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雲體內的勁力愈來愈強,心中卻仍十分害怕,隻求掙紮脫身,雙手亂抓亂舞,始終碰不到血刀僧身上,左腳向後亂撐幾下,突然一腳踹在血刀僧小腹上。這一踹力道大得出奇,血刀僧本已內力耗竭,那裏有半點抗力?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飛向半空。


    水笙和花鐵幹齊聲驚呼,不知出了什麽變故,但見血刀僧高高躍起,在空中打了個轉,頭下腳上的筆直摔落,嚓的一聲,直挺挺插入雪中,深入數尺,雪麵上隻露出一雙腳,就此不動。


    第八回


    羽衣


    水笙和花鐵幹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什麽神奇武功。


    狄雲咽喉間脫卻緊箍,急喘了幾口氣,當下隻求逃生,一躍而起,身子站直,隻是左腿斷了,“啊喲”一聲,俯跌下去,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撐,單憑右腿站了起來,隻見血刀老祖雙腳向天,倒插在雪中。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血刀老祖確是倒插在深雪之中,全不動彈。


    水笙當狄雲躍起之時,唯恐他加害自己,橫刀當胸,倒退幾步,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但見他伸手搔頭,滿臉迷惘之色。


    忽聽得花鐵幹讚道:“這位小師父神功蓋世,當真並世無雙,剛才這一腳將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餘斤勁力!這等俠義行逕,令人打從心底裏欽佩出來。”水笙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別再胡言亂語,也不怕人聽了作嘔?”


    花鐵幹道:“血刀僧大奸大惡,人人得而誅之。小師父大義滅親,大節凜然,加倍不容易,難得,難得,可喜可賀。”他見血刀僧雙足僵直,顯已死了,當即改口大捧狄雲。其實他為人雖然陰狠,但一生行俠仗義,慷慨豪邁,武林中名聲卓著,否則怎能和陸、劉、水三俠相交數十年,義結金蘭?隻是今日一槍誤殺了義弟劉乘風,心神大受激蕩,平生豪氣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數十年來壓製在心底的種種卑鄙齷齪念頭,突然間都冒了出來,一不作,二不休,幾個時辰之間,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


    狄雲道:“你說我……說我……已將他踢死了?”


    花鐵幹道:“確然無疑。小師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雙腳,再將他提起來察看,防他死灰複燃,以策萬全。”這時他所想的每一條計策,都深含陰狠毒辣之意。


    狄雲向水笙望了一眼。水笙隻道他要奪自己手中血刀,嚇得退了一步。狄雲搖搖頭,道:“你不用怕,我不會害你。剛才你沒一刀將我連同老和尚砍死,多謝你啦。”水笙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花鐵幹道:“水侄女,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師父誠心向你道謝,你該回謝他才是。剛才老惡僧一刀砍向你頭頸,若不是小師父憐香惜玉,相救於你,你還有命在麽?”


    水笙和狄雲聽到他說“憐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雖是個美貌少女,但狄雲救她之時,隻出於“不可多殺好人”的一念,花鐵幹這麽一說,卻顯得他當時其實存心不良。水笙原對狄雲頗有疑忌,花鐵幹這幾句話更增她厭憎之心,一時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惡花鐵幹多些,還是憎惡狄雲多些,總覺這二人都挺奸惡,自己對付不了,一瞥眼見到父親屍身,不由得悲不自勝,奔過去伏在屍上大哭。


    花鐵幹笑道:“小師父,請問你法名如何稱呼?”狄雲道:“我不是和尚,別叫我師父不師父的。我身穿僧袍,是為了避難改裝,迫不得已。”花鐵幹喜道:“那妙極了,原來小師父……不,不!該死,該死!請問大俠尊姓大名?”


    水笙雖在痛哭,但兩人對答的言語也模模糊糊的聽在耳裏,聽狄雲說不是和尚,心下將信將疑。隻聽狄雲道:“我姓狄,無名小卒,一個死裏逃生的廢人,又是什麽大俠了?”花鐵幹笑道:“妙極,妙極!狄大俠如此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對兒,我這個現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極,妙極!原來狄大俠本就不是出家人,隻須等頭發一長,換一套衣衫,就什麽破綻也瞧不出,壓根兒就不用管還俗這一套啦。”他認定狄雲是血刀門和尚,隻因貪圖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認。


    狄雲搖了搖頭,黯然道:“你口中幹淨些,別盡說髒話。咱們若能出得此穀,我是永遠不見你麵,也永遠不見水姑娘之麵了。”


    花鐵幹一怔,一時不明白他用意,但隨即省悟,笑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雲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什麽?”花鐵幹低聲道:“狄大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兒,這水姑娘是不能帶去做長久夫妻的。嘿嘿,那麽做幾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水笙一聽,憤怒再難抑製,奔過去啪啪啪啪的連打了他四下耳光。


