什麽不問我,這真奇了!”


    如果是狄雲,這時候就一點也不會奇怪。他知道隻因戚長發是個極工心計之人,即使在女兒麵前,也不肯透露半點口風。不見了書,拚命的找,找不到,便裝作沒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用各種各樣的樣子來偵查試探,看是不是狄雲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兒偷了去?隻因為戚芳不是“偷”,不會做賊心虛,戚長發自然查不出來。


    萬震山從街上回來,正在花廳吃點心,聽得孫女叫喚,還道兒子毒傷有變,一碗豆絲沒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孫女,大步來到兒子樓上,一上樓梯便聽見萬圭喜悅的聲音:“天下事情真有這般巧法。芳妹,怎麽你會在書頁上濺了些水?天意,天意!”


    萬震山聽到兒子說話的音調,便放了一大半心,舉步踏進房中。


    萬圭拿著那本《唐詩選輯》,喜道:“爹,爹,你瞧,這是什麽?”


    萬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心中一震,忙將孫女兒放在地下,接過兒子遞來的那本書,一顆心怦怦亂跳。花盡心血找尋了十幾年的《連城劍譜》,終於又出現在眼前。


    不錯,正是這本書!他和言達平、戚長發三人聯手合力、謀害師父而搶到的,正是這本書。三個人在客棧之中,翻來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可是這隻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詩,和書坊中出售的《唐詩選輯》完全一模一樣。他師父教過他們一套“唐詩劍法”,以唐詩的詩句作劍招名字,這些詩句在這本書中全有。可是跟傳說中的《連城劍譜》又有什麽相幹?


    師兄弟三人曾拿這本書到太陽光下一頁頁的去照,想發現書中有什麽夾層;也曾拿書中這幾十首詩順讀、倒讀、橫讀、斜讀,跳一字讀、跳二字讀……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來……然而一切心血全白費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給人家發現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人晚上睡覺之時,將書本鎖入鐵盒,鐵盒又用三根小鐵鏈分別係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晨,這本書終於不翼而飛,從此影跡全無。於是十幾年來無窮的勾心鬥角,無盡的探訪尋找。突然之間,這本書又出現在眼前。


    萬震山翻到第四頁上,不錯,書頁的左上角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當年偷偷做下的記號,生怕言師弟或是戚師弟用一本同樣的《唐詩選輯》來掉包,而自己卻讓蒙在鼓裏。萬震山又翻到了第十六頁,不錯,當年自己劃的那指甲痕仍在那裏。這是真本!他點了點頭,強自抑製內心喜悅,對兒子道:“正是這本書。你從那裏得來的?”


    萬圭的目光轉向戚芳,問道:“芳妹,這本書那裏來的?”


    戚芳自從一見到萬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隻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那裏?我這不孝的女兒,將他這本書拿到了山洞之中,他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這本書定是非常非常寶貴。不知這本舊書有什麽用?然而這是我拿了爹爹的,是爹爹的書,決不能給公公強搶了去。”


    如果在一天之前,還不知狄雲慘受陷害的內情,對丈夫還是滿腔柔情和體貼,那麽在她心裏,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親,何況,父親不知那裏去了,不知會不會再回來。現今可不同了。“決不能讓爹爹這本書落入他們手裏。狄師哥去取了書來交給我,要我交還爹爹,當然不能給他們搶了去。不但為了爹爹,也為了狄師哥!”


    當萬圭問她“這本書那裏來的”之時,她心中隻是在想:“怎樣將書奪回來?”書是在公公手裏。萬震山武功卓絕,何況丈夫便在旁邊,硬奪是不成的。她心中飛快的在轉念頭,眼珠骨溜溜的轉動。


    她看到了書桌旁那隻銅盆,盆中盛著半盆血水,那是萬圭洗過臉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上傷口中流出來的毒血。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將書丟進血水之中,他們就找不到了。可是,那本書隻怕要浸壞。不過若不乘這時候下手,以後多半再也沒有機會了,寧可將書毀了,也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萬氏父子凝視著戚芳。萬圭又問:“芳妹,這本書那裏來的?”


    戚芳一凜,說道:“我也不知道啊,剛才我從房裏出來,便見這本書放在桌上。這不是你的麽?”萬圭一時想不明白,暫時不再追究,一心要將重大的發現說給父親知道:“爹,你瞧,這書頁子一沾濕,便有字跡出來。”他伸出食指,指著〈聖果寺〉那首詩旁淡黃色的三個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這是妻子的淚水,是思念狄雲而流的眼淚,他心中怎樣想?)


    萬震山伸指點著那首詩,一個字一個字數下去:“路自中峰上,盤回出壁蘿。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個“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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