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叫道:“馬姑娘別著急,我定當助你奪回孩子。”其實這時“馬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胡斐心中,一直便是“馬姑娘”,脫口而出,全沒想到改口。馬春花聽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將下去。胡斐忙道:“請勿多禮,徐兄呢?”馬春花道:“我追趕孩子,他在那邊給人纏住了。”


    程靈素馳馬奔到胡斐身邊,說道:“北麵又有敵人。”胡斐向北望去,果見塵土飛揚,又有八九騎奔來。胡斐道:“敵人騎的都是好馬,咱們逃不遠,得找個地方躲一躲。”遊目四顧,一片空曠,並無藏身之處,隻西北角上有一叢小樹林。


    程靈素馬鞭一指,叫道:“去那邊。”向馬春花道:“上馬呀!”馬春花道:“多謝姑娘!”躍上馬背,坐在她身後。程靈素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還瞧得出我是女扮男裝。”三人兩騎,向樹林奔去。隻奔出裏許,盜黨便已發覺,隻聽得聲聲呼哨,南邊十餘騎,北邊八九騎,兩頭圍了上來。


    胡斐一馬當先,搶入樹林,見林後共有六七間小屋,心想再向前逃,非給追上不可,隻有在屋中暫避。奔到屋前,見中間是座較大的石屋,兩側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開石屋的板門,裏麵一個老婦人臥病在床,見到胡斐時驚得說不出話來,隻“啊,啊”低叫。


    程靈素見那些茅舍一間間都柴扉緊閉,四壁又無窗孔,看來不是人居之所,踢開板門,見屋中堆滿了硬柴稻草,另一間卻堆了許多石頭。原來這些屋子是石灰窯貯積石灰石和柴草之處。


    程靈素取出火摺,打著了火,往兩側茅舍上一點,拉著馬春花進了石屋,關上了門,又上了門閂。


    這幾間茅舍離石屋約有三四丈遠,柴草著火之後,人在石屋中雖然熾熱,但可將敵人擋得一時,同時石屋旁的茅舍盡數燒光,敵人無藏身之處,要進攻便較不易。


    馬春花見她是個少女,卻能當機立斷,一見茅舍,毫不思索的便放上了火,自己卻要待進了石屋之後,想了一會,方始明白她用意,讚道:“姑娘!你好聰明!”茅舍火頭方起,盜眾已紛紛馳入樹林,馬匹見了火光,不敢奔近,四周團團站定。


    馬春花進了石屋,驚魂略定,卻懸念兒子落入盜手,不知此刻是死是活。她雖是著名拳師之女,自幼便隨父闖蕩江湖,不知經曆過多少風險,但愛兒遭擄,不由得珠淚盈眶。她伸袖拭了拭眼淚,向程靈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識,何以犯險相救?”這一句也真該問,這批大盜顯然個個武藝高強,人數又眾,便是她父親神拳無敵馬行空親自遇上了,也決抵敵不住。這兩人無親無故,竟將這樁事毫沒來由的拉在自己身上,豈不是白白賠上性命?至於胡斐自稱“歪拳有敵牛耕田”,她自知是戲弄群盜之言。她父親的武功是祖父所傳,並無同門師兄弟。


    程靈素微微一笑,指著胡斐的背,說道:“你不認得他麽?他卻認得你呢。”


    胡斐正從石屋窗孔中向外張望,聽得程靈素的話,回頭一笑,隨即轉身伸手,從窗孔中接了一枝鋼鏢、一枝甩手箭進來,拋在地下,說道:“咱們沒帶暗器,隻好借用人家的了。一、二、三、四……五、六……這裏南邊共有六人。”轉到另一邊窗孔中張望,說道:“一、二、三……北邊七人,可惜東西兩麵瞧不見。”


    回頭向屋中一望,見屋角砌著一隻石灶,心念一動,拿起灶上鐵鍋,右手握住鍋耳,左手拿了鍋蓋,突然從窗孔中探身出去,向東瞧了一會,又向西瞧了一會。這麽一來,他上半身盡已露在敵人暗器的襲擊之下,但那鐵鍋和鍋蓋便似兩麵盾牌,護住了左右。隻聽得叮叮當當、的的篤篤一陣響,他縮身進窗,哈哈大笑。隻見鍋蓋上釘著四五件暗器,鐵鍋中卻又抄著五六件,什麽鐵蓮子、袖箭、飛錐、喪門釘等都有。那鍋口已缺了一大塊,卻是給一塊飛蝗石打的。


    胡斐說道:“前後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沒瞧見徐兄和兩個孩子,推想起來,尚有二人分身對付徐兄,有兩人抱著孩子,對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靈素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輩,自不足為患,可是這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那使雷震擋的是什麽來頭?”


