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督說道:“福大帥請各位來此,是為較量武功,以定技藝高下,可千萬別像適才這幾位這般亂打一氣,不免貽笑大方。”隻聽宗雄在廊下喝道:“什麽貽笑大方?貽哭小方?你懂武功不懂?咱們來較量較量。”安提督隻作沒聽見,不去睬他,說道:“這裏還有兩個座位,那一位真英雄、真好漢上來乘坐?”


    宗雄大怒,叫道:“你這麽說,是罵我不是真英雄了?難道我是狗熊?”他不理會適才曾遭海蘭弼擲跌,從廊下縱了出來,向安提督奔去,突然腳步踉蹌,跌了個筋鬥。原來一名衛士伸足一絆,摔了他一交。宗雄大怒,轉過身來找尋暗算之人時,那衛士早已躲開。宗雄喃喃咒罵,不知是誰暗中絆他。


    這時眾人都望著中間的兩張太師椅,沒誰再去理會宗雄。原來一張空椅上坐著一個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報稱是蒙古哈赤大師,另一張空椅上卻擠著坐了兩人。這兩人相貌全然一模一樣,倒掛眉,鬥雞眼,一對眼珠擁擠在鼻梁之旁,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服飾打扮沒半絲分別,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這兩人容貌也沒什麽特異,但這雙鬥雞眼卻襯得形相甚是詭奇。唱名武官說道:“這兩位是貴州‘雙子門’的掌門人倪不大、倪不小倪氏雙雄。”


    眾人一聽他倆的名字,登時都樂了,再瞧二人容貌身形,真的再也沒半分差異,也不知倪不大是哥哥呢,還是倪不小是哥哥。如果一個叫倪大,一個倪小,那自是分了長幼,但“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卻又未必盡然。隻見兩人雙手都攏在衣袖之中,好像怕冷一般。眾人指指點點的議論,有的更打起賭來,有的說倪不大居長,有的說倪不小為大,到底那一個是倪不大,那一個是倪不小,卻又誰也弄不清楚。兩兄弟神色木然,四目向前直視,二人都非瘦削,但並排坐在一張椅中,絲毫不見擠迫,想來自幼便這麽坐慣了的。福康安凝目瞧著二人,臉含微笑,也大感興味。


    眾人正議論間,忽地眼前一亮,人叢中走出一個女子來。這女子身穿淡黃羅衫,下身係著蔥綠裙子,二十一二歲年紀,膚色白嫩,頗有風韻。唱名武官報道:“鳳陽府‘五湖門’掌門人桑飛虹姑娘。”眾武師突然見到一個美貌姑娘出場,都精神一振。郭玉堂對胡斐道:“五湖門的弟子都是做江湖賣解的營生,世代相傳,掌門人一定是女子。便有武藝甚高、本領頗大的男弟子,也不能當掌門人。隻這位桑姑娘年紀這麽輕,恐怕不見得有什麽真實功夫吧?”


    桑飛虹走到倪氏昆仲麵前,雙手叉腰,笑道:“請問兩位倪爺,那一位是老大?”兩人搖了搖頭,並不回答,桑飛虹笑道:“便是雙生兄弟,也有個早生遲生,老大老二。”倪氏昆仲仍搖了搖頭。桑飛虹道:“咦,這可奇啦!”指著左首那人道:“你是老大?”那人搖了搖頭。她又指著右首那人道:“那麽你是老大了?”那人也搖了搖頭。桑飛虹皺眉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說話不打誑語。”右首那人道:“誰打誑了?我不是他哥哥,他也不是我哥哥。”桑飛虹道:“你二位可總是雙生兄弟吧?”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這幾下搖頭,大廳上登時群情聳動,他二人麵貌如此相似,決不能不是雙生兄弟。


    桑飛虹哼了一聲道:“這還不是打誑?你們若不是雙生兄弟,殺了我頭也不信。那麽誰是倪不大?”左首那人道:“我是倪不大。”桑飛虹道:“好,是你先出世呢,還是他先出世?”倪不大皺眉道:“你這位姑娘纏夾不清,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親,問這個幹麽!”桑飛虹走慣江湖,對他這句意含輕薄之言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你自己招認是兄弟啦!”倪不大道:“咱們是兄弟,可不是雙生兄弟。”桑飛虹伸食指點住腮邊,搖頭:“我不信。”倪不大道:“你不信就算了。誰要你相信?”


    桑飛虹甚是固執,說道:“你們是雙生兄弟,有什麽不好?為什麽不肯認?”倪不小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緣由,跟你說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個規矩,知道了我們出身的秘密之後,須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自知挨不起,便得向咱兄弟磕三個響頭。”桑飛虹實在好奇心起,暗想:“他們要打我三掌,未必便打得到了,我先聽聽這秘密再說。”點頭道:“好,你們說罷!”


    倪氏兄弟忽地站起,兩人這一站,竟沒分毫先後遲速之差,真如是一個人一般。桑飛虹得意洋洋的道:“這還不是雙生兄弟?當真騙鬼也不相信!”隻見他二人雙手伸出袖筒,眼前金光閃了幾閃,兩人的二十根手指上都套著又尖又長的金套。倪氏兄弟身形晃動,伸出手指,便向桑飛虹抓去。


    桑飛虹吃了一驚,急忙縱身躍開,喝道:“幹什麽?”


