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雲微微一驚,心道:“她為什麽哭泣?嗯,想必她給點穴之後,這背心穴道一碰到便劇痛難當,因此哭了起來。我試試解她腰裏穴道。”於是伸手到她後腰,輕輕捏了幾下。這幾下一捏,水笙的眼淚流得更加多了。狄雲大為惶惑:“原來腰間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嚴,這胸頸腿腹等處,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別說去碰了,尋思:“我沒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亂試,那可使不得。隻有背負她下坡,冒險逃走。”於是握著她的雙臂,要將她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氣苦已極,驚怒之下,數次險欲暈去,見他提起自己手臂,顯是要來解自己衣衫,一口氣塞在胸間,呼不出去。狄雲將她雙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這股氣一衝,啞穴突然解了,當即叫喚:“惡賊,放開我!別碰我,放開我!”


    這一下呼叫突如其來,狄雲大吃一驚,雙手鬆開,將她摔落在地,自己站立不穩,雙腿軟倒,壓在她身上。


    水笙這麽一叫,那老僧立時醒覺,睜開眼來,見兩人滾作一團,又聽水笙大叫:“惡僧,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放開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說道:“小混蛋,你性急什麽?你想先偷吃師祖的姑娘麽?”走上前來,一把抓住狄雲背心,將他提起,走遠幾步,才將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歡你這種大膽貪花的少年,你斷了一條腿,居然不怕痛,還想女人,妙極,妙極,有種!很合我脾胃。”


    狄雲為他二人誤會,當真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說明真相,這惡僧一掌便送了我性命。隻好暫且敷衍,再想法子脫身,同時搭救這姑娘。”那老僧道:“你是寶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不等狄雲回答,咧嘴一笑,道:“寶象一定很喜歡你了,連他的血刀僧衣也賜了給你,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沒傳給你?”


    狄雲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什麽東西?”顫抖著伸手入懷,取出那本黃紙冊子。那老僧接過來翻閱一遍,又還了給他,輕拍他頭頂,說道:“很好,很好!你叫什麽名字?”狄雲道:“我叫狄雲。”那老僧道:“很好,很好!你師父傳過你練功的法門沒有?”狄雲道:“沒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緊。你師父那裏去了?”狄雲那敢說寶象不是自己師父,且早已死了?隻得隨口道:“他……他在江裏乘船。”


    那老僧道:“你師父跟你說過師祖的法名沒有?”狄雲道:“沒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你這小混蛋很討我歡喜。你跟著師祖爺爺,包管你享福無窮,天下的美貌佳人哪,要那一個便抱那一個。”


    狄雲心想:“原來他是寶象的師父。”問道:“他們罵你……罵咱們是‘血刀惡僧’,師……師祖是咱們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寶象這混蛋的口風也真緊,家門來曆,連自己心愛的徒兒也不給說。咱們這一派是青海黑教中的一支,叫做血刀門。你祖師是這一門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兒學功夫,第六代掌教說不定便能落在你身上。嗯,你的腿斷了,不要緊,我給你治治。”


    他解開狄雲斷腿的傷處,將斷骨對準,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些藥末,敷在傷處,說道:“這是本門秘製的接骨傷藥,靈驗無比,不到一個月,斷腿便平複如常。咱們明兒上荊州府去,你師父也來會齊。”狄雲心中一驚:“荊州我可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雲的傷腿,回頭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這妞兒相貌挺美,不壞,當真不壞。她自稱什麽‘鈴劍雙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門正派,說是中原武林中的頂兒尖兒人物,不自量力的要跟咱們‘血刀門’為難,昨天竟殺了你一個師叔,他奶奶的,想不到他的大閨女卻給我手到擒來。嘿嘿嘿,咱爺兒倆要教她老子丟盡臉麵,剝光了這妞兒衣衫,縛在馬上,趕著她赤條條的在一處處大城小鎮遊街,教千人萬人都看個明白,水大俠的閨女是這麽一副標致模樣。”


    水笙心中怦怦亂跳,嚇得隻想嘔吐,不住轉念:“那小的惡僧固惡,這老的更加凶暴,我怎樣才能圖個自盡,保住我軀體清白和我爹爹顏麵?”


    忽聽得血刀老祖笑道:“說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來啦!”狄雲心中一喜,忙問:“在那裏?”血刀老祖道:“還在五裏之外,嘿嘿,一共有一十七騎。”狄雲側耳傾聽,隱隱聽到東南方山道上有馬蹄之聲,但相距甚遠,連蹄聲也若有若無,絕難分辨多寡,這老僧一聽,便知來騎數目,耳力委實驚人。


    血刀老祖道:“你的斷腿剛敷上藥,三個時辰內不能移動,否則今後便會跛了。這一二百裏內,沒聽說有什麽大本領之人,這一十七騎追兵,我都去殺了罷。”


