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發現了這秘密後,狄雲每天早晨都偷看這瘋漢的神情,但見他總是臉色溫柔的凝望著那盆鮮花,從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了秋天的丁香、鳳仙。這半年之中,兩個人幾乎沒說上十句話。月圓之夜的毆打,也變成了一個悶打,一個悶挨。狄雲早覺察到,隻要自己一句話不說,這瘋漢的怒氣就小得多,拳腳落下時也輕得多。他心想:“再過得幾年,恐怕我連怎麽說話也要忘了。”


    這瘋漢雖橫蠻無理,卻也有一樣好處,嚇得獄卒輕易不敢到牢房中囉唕。有時獄卒給他罵得狠了,不送飯給他,他就奪狄雲的飯吃。倘若兩人的飯都不送,那瘋漢餓上幾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瘋漢給苦打一頓之後,忽然發起燒來,昏迷中盡說胡話,前言不對後語,狄雲依稀隻聽得他常常呼喚著兩個字,似乎是“雙花”,又似“傷懷”。


    狄雲初時不敢理會,但到得次日午間,聽他不斷呻吟的說:“水,水,給我水喝!”忍不住在瓦缽中倒了些水,湊到他嘴邊,嚴神戒備,防他又雙手毆擊過來。幸好這一次他乖乖的喝了水,便即睡倒。


    當天晚上,竟又來了四個獄卒,架著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頓。這次回來,那瘋漢的呻吟聲已若斷若續。一名獄卒狠狠的道:“他倔強不說,明兒再打。”另一名獄卒道:“乘著他神智不清,咱們趕緊得逼他說出來。說不定他這一次要見閻王,那可不美。”


    狄雲和他在獄中同處已久,雖苦受他欺淩折磨,可也真不願他這麽便死在獄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雲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後一次,那瘋漢點了點頭示謝。自從同獄以來,狄雲首次見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間,心中感到了無比歡喜。


    這天二更過後,那四名獄卒果然又來了,打開了牢門。狄雲心想這一次那瘋漢若再經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將心一橫,跳起來攔在牢門前,喝道:“不許進來!”一名高大的獄卒邁步過來,罵道:“賊囚犯,滾開。”狄雲手上無力,猛地裏低頭一口咬去,將他右手食中兩指咬得鮮血淋漓,牙齒深及指骨,兩根手指幾乎都咬斷了。那獄卒大吃一驚,反身跳出牢房,嗆啷一聲,一柄單刀掉在地下。


    狄雲俯身搶起,呼呼呼連劈三刀,他手上雖無勁力,但以刀代劍,招數仍頗精妙。一名肥胖的獄卒仗刀直進,狄雲身子略側,一招“大母哥鹽失,長鵝鹵翼圓”(其實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單刀轉了個圓圈,唰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獄卒嚇得連滾帶爬的退了出去。這一來血濺牢門,四名獄卒見他勢若瘋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輕易搶進,在牢門外將狄雲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臭死。狄雲一言不發,隻守住獄門。那四名獄卒居然沒去搬求援軍,眼看攻不進來,罵了一會,也就去了。


    接連四天之中,獄卒既不送飯,也不送水。狄雲到第五天時,渴得再也難以忍耐。那瘋漢更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裝要砍死我,這狗娘養的非拿水來不可。”狄雲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沒有用,試試也好!”當下大聲叫道:“再不拿水來,我將這瘋漢先砍死再說。”反過刀背,在鐵柵欄上碰得當當當的直響。


    隻見那獄卒匆匆趕來,大聲吆喝:“你傷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戳一千一萬個窟窿。”跟著便拿了清水和冷飯來。


    狄雲喂著那瘋漢吃喝已畢,問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殺了你,為什麽這樣?”


    那瘋漢雙目圓睜,舉起瓦缽劈頭向他砸去,罵道:“你這番假惺惺的買好,我就上了你當麽?”乒乓一聲,瓦缽破碎,狄雲額頭鮮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開,心想:“這人狂性又發作了!”