    狄雲茫然瞧著,無動於中,隻覺這一切跟他毫不相幹。


    過了良久,血刀老祖仍一動不動。


    水笙幾次想提刀過去砍了他雙腿,卻總不敢。瞧著父親一動不動的躺在雪上,再也不能鍾愛憐惜自己了,輕輕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應她了。水笙淚水一滴滴的落入雪中,將雪融了,又慢慢的和雪水一起結成了冰。


    花鐵幹穴道未解,有一搭沒一搭的向狄雲奉承討好,越說越肉麻。狄雲不去理他,自行躺在雪地裏閉目養息。


    狄雲初通任督二脈,隻覺精神大振,體內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後背、又自後背而至前胸,周而複始的自行流轉。每流轉一周,便覺處處都生了些力氣出來,雖然斷腿以及給水笙毆打的各處仍極疼痛,但內力既增,這些痛楚便覺甚易忍耐。他生怕這奇妙之極的情景突然而來,又突然而去,躺著不敢動彈,由得內息在任督二脈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見他仍不動彈,便大著膽子,揮刀往他左腳上砍去,嗤的一聲輕響,登時砍下一隻腳來,說也奇怪,居然並不流血。水笙定睛看去,見血液凝結成冰,原來這窮凶極惡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時。


    水笙又歡喜,又悲傷,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陣亂砍,心想:“爹爹死了,我也不想活啦!這小惡僧不知會如何來折磨我?他隻要對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橫刀自刎。”


    花鐵幹一切瞧在眼裏,心下暗喜:“這小惡僧雖然凶惡,這時尚無殺我之意,待得我穴道一解,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那時連水笙這小妞兒也是我的了。”諸般卑鄙念頭,霎時間一齊湧上心頭。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狄雲覺得內息流轉始終不停,便依照丁典所授“神照經”上內功的法門運氣調息,本來捉摸不到、驅使不動的內息,這時竟然隨心所欲,便如擺頭舉手一般的依意而行。他又奇怪,又歡喜。


    調息半晌,坐起身來,取過一根樹枝撐在左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邊。隻見他屍身插在雪裏,兩條腿給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確然無疑的已經死了,心想此人作惡多端,原是應有此報,但他對自己卻實在頗有恩德,不禁有些難過,於是將他屍身提出,端端正正的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屍身上,雖然草草,卻也算是給他安葬。至於他為什麽突然間竟會死了,狄雲仍大惑不解,此人功力通神,自己萬萬不能一腳便踢死了他。


    水笙見到狄雲的舉動,起了模仿的念頭,又見幾頭兀鷹不住在空中盤旋,似要撲下來啄食父親屍身,便將父親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劉乘風和陸天抒二人,但一個死在懸崖絕頂,一個死於雪穀深處,自忖沒本事尋得,隻索罷了。


    花鐵幹道:“小師父,咱三人累了這麽久,大家可餓得很了。我先前見到上邊烤了馬肉,勞你的駕去取了下來,大夥兒先吃個飽,然後從長計議,怎生出穀。”狄雲心鄙他的為人,並不理睬。花鐵幹求之不已。水笙忽道:“是我馬兒的肉,不能給這無恥之徒吃。”狄雲點點頭,向花鐵幹瞪了一眼。


    花鐵幹道:“小師父……”狄雲道:“我說過我又不是和尚,別再亂叫。”花鐵幹道:“是,是,是,狄大俠。你這次一腿踢死血刀惡僧,定然名揚天下。我出得穀去,第一件事便要為狄大俠宣揚今日之事。”狄雲道:“我是個聲名掃地的囚犯,有誰來信你的鬼話?你乘早閉了嘴的好。”花鐵幹道:“憑著花某人在江湖上這點小小聲名,說出話來,旁人非相信不可。狄大俠,請你上去拿了馬肉,分一塊給我。”


    狄雲甚是厭煩,喝道:“幹麽要拿馬肉來給你吃?將來你盡可說得我狄雲分文不值。我是什麽東西?還配給誰掛齒嗎?”想起這幾年來身受的種種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滿腔怨憤,難以抑製。


    花鐵幹其實並非真的想吃馬肉,一日半日的饑餓,於他又算得了什麽?他隻怕這小惡僧突然性起,將他殺了,乞討馬肉乃以進為退、以攻為守,狄雲既不肯去取馬肉,心中勢必略感歉仄,那麽殺人的念頭自然而然的就消了。