    狄雲不願他多傷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們躲在這裏不出聲,他們未必尋得著。敵眾我寡,師……師祖還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為高興,說道:“小混蛋良心好,難得,難得,咱們血刀門中武功強的人多,良心好的人少,師祖爺爺挺喜歡你的。”伸手腰間,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軟軟的緬刀。刀身不住顫動,宛然是一條活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見這刀的刃鋒全作暗紅色,血光隱隱,甚為可怖。狄雲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問道:“這……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這柄寶刀每逢月圓之夜,須割人頭相祭,否則鋒銳便減,於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圓,難得一十七個人趕來給我祭刀。寶刀啊,寶刀,今晚你可以飽餐一頓人血了。”


    水笙聽得馬蹄聲漸漸奔近,心下暗喜,但聽血刀老僧說得十分自負,似乎來者必死,雖不能全信,卻也暗自擔憂,心想:“爹爹來了沒有?表哥來了沒有?”


    又過一會,月光下見到一列馬從山道上奔來,狄雲一數,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騎。但見這十七騎銜尾急奔,迅即經過坡下山道,馬上乘者並沒想到要上來查察。


    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這裏,我在這裏!”那一十七騎乘客聽到聲音,立時勒馬轉頭。一個男子大聲呼道:“表妹,表妹!”正是汪嘯風的聲音。水笙待要再出聲招呼,血刀老祖伸指一彈,一粒石塊飛將過去,又打中了她啞穴。


    一十七人紛紛下馬,聚在一起低聲商議。血刀老祖突然伸手在狄雲腋下一托,將他身子托將起來,朗聲說道:“青海黑教血刀門,第四代掌門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雲在此!”跟著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頸後衣服,將她高高提起,朗聲道:“水岱的閨女,已做了我徒孫狄雲第十八房小妾,誰要來喝喜酒,這就上來罷。哈哈,哈哈!”他有意顯示深厚內功,笑聲震撼山穀,遠遠傳送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顧駭然,盡皆失色。


    汪嘯風見表妹遭惡僧提在手裏,全無抗拒之力,又說什麽做了他“徒孫狄雲的第十八房小妾”,隻怕她已遭汙辱,隻氣得五內俱焚,大聲吼叫,挺著長劍,搶先向山坡奔上。其餘十六人紛紛呐喊:“殺了血刀惡僧!”“為江湖上除一大害!”“這等凶殘淫僧,決計容他不得。”


    狄雲見了這等陣仗,心中好生尷尬,尋思:“這些人都當我是血刀門的惡僧,我便有一百張嘴,也分辯不得。最好他們打死了這老和尚,將水姑娘救出……可是……可是這老和尚一死,我也難以活命。”一時盼中原群俠得勝,一時又望血刀老祖打退追兵,自己也不知到底幫的是那一邊。


    斜眼向血刀老祖瞧去,隻見他微微冷笑,渾不以敵方人多勢眾為忌,雙手各提一人,一柄血刀咬在嘴裏,更顯得猙獰凶惡。待得追來的群豪奔到二十餘丈之外,他緩緩放下狄雲,小心不碰動他傷腿,等群豪奔到十餘丈外,他又將水笙放在狄雲身旁,一柄刀仍咬在嘴裏,雙手叉腰,夜風獵獵,鼓動寬大的袍袖。


    汪嘯風叫道:“表妹,你安好麽?”水笙隻想大叫:“表哥,表哥!”卻那裏叫得出聲?但見表哥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著無盡喜悅、擔憂、依戀和感激,隻想撲入他懷中痛哭一場,訴說這幾個時辰中所遭遇的苦難和屈辱。


    汪嘯風一意隻在找尋表妹,東張西望,奔跑得便慢了幾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前麵。月光之下,但見山坡最高處血刀老祖銜刀而立,凜然生威,群豪奔到離他五六丈時,不約而同的立定了腳步。


    雙方相對片刻,猛聽得一聲呼喝,兩條漢子並肩衝上坡去,一使金鞭,一使雙刀。


    兩人衝上數丈,那使雙刀的腳步快捷,已繞到了血刀老祖身後,兩人分據前後,大聲呼喝,同時攻上。血刀老祖略一側身,避過兩般兵器,身子左右閃動,一把彎刀始終銜在嘴裏,突然間左手抓住刀柄,順手揮出,已將那使金鞭的劈去半個頭顱,殺了一人之後,立時又銜刀在口。那使雙刀的又驚又悲,將一對長刀舞得雪花相似,滾動而前。血刀老祖空手在他刀光中穿來插去,驀地裏右手從口中抽出刀來,從上揮落,刀鋒從他頭頂直劈至腰。


    群豪齊聲驚呼,狼狽後退,但見他口中那柄軟刀上鮮血滴滴流下,嘴角邊也沾了不少鮮血。群豪雖然驚駭,但敵愾同仇,叱喝聲中,四人分從左右攻上。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大聲叫罵,發足追趕,餘人也蜂擁而上。隻追出數丈,四人腳下已分出快慢,兩人在前,兩人在後。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急衝,紅光閃動,先頭兩人已命喪刀下。後麵兩人略一遲疑,血刀及頸,霎時間也均身首異處。