    但此後逢到月圓之夜,那些獄卒雖一般的將那瘋漢提出去拷打,他回來卻不再在狄雲身上找補。兩人仍並不交談,狄雲要是向他多瞧上幾眼,醋缽大的拳頭還是一般招呼過來。那瘋漢隻有在望著對麵高樓窗檻上的鮮花之時,臉上目中,才露出一絲溫柔神色。狄雲自也不懂什麽是溫柔,隻覺他忽然和善了些。


    到第四年春天,狄雲心中已無出獄之念,雖夢魂之中,仍不斷想到師父和師妹,但師父的影子終於慢慢淡了。師妹那壯健婀娜的身子,紅紅的臉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卻仍和三年多前一般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獄去再和師妹相會,每天可總不忘了暗暗向觀世音菩薩祝禱,隻要師妹能再到獄中來探望他一次,便天天受那瘋漢的毆打,也所甘願。


    戚芳始終沒來。


    有一天,卻有一個人來探望他。那是個身穿綢麵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的道:“狄師兄,你還認得我麽?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長高了,狄雲幾乎已認他不出。狄雲心中怦怦亂跳,隻盼能聽到師妹的一些訊息,問道:“我師妹呢?”


    沈城隔著柵欄,遞了一隻籃子進來,笑道:“這是我萬師嫂送給你的。人家可沒忘了舊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的叫我送兩隻雞、四隻豬蹄、十六塊喜糕來給你。”


    狄雲茫然問道:“那一個萬師嫂?什麽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滿臉狡譎的神色,說道:“萬師嫂嘛,就是你的師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萬師哥拜堂成親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雞肉給你,那不是挺夠交情麽?”


    狄雲身子一晃,雙手抓住鐵柵,顫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師妹怎能……怎能嫁給那姓萬的?”


    沈城笑道:“我恩師給你師父刺了一刀,幸好沒死,後來養好了傷,過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師妹住在我萬師哥家裏,這三年來卿卿我我,說不定……說不定……哈哈,明年擔保給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紀大了,說話更加油腔滑調,流氣十足。


    狄雲耳中嗡嗡作響,似乎聽到自己口中問道:“我師父呢?”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誰知道呢?他隻道自己殺了人,還不高飛遠走?怎麽還敢回來?”又似乎聽到沈城笑道:“萬師嫂說,你在牢裏安心住下去罷,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說不定會來瞧瞧你。”


    狄雲突然大吼:“你胡說,胡說!你……你……你放什麽狗屁……”提起籃子用力擲出,喜糕、豬蹄、熟雞,滾了一地。


    但見每一塊粉紅色的喜糕上,都印著“萬戚聯姻,百年好合”八個深紅色小字。


    狄雲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話,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隻聽沈城笑道:“萬師嫂說,可惜你狄師哥不能去喝一杯喜酒,她……她可沒忘了你呢……”狄雲雙手連著鐵銬,突然從柵欄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驚想逃。狄雲不知從那裏突然生出來一股勁力,竟越捏越緊。沈城的臉從紅變紫,雙手亂舞,始終掙紮不脫。


    那獄卒急忙趕來,抱著沈城的身子猛拉,費盡了力氣,才救了他性命。


    狄雲坐在地下,不言不動。那獄卒嘻嘻哈哈的將雞肉和喜糕都撿了去。狄雲瞪著眼睛,可就全沒瞧見。


    這天晚上三更時分,他將衣衫撕成了一條條布條,搓成了一根繩子,打一個活結,兩端縛在鐵柵欄高處的橫檔上,將頭伸進活結之中。他並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憤恨。人世已無可戀之處,這是最爽快的解脫痛苦的法子。隻覺脖子中的繩索越來越緊,一絲絲的氣息也吸不進了。過得片刻,什麽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終於漸漸有了知覺,好像有一隻大手在重重壓他胸口,那隻手一鬆一壓,鼻子中就有一陣陣涼氣透了進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才慢慢睜開眼來。


    眼前是一張滿腮虯髯的臉,那張臉咧開了嘴在笑。


    狄雲不由得滿腹氣惱,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對,我便是尋死,你也不許我死。”有心要起來和他廝拚,但委實太過衰弱,力不從心。那瘋漢笑道:“你已氣絕了小半個時辰,若不是我用獨門功夫相救,天下再沒第二個人救得。”狄雲怒道:“誰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瘋漢得意洋洋的道:“我不許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瘋漢隻笑吟吟的瞧著他,過了一會,忽然湊到他身邊,低聲道:“我這門功夫叫作‘神照經’,你聽見過沒有?”


    狄雲怒道:“我隻知道你有神經病,什麽神照經、神經照,從來沒聽見過。”


    說也奇怪,那瘋漢這一次竟絲毫沒發怒,反而輕聲哼起小曲來,伸手壓住狄雲的胸口,一壓一放,便如扯風箱一般,將氣息壓入他肺中,低聲又道:“也是你命大,我這‘神照經’已練了一十二年,直到兩個月前才練成。倘若你在兩個月之前尋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雲胸口鬱悶難當,想起戚芳嫁了萬圭,真覺還是死了的幹淨,向那瘋漢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麽孽,今世要撞到你這惡賊。”


    那瘋漢笑道:“我很開心,小兄弟,這三年來我真錯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賠不是啦!”說著爬在地下,咚咚咚的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狄雲歎了口氣,低聲說了聲:“瘋子!”也就沒再去理他,慢慢側過身來,突然想起:“他自稱丁典,那是姓丁名典麽?我和他在獄中同處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問道:“你叫什麽?”