    程靈素道:“我聽師父說起過有這麽一路外門兵器,說道擅使雷震擋、閃電錐的,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寶劍的這人,劍術明明是浙東的祁家劍。兩個塞北,一個浙東,嗯,大哥,你聽出了他們的口音麽?”


    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廣東口音,還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東、山西的。”程靈素道:“天下決沒這麽一群盜夥,會合了四麵八方這許多好手,來搶劫區區九千兩銀子。”馬春花聽到“區區九千兩銀子”一句話,臉上微微一紅。飛馬鏢局開設以來,的確從沒承保過這樣一枝小鏢。


    胡斐道:“咱們須得先查明敵人的來意,到底是衝著咱兄妹而來呢,還是衝著馬姑娘而來。”他初時見了敵人這般聲勢,隻道定是田歸農一路,但盜夥的所作所為,卻處處針對著徐錚、馬春花夫婦,顯然跟苗人鳳、田歸農一事全然無關。


    馬春花道:“那自然是衝著飛馬鏢局。這位大哥貴姓?請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黏著的胡子,笑道:“馬姑娘,你不認得我了麽?”馬春花望著他那張壯健之中微帶稚氣的臉,看來年紀甚輕,卻想不起曾在那裏見過。


    胡斐笑道:“商少爺,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馬春花一怔,櫻口微張,卻無話說。胡斐又道:“阿斐給你吊著,多可憐的,你先去放了他,好不好?”


    當年胡斐在商家堡給商寶震吊打,甚為慘酷,馬春花瞧得不忍,懇求釋放。商寶震對她鍾情,雖惱恨胡斐,卻也允其所請,但要握一握她的手為酬,馬春花也就答允。雖其時胡斐已自脫捆縛,但馬春花為他求情之言卻句句聽得明白,當時小小的心靈之中,便存著一份深深感激,直到此刻,這份感激仍沒消減半分。而這個姑娘,又是自己曾暗中仰慕而她並不知情的。為了報答當年那兩句求情之言,他便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願。今日身處險地,心中反而高興,隻因當年受苦最深之時,曾有一位姑娘出言為他求情,到這時候,自己竟能在這位姑娘危難之際來盡心報答。


    馬春花聽了那兩句話,飛霞撲麵,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的公子,胡斐胡兄弟。”胡斐微笑著點了點頭,但聽她提到自己父親,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須得救我那兩個孩子。”胡斐道:“小弟自當竭力。”略一側身,道:“這是小弟的結義妹子,程靈素姑娘。”


    馬春花剛叫了一聲“程姑娘”,突然砰的一聲大響,石屋的板門給什麽巨物力撞,屋頂泥灰撲簌簌直落。好在板門堅厚,門閂粗大,沒給撞開。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張去,見四個大盜騎在馬上,用繩索拖了一段樹幹,遠遠馳來,奔到離門丈許之處,四人同時放手一送,樹幹便砰的一聲,又撞在門上。


    胡斐心想:“大門若給撞開了,盜眾一擁而入,可抵擋不住。”當下手中暗扣一枚喪門釘,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盜縱馬遠去後回頭又來,大聲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射馬不射人。”


    眼看四騎馬奔到三四丈開外,他右手連揚,兩枚暗器電射而出,呼呼兩響,分別釘入當先兩匹馬的頂門正中。兩匹馬叫也沒叫一聲,立時倒斃。馬背上的兩名大盜翻滾下鞍。後麵兩乘馬給樹幹一絆,跟著摔倒。馬上乘客縱身躍起,沒給壓著。


    旁觀的盜眾齊聲驚呼,奔上察看,見兩枚暗器深入馬腦,射入處隻餘一孔,連箭尾也沒留在外麵,這股手勁當真罕見罕聞。


    群盜都是好手,均知那小胡子確是手下留情,這兩件暗器隻要打中頭胸腹任何一處,那裏還有命在?群盜一愕之下,呼哨連連,退到了十餘丈外,直至對方暗器決計打不到的處所,才聚在一起,低聲商議。


    胡斐適才出其不意的忽發暗器,如對準了人身,群盜中至少也得死傷三四人,局勢自可和緩,但胡斐不明對方來曆,不願貿然殺傷人命,以至結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況馬春花二子落入敵手,徐錚下落不明,雙方若能善罷,自是上策。群盜一退,胡斐回過身來,見板門已給撞出了一條大裂縫,心想再撞得兩下,便無法阻敵攻入了。


    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說怎麽辦?”胡斐皺眉道:“這些盜夥你一個也不認識麽?”馬春花搖頭道:“不識。”胡斐道:“若說是令尊當年結下的仇家,他們言語之中,對令尊卻甚敬重。如有意跟你為難,因而擄去兩個孩子,一來你一個人也不識,二來他們對你並沒半句不敬的言語。對徐大哥嘛,他們的確十分無禮,但要跟徐大哥過不去,可不用這般興師動眾啊。”