    狄雲躺在草叢之中,見他頃刻間連斃六人,武功之詭異,手法之殘忍,實是不可思議,心想:“這般打法,餘下這十一人,隻怕片刻間便給他殺個幹幹淨淨。那可如何是好?”忽聽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那裏?”正是“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


    水笙便躺在狄雲的身旁,隻是給血刀老祖點了啞穴,叫不出聲,心中卻在大叫:“表哥,我在這裏。”


    汪嘯風彎腰疾走,左手不住撥動長草找尋。忽然間一陣山風,卷起水笙的一角衫子。汪嘯風大叫:“在這裏了!”撲將上來,一把將她抱起。水笙喜極流淚,全身顫抖。汪嘯風隻叫:“表妹,表妹,你在這裏!”緊緊抱住了她。二人劫後重逢,什麽禮儀規矩,早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汪嘯風又問:“表妹,你好麽?”見水笙不答,將她放下。水笙腳一著地,身子便往後仰。汪嘯風學過點穴,雖不甚精,卻也會得基本手法,忙伸手在她腰間和背心三處穴道之上推宮過血,解了她封閉的穴道。水笙叫出聲來:“表哥,表哥。”


    狄雲當汪嘯風走近,便知情勢凶險,乘著他給水笙推解穴道之際,悄悄爬開。


    水笙聽得草中簌簌有聲,想起這惡僧對自己的侮辱,指著狄雲,對汪嘯風道:“快,快,殺了這惡僧。”這時汪嘯風的長劍已還入鞘中,一聽此言,唰的一聲拔出,劍勢如風,向狄雲疾刺過去。狄雲聽得水笙叫喚,早知不妙,沒等長劍遞到,忙向外打滾,幸好處身所在正是斜坡,順勢便滾了下去。


    汪嘯風跟著又挺劍刺去,眼見便要刺中,突然當的一聲響,虎口劇震,眼前紅光閃動。他百忙中不及細想,順手使出來的便是九式連環的“孔雀開屏”,將長劍舞成一片光屏,擋在身前。但聽得叮叮當當,刀劍相交之聲密如聯珠,隻一瞬之間,便已相撞了三十餘聲。汪嘯風劍法已頗得乃師水岱真傳,這套“孔雀開屏”翻來覆去共有九式,平時練得純熟,此刻性命在呼吸之間,敵人的刀招來得迅捷無比,那裏還說得上見招拆招?隻是自管自的照式急舞。血刀老祖連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盡數給他擋了開去。


    群豪隻瞧得目為之眩。這時十七人中又已有三人為血刀老祖所殺,剩下來連水笙在內也隻九人。眾人見兩人刀劍快鬥,瞧得都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均想:“鈴劍雙俠名不虛傳,他竟擋得住這般快如閃電的急攻。”


    其實血刀老祖隻須刀招放慢,跟他拆上十餘招,汪嘯風非命喪血刀之下不可,幸好血刀老祖一時沒想到,對方這套專取守勢的劍招,隻不過是練熟了的一路劍法,心道:“好小子,咱們鬥鬥,到底是你快還是我快?”一味的加快強攻。群豪都想並力上前,將血刀老祖亂刀分屍,隻兩人鬥得實在太快,那裏插得下手去?


    水笙關心表哥安危,雖手酸腳軟,也不敢再多等待,俯身從地下死屍手裏取過一柄長劍,上前夾攻。她和表哥平時聯手攻敵,配合純熟,汪嘯風擋住了血刀老祖的攻勢,水笙長劍便向敵人要害刺去。血刀老祖數十招拾奪不下汪嘯風,猛地裏一聲大吼,右手仍血刀揮舞,左手卻空手去抓他長劍。汪嘯風大吃一驚,加快揮劍,隻盼將他手指削斷幾根,不料血刀老祖的左手竟如不怕劍鋒,或彈或壓,或挑或按,竟將他劍招化解了大半,這麽一來,汪嘯風和水笙立時險象環生。


    群豪中一個老者瞧出勢頭不對,知道今晚“鈴劍雙俠”若再喪命,餘下的沒一人能活著離開此處,大叫:“大夥兒並肩子上,跟惡僧拚命。”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長聲叫道:“落——花流水!”跟著西方也有人應道:“落花——流水。”“流水”兩字尚未叫完,西南方有人叫道:“落花流——水。”這三人分處三方,高呼之聲也是或豪放,或悠揚,音調不同,但均中氣充沛,內力甚高。


    血刀老祖一驚:“卻從那裏鑽出這三個高手來?從聲音中聽來,每一人的武功隻怕都不在我下,三個家夥聯手夾攻,那可不易對付。”他心中尋思應敵之策,手中刀招卻毫不遲緩。


    猛聽得南邊又有一人高聲叫道:“落花流水——”這“落花流水”的第四個“水”拖得特長,聲音滔滔不絕的傳到,有如長江大河一般,更比其餘三人近得多。


    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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