    那瘋漢道:“我姓丁,目不識丁的丁,三墳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當你是歹人,這三年多來當真將你害得苦了,實在太對你不起。”狄雲覺得他說話有條有理,並沒半點瘋態,問道:“你到底是不是瘋子?”


    丁典黯然不語,隔得半晌,長長歎了口氣,道:“到底瘋不瘋,也難說得很。我隻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來,卻不免覺得我太過傻得莫名其妙,也可說是瘋了!”過了一會,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對你無情無義,你又何必將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將來娶一個勝你師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難?”


    狄雲聽了這番說話,三年多來鬱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瀉了出來,但覺胸口一酸,淚珠滾滾而下,到後來,更伏在丁典懷中放聲大哭。


    丁典摟住他上身,輕輕撫摸他長發。


    過得三天,狄雲精神稍振。丁典低低的跟他有說有笑,講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悶。但當獄吏送飯來時,丁典卻仍對狄雲大聲呼叱,穢語辱罵,神情與前毫無異樣。


    一個折磨得他苦惱不堪的對頭,突然間成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這件事不斷像毒蟲般咬噬著他的心,這時的獄中生涯,和三年來的情形相比,簡直像是天堂了。


    狄雲曾低聲向丁典問起,為什麽以前當他是歹人,為什麽突然察覺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決不會上吊自殺。我等你氣絕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這才施救。普天下除我自己之外,沒人知道我已練成‘神照經’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會得這門功夫,無論如何救你不轉。你自殺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計的歹人了。”狄雲又問:“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計?那為什麽?”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雲又問到這件事時,丁典仍然不答,狄雲便不再問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這‘神照經’功夫,是天下內功中威力最強、最奧妙的法門。今日起我傳授給你,你小心記住了。”狄雲搖頭道:“我不學。”丁典奇道:“這等機緣曠世難逢,你為什麽不要學?”狄雲道:“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來也沒出獄的指望,再高強的武功學了也毫無用處。”丁典笑道:“要出獄去,那還不容易?我將初步口訣傳你,你好好記著。”


    狄雲甚為執拗,尋死的念頭兀自未消,說什麽也不肯學,仍要尋死。丁典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束手無策,恨不得再像從前這般打他一頓。


    又過數日,月亮又要圓了。狄雲不禁暗暗替丁典擔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說道:“狄兄弟,我每個月該當有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後,回來仍要打你出氣,你我千萬不可顯得和好,否則於你我都是大大不利。”狄雲問道:“那為什麽?”丁典道:“他們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會對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問一件事。我打你罵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惡毒慘酷的刑罰。”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萬不可說與我知道,免得我一個不小心,走漏了風聲。丁大哥,我是個毫無見識的鄉下小子,倘若胡裏胡塗的誤了你大事,如何對得起你?”


    丁典道:“他們把你和我關在一起,初時我隻道他們派你前來臥底,假意討好於我,從中設法套問我的口風,因此我對你十分惱怒,大加折磨。現下我知道你不是臥底的奸細了,可是他們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細。隻望你討得我的歡心,我向你吐露了機密,他們便可拷打逼問於你。他們情知對付我很難,對付你這個年輕小夥子,那便容易之極。你是知縣衙門的犯人,卻送到知府衙門的囚牢來監禁,自然便是這個緣故。”


    十五晚上,四名帶刀獄卒提了丁典出去。狄雲心緒不寧,等候他回轉。到得四更天時,丁典又是目青鼻腫、滿身鮮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獄卒走後,丁典臉色鄭重,低聲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糟糕,當真不巧之極,給仇人認出了我。”狄雲道:“怎麽?”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頓,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來行刺知府,眼見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隻因我身有銬鐐,四名刺客中隻殺了三個,第四個給他跑了,這可留下了禍胎。”


    狄雲越聽越奇怪,連問:“知府到底為什麽這般拷打你?這知府這等殘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誰?”丁典搖搖頭,歎道:“一時也說不清楚這許多事。狄兄弟,你武功不濟,又沒了力氣,以後不論見到什麽事,千萬不可出手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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