    倪不大站在東南角,倪不小站在西北角,兩人手臂伸開,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長,登時將桑飛虹圍在中間。


    安提督忙道:“今日會中規矩,隻能單打獨鬥,不得倚多為勝。”


    倪不小那雙鬥雞眼的兩顆眼珠本來聚在鼻梁之旁,忽然橫向左右一分,朝安提督白了一眼,冷冷的道:“安大人,你可知咱哥兒倆是那一門那一派啊?”安提督道:“你兩位是貴州‘雙子門’吧?”倪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開,說道:“咱‘雙子門’自來相傳,所收的弟子不是雙生兄弟,便是雙生姊妹,跟人動手,從來就沒單打獨鬥的。”


    安提督尚未答話,桑飛虹搶著道:“照啊,你們剛才說不是雙生兄弟,這會兒自己又承認了。”倪不小道:“我們不是雙生兄弟!”


    眾人聽了他二人反反覆覆的說話,都覺得這對寶貝兒兄弟有些兒癡呆。桑飛虹格格一笑,說道:“不跟你們歪纏啦,反正我又不配要這玉龍杯!”說著便要退開。倪不小雙手一攔,說道:“你已問過我們的身世了,是受我們三掌呢,還是向咱兄弟磕三個頭?”桑飛虹秀眉微蹙,說道:“你們始終說不明白,又說是兄弟,又說不是雙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請大家評評這個理看。”


    倪不大道:“好,你既一定要聽,便跟你說了。”倪不小道:“我們兩個一母同胞。”倪不大道:“一母同胞共有三人。”倪不小道:“我兩人是三胞胎中的兩個。”


    倪不大道:“所以說雖是兄弟,卻不是雙生兄弟。”倪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一命嗚呼。”倪不大道:“我們二人同時生下,不分先後。”倪不小道:“雙頭並肩,身子相連。”倪不大道:“一位名醫巧施神術,將我兄弟二人用刀剖開。”倪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分不出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倪不大道:“我既不大,他也不小。”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口氣的說將下來,中間沒分毫停頓,語氣連貫,音調相同,若有人在隔壁聽到,決計不信這是出於二人之口。大廳上眾人隻聽得又詫異,又好笑,均想這事雖然奇妙,卻也非事理所無,不由得盡皆驚歎。


    桑飛虹笑道:“原來如此,這種天下奇聞,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到。”倪不小道:“你磕不磕頭?”桑飛虹道:“頭是不磕的。你們要打,便動手吧,我可沒答允你們不還手。”


    倪不大、倪不小兩兄弟互不招呼,突然金光晃動,二十根套著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桑飛虹身法靈便,從二十根長長的手爪之間閃避開去。倪氏兄弟自出娘胎,從未分開過一個時辰,所學武功也純是分進合擊之術,兩個人和一個人絕無分別,便如是一個四手四足二十根手指的單人一般。兩人出手配合得絲絲入扣,倪不大左手甫伸,倪不小的右手已自側方包抄了過來。桑飛虹身法雖滑溜之極,但十餘招內,竟還不得一招,眼見情勢危急,沒法長久撐持,隻要稍有疏神,終須傷在他兩兄弟爪下。


    廳上旁觀群雄之中,許多人忍不住呼喝:“兩個打一個,算是英雄呢還是狗熊?”“兩個大男人合鬥一個年輕姑娘,可真是要臉得緊!”“人家姑娘是空手,這兩位爺們手指上可帶著兵刃呀!”“小兄弟,你上去相助一臂之力,說不定人家大姑娘對你由感生情呢,哈哈!”


    正嘈鬧間,倪不大和倪不小突然同時“咦”的一聲呼叫,並肩躍在左首,凝目望向福康安,臉上充滿驚喜的神色。眾人一齊順著他二人目光瞧去,但見福康安笑吟吟的坐在椅中,一手拉著一個孩兒,低聲跟兩人說話。這兩個孩兒生得玉雪可愛,相貌全然相同,顯然也是一對雙生兄弟,但與倪不大、倪不小兄弟相比,二俊二醜,襯托得加倍分明。眾人看了,又都樂了。


    胡斐和程靈素卻同時心頭大震,這兩個孩兒正是馬春花的兒子,不知如何又給福康安奪了回來?胡程二人跟著便想:“孩兒既給他奪回,那麽我們的行藏也早便給他識破了。”程靈素向胡斐使個眼色,示意須當及早溜走。胡斐點了點頭,心想:“對方若已識破,自然暗中早有布置,此時已走不脫了。隻能隨機應變,再作道理。”


    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仔細打量那兩個孩兒,如癡如狂,直似神不守舍。桑飛虹笑道:“這兩個孩兒很好,你們可要收他們做弟子麽?”這兩句話,正說中了倪氏兄弟的心事。