    狄雲見天色將黑,西北風呼呼呼的吹進雪穀來,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驚,隻道他又起不軌之心,退了兩步,手執血刀,橫在身前,喝道:“你這小惡僧,隻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揮刀自盡。”狄雲一怔,說道:“姑娘不可誤會,狄某豈有歹意?”水笙罵道:“你這小和尚人麵獸心,笑裏藏刀,比那老和尚還要狡猾奸惡,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狄雲不願多辯,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覓路出穀,什麽水姑娘,花大俠,我永生永世也不願再見你們的麵。”於是一蹺一拐的走得遠遠地,找到塊大岩石,撥去積雪,在石上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遠,心中越陰險,多半是半夜裏前來侵犯。她不敢走進石洞,隻怕小惡僧來侵時自己沒退路,心驚膽戰的斜倚岩邊,右手緊緊抓住血刀,眼皮越來越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睡著,千萬不能睡著,這小惡僧壞得緊。”


    但這幾日心力交瘁,雖說千萬不能睡著,時刻一長,蒙蒙矓矓的終於睡著了。


    她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清晨,隻覺日光刺眼,一驚而醒,跳起身來,發覺手中沒了血刀,這一下更加驚惶,一瞥眼間,卻見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邊。


    水笙忙拾起血刀,抬起頭來,隻見狄雲的背影正向遠處移動,手中撐著一根樹枝,一跛一拐的走向穀外。水笙大喜,心想這小惡僧似有去意,那當真謝天謝地。


    狄雲確是想覓路出穀,但在東北角和正東方連尋幾處,都沒山徑,西、北、南三邊山峰壁立,一望便知無路可通,那是試也不用試的。東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積雪數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個斷了腿的跛子,無論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廢然而返,斷腿疼痛難忍,呆望頭頂高峰,甚是沮喪。


    花鐵幹穴道兀自未解,問道:“狄大俠,怎麽樣?”狄雲搖頭道:“沒路出去。”花鐵幹暗道:“你不能出去,我花鐵幹豈是你小惡僧之比?到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但絲毫不動聲色,說道:“不用擔心,待我穴道解開,花某定能攜帶兩位脫險出困。”


    水笙見狄雲沒來侵犯自己,驚恐稍減,卻絲毫沒消了戒備之心,總離得他遠遠地,一句話也不跟他說。狄雲雖不求她諒解,但見了她的神情舉動,卻也不禁惱怒,隻盼能及早離開,但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為發愁。


    到得未牌時分,花鐵幹突然哈哈一笑,說道:“水侄女,你的馬肉花伯伯要借吃幾斤,出穀之後,一並奉還。”一躍而起,繞道攀上燒烤馬肉之處,拿起一塊熟肉,便吃了起來。原來他穴道被封的時刻已滿,竟自行解開了。


    花鐵幹穴道一解,神態立轉驕橫,心想血刀僧已死,狄水二人即令聯手,也萬萬不是自己對手,隻是這雪穀中多耽無益,還是盡早覓路出去的為是,找到了出路,須得先將狄雲殺了滅口,再來對付水笙,就算不殺她,也要使得她心有所忌,從此羞於啟齒。自己昨日的種種舉動,豈能容他二人泄漏出去?


    他施展輕功,在雪穀周圍查察,見這次大雪崩竟將雪穀封得密不通風,他“落花流水”四人若不是在積雪崩落之前先行搶進穀來,也必定給隔絕在外。這時唯一出穀的通道上積雪深達數十丈,長達數裏。在雪底穿行數丈乃至十餘丈,那也罷了,卻如何能穿行數裏之遙?何況一到雪底,方向難辨,非活活悶死不可。這時還隻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挨上半年。穀中遍地是雪,這五六個月的日子,吃什麽東西活命?


    花鐵幹回到石洞外,臉色極為沉重,坐了半晌,從懷裏取出馬肉便吃,慢慢咀嚼,直將這一塊馬肉吃得精光,才低聲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狄雲和水笙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和他都相距三丈來地,他這句話說得雖輕,在兩人耳中聽來,便如是轟轟雷震一般。兩人不約而同的環視一周,四下裏盡是皚皚白雪,要找些樹皮草根來吃也難,都想:“怎挨得到明年端午?”


    隻聽得半空中幾聲鷹唳,三人一齊抬起頭來,望著半空中飛舞來去的七八頭兀鷹,均想:“除非像這些老鷹那樣,才能飛出穀去。”


    水笙這匹白馬雖甚肥大,但三人每日都吃,不到一個月,也終於吃完了。再過得七八天,連馬頭、五髒等等也吃了個幹淨。


    花鐵幹、狄雲、水笙三人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說話,目光偶爾相觸,也即避開。花鐵幹幾次起心要殺了狄雲和水笙,卻總覺殺了二人之後,剩下自己一人孤另另的在這雪穀之中,滋味太也難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卻也不忙動手。


    過了這些日子,水笙對狄雲已疑忌大減,終於敢到石洞中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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