    馬春花道:“不錯。盜眾之中,不論那一個,武功都遠勝我師哥。隻要有一二人出馬,便足夠了。”胡斐點頭道:“事情的確古怪,但馬姑娘也不用太過耽心,瞧他們的作為,並無傷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開玩笑似的。”馬春花想到“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打抱不平”這些話,臉上又是一紅。


    兩人在這邊商議,程靈素已慰撫了石屋中的老婦,在鐵鍋中煮起飯來。


    三人飽餐了一頓,從窗孔中望出去,見群盜來去忙碌,不知在幹些什麽,因讓樹木擋住了,瞧不清行動。


    胡斐和程靈素低聲談論了一陣,都覺難以索解。程靈素道:“這事跟義堂鎮上的胡大財主可有幹連麽?”胡斐道:“我是一點也不知。”頓了一頓,說道:“與其老是悶在葫蘆裏,我們還不如現出真麵目來,倘若兩事有甚幹連,我們也好打定主意應付,免得馬姑娘的丈夫和兒子受這無妄之災。”程靈素點了點頭。


    胡斐黏上了小胡子,與程靈素兩人走到門邊,打開了大門。群盜見有人出來,怕他們突圍,十餘乘馬四下散開,逼近屋前。


    胡斐叫道:“各位倘是衝著我姓胡的而來,我胡斐和義妹程靈素便在此處,不須牽連旁人!”說著啪的一聲,把煙管一折兩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將臉上化裝盡數抹去。程靈素也摘下了小帽,散開青絲,露出女孩兒家的麵目。


    群盜臉上均現驚異之色,萬沒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個二十歲未滿的少年。而他的同伴,更是個年輕姑娘。群盜你望我,我望你,一時打不定主意。


    突然一人越眾而出,麵白身高,三十五六歲年紀,正是那使劍的姓聶大盜。他向胡斐一抱拳,說道:“尊駕還劍之德,在下沒齒不忘。我們的事跟兩位絕無關連,兩位盡管請便,在下在這兒恭送。”說著翻身下馬,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看來這大盜是連坐騎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還禮,說道:“馬姑娘呢?你們答允了不打這抱不平的。”那姓聶的道:“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們隻邀請馬姑娘北上一行,決不敢損傷馬姑娘分毫。”胡斐笑道:“倘若真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動幹戈?”轉頭叫道:“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是不去?”馬春花走出門來,說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識,邀我作甚?”盜眾中有人笑道:“我兄弟們自然不識馬姑娘,可是有人識得你啊。”


    馬春花叫道:“我的孩子呢!快還我孩子!”那姓聶的道:“兩位令郎安好,馬姑娘請放心。我們一定全力保護,怎敢驚嚇了兩位萬金之體的小公子?”


    程靈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這強盜說話越來越客氣了。這徐錚左右不過是個鏢頭,他生的兒子是什麽萬金之體了?”隻見馬春花突然紅暈滿臉,說道:“我不去!快還我孩子來!”也不等群盜回答,逕自回進了石屋。


    胡斐見馬春花行動奇特,疑竇更增,說道:“馬姑娘和在下交情非淺,不論為了何事,在下決不能袖手旁觀。”那姓聶的道:“尊駕武功雖強,隻恐雙拳難敵四手。我們弟兄一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間,另有強援到來。”


    胡斐心想:“這人所說的人數,和我所猜的一點不錯,總算沒騙我。管他強援是誰,我豈能舍馬姑娘而去?二妹卻不能平白無端的在此送了命。”低聲道:“二妹,你先騎這馬突圍出去,我一人照料馬姑娘,那便容易得多。”


    程靈素知他顧念自己,說道:“咱們結拜之時,說的是‘有難共當’呢,還是‘有難先逃’?”胡斐道:“你和馬姑娘從不相識,何必為她犯險?至於我,那可不同。”


    程靈素的眼光始終沒望他一眼,道:“不錯,我何必為她犯險?可是我和你,難道也是從不相識麽?”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願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會的,趙半山也會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間,心中忽地掠過一個古怪的念頭:苗人鳳也會的),今日又有一位年輕姑娘安安靜靜的站在自己身旁,一點也不躊躇,隻是這麽說:“活著,咱們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


    那姓聶的大盜等了片刻,又道:“弟兄們決不敢有傷馬姑娘半分,對兩位卻不存顧忌。兩位又何必沒來由的自處險地?尊駕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緊,有意高攀,想交個朋友。咱們後會有期,今日便此別過如何?”


    胡斐道:“你們放不放馬姑娘走?”那姓聶的搖了搖頭,還待相勸,群盜中已有許多人呼喝起來:“這小子不識好歹,聶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費唇舌!”“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進來。”“傻小子,憑你一人,當真有天大的本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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