    武林之中,徒固擇師,師亦擇徒。要遇上一位武學深湛的明師固是不易,但要收一個聰明穎悟、勤勉好學的徒弟,也非有極好的機緣不可。“雙子門”的技藝武功必須兩人同練同使,雖然可收兩個年齡身材、性情資質都差不多的徒兒共學,但總是以雙生兄弟最為佳妙。因雙生兄弟往往神智身體一模一樣,同時心意隱隱相通,臨敵之時,自然而然能發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因此“雙子門”的武師要收一對得意弟子,可比常人要難上百倍。這時倪氏兄弟見到福康安這對雙生兒子,看來資質根骨,無一不是上上之選,當真心癢難搔,說不出的又歡喜,又難過。


    福康安笑嘻嘻的低聲道:“看這兩位師父,他們也是雙生的同胞兄弟。他兩位的相貌,不是完全相同麽?你們猜,這二人之中,那一位是哥哥?”原來福康安奪回這對孩子後,心下甚喜,忽然見到倪氏兄弟的模樣,忍不住便叫了孩子倆出來瞧瞧。


    兩個孩兒凝視著倪氏兄弟,他二人本身是雙生兄弟,另具一種旁人所無的特異感覺,本來極易分辨倪氏兄弟誰大誰小,但這二人同時出世,連體而分,兩個孩兒卻也無法辨別。群雄瞧瞧大的一對,又瞧瞧小的一對,都笑嘻嘻的低聲談論。


    突然之間,倪氏兄弟大喝一聲,猛地裏分從左右向福康安迎麵抓來。福康安大吃一驚,尚未想到閃避,站在身旁的兩名衛士早撲了上去迎敵。那知倪氏兄弟的身法極為怪異,奔到中途,本在左首的倪不大轉而向右,右首的倪不小轉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間便將兩名衛士拋在身後。他二人襲擊福康安隻是虛招,一人伸出左腳,一人伸出右腳,雙足齊飛,砰的一響,踢在福康安座椅的椅腳上,座椅向後仰跌,福康安便摔了出去。眾衛士驚叱之下,有的搶上攔截,有的奔過來擋在福康安身前,更有的伸手過去相扶。倪氏兄弟卻一手一個,已將兩個孩子挾在脅下,返身躍出。


    大廳上登時大亂,隻聽得砰砰砰砰,啊喲啊喲數聲,四名搶過來攔截的衛士已給倪氏兄弟踢翻。眼見他二人挾著一對孩兒正要奔到廳口,忽然間人影晃動,兩個人快步搶到,伸手襲向二人後心。


    這二人所出招數迥不相同。海蘭弼一手抓向倪不小的後頸,又快又準,湯沛卻是向倪不大的後腰拍出一掌綿掌。這兩招剛柔有別,卻均是十分厲害的招數,正是攻敵之不得不救。倪氏兄弟聽得背後風聲勁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兩聲,倪不小身子一晃,倪不大腳下一個踉蹌,嘴裏噴出一口鮮血,兩人同時放下了手中孩兒。


    便這麽緩得一緩,王劍英和周鐵鷦雙雙搶到,抱起孩兒。王周二人的武功遠在倪氏兄弟之上,這對孩兒一入二人之手,倪氏兄弟再也沒法搶去了。


    福康安驚魂略定,怒喝:“大膽狂徒,抓下了。”海蘭弼和湯沛同時搶上兩步,一出擒拿手,一使鎖骨法,分別將倪氏兄弟扣住。倪氏兄弟適才跟他們一交拳掌,均已受了內傷,此時已無法抗拒。


    海湯二人拿住倪氏兄弟,正要轉身,忽見簷頭人影一晃,飄下兩個人來。大廳中蠟燭點得明晃晃地,無異白晝,但眾人一見這兩人,無不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宛似黑夜獨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這二人身材極瘦極高,雙眉斜斜垂下,臉頰又瘦又長,正似傳說中勾魂拘魄的無常鬼一般,說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一模一樣,竟然又出現了一對雙生兄弟。


    他二人出手快極,一個揮掌擊向海蘭弼,另一個擊向湯沛。海湯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聽得波波兩聲輕響過去,海蘭弼全身骨節格格亂響,湯沛卻晃了幾晃。群雄正自萬分錯愕,一直穩坐太師椅中的“醉八仙”掌門人文醉翁猛地躍起,尖聲驚叫:“黑無常,白無常!”


    那雙瘦子手掌和海湯二人相接,目光如電,射到文醉翁臉上,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文醉翁登時全身顫抖,牙齒互擊,格格作響。那雙瘦子猛地裏掌力急吐,海湯二人各退一步,這對瘦子已搶起倪氏兄弟。右首那人說道:“這二人跟咱兄弟無親無故,瞧在大家都是雙生兄弟份上,救了他們性命。”左首那人抱拳團團一拱手,朗聲道:“紅花會常赫誌、常伯誌兄弟,向眾位英雄問好!”


    海蘭弼和湯沛跟二人對了一掌,均感胸口氣血翻湧,暗自駭異,微一調息,正欲上前再戰,忽聽到“常赫誌、常伯誌”的姓名,都不禁“咦”的一聲,停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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