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見她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這麽一個瘦弱幼女,竟跟這三人是同門師兄妹。”眼望紙箋,藉著她手中蠟燭的亮光,見箋上寫道:


    “字諭靈素:餘死後,爾傳告師兄師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爾可將無嗔醫藥錄示之。無悲慟思念之情者,恩義已絕,非我徒矣。切切此囑。僧無嗔絕筆。”


    慕容景嶽、薑鐵山、薛鵲三人看了這張諭字,麵麵相覷,均思自己隻關念著師父的遺物,對師父因何去世固然不問一句,更無半分哀痛悲傷之意。


    慕容景嶽與薛鵲隻呆了一瞬之間,突然齊聲大叫,同時發難,向程靈素撲來。薑鐵山也掙紮著撐起,揮拳擊向程靈素。


    胡斐叫道:“靈姑娘小心!”飛縱而出,眼見薛鵲的雙掌已拍到程靈素麵前,忙運掌力向前擊出,單掌對雙掌,騰的一聲,將薛鵲震開,跟著勾住她手腕,拋出二丈以外,右掌隨即回轉,一勾一帶,刁住薑鐵山的手腕,運起太極拳的“亂環訣”,借勢力拋,薑鐵山一個肥大的身軀直飛了出去,擲得比薛鵲更遠,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下。


    這兩人雖擅於下毒,武功卻非一流高手。他回過身來,待要對付慕容景嶽,隻見他晃了兩晃,一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來。


    薛鵲氣喘籲籲的道:“小師妹,你伏下好厲害的幫手啊,這小夥子是誰?”


    胡斐接口道:“我姓胡名斐,賢夫婦有事盡管找我便是……”程靈素頓足道:“你還說些什麽?”


    胡斐一怔,隻見薑鐵山慢慢站起身來,夫婦倆向胡斐狠狠瞪了一眼,相互扶持,跌跌撞撞的出了樹林。


    第十回


    七心海棠


    程靈素吹滅蠟燭,放入懷中,默不作聲。胡斐問道:“靈姑娘,你這慕容師兄怎麽了?”程靈素“嘿”的一聲,並不回答。過了半晌,胡斐又問一句,程靈素又“哼”的一下。胡斐低聲道:“怎麽?你心裏不痛快麽?”程靈素幽幽的道:“我說的話,你沒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這才想起,她和自己約法三章,自己可一條也沒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說話,我不但說話,還自報姓名。她要我不許動武,我卻連打兩人。她叫我不得離開她身子三步,咳,我離開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歉然,訕訕的道:“真對不起,隻因我見這三人凶狠得緊,隻怕傷到了你,心裏著急,登時什麽都忘了。”


    程靈素“嗤”的一笑,語音突轉柔和,道:“那你全是為了我啦!自己忘得幹幹淨淨,卻把錯處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為什麽要自報姓名?這對夫妻最會記恨,一找上了你,陰魂不散,難纏得緊。他們明的打不過你,暗中下起毒來,千方百計,神出鬼沒,那可防不勝防。”


    胡斐隻聽得心中發毛,心想她的話倒非誇大其辭,但事已如此,怕也枉然。


    程靈素又問:“你幹麽把姓名說給他夫婦知道?”胡斐輕輕一笑,並不回答。程靈素道:“你打了他們二人,隻怕他們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胡大哥,你為什麽一直待我這麽好?”最後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溫柔,胡斐在黑暗中雖見不到她麵容,但想來也必神色柔和,當下也很誠懇的道:“你一直照顧我,令我避卻危難。將心比心,我自然當你是好朋友啦。”


    程靈素很是高興,笑道:“你真的把我當作好朋友麽?那麽我先救你一命再說。”


    胡斐吃了一驚,道:“什麽?”程靈素道:“得點個火,那燈籠呢?”俯身去摸薛鵲丟下的那隻燈籠,但在黑暗之中一時摸不到,不知她是丟在那一處草叢之中。胡斐道:“你懷裏不是還有半截蠟燭麽?”程靈素笑道:“你要小命兒不要?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蠟燭啊……嗯,嗯,在這兒了。”她在草叢中摸到了燈籠,晃火摺點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時生起一團淡綠的光亮,將兩人罩在綠幽幽的燈籠光下。


    胡斐聽到薑鐵山夫婦和慕容景嶽接連幾次說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極厲害的毒物,燈籠光下見慕容景嶽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然僵斃,登時省悟,“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若非我魯莽出手,那薑鐵山夫婦也給你製服了。”


    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你是為我的一片好心,胡大哥,我還是領你的情。”


    胡斐望著她似乎弱不禁風的身子,好生慚愧:“她年紀還小我一兩歲,但這般智計百出,我枉然自負聰明,又怎及得上她半分?”這時已明白其中道理,程靈素的蠟燭是以劇毒的藥物製成,點燃之後,發出的毒氣既沒異味,又無煙霧,因此連慕容景嶽等三個使毒的大行家也墮其術中而不自覺。自己若不貿然出手,那麽薑鐵山夫婦多聞了一會蠟燭的毒氣,必定暈倒。但那時兩人正夾攻程靈素,出手淩厲,隻怕尚未暈倒,她已先受其害。


    程靈素猜到他心思,說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頭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輕輕在她肩上撫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疼得跳了起來。程靈素見他這一跳情狀狼狽,格格一陣笑,說道:“他夫婦倘若出手碰到我衣服,滋味便是這般了。”


    胡斐將食指在空中搖了幾搖,炙痛兀自劇烈,說道:“好家夥!你衣衫上放了什麽毒藥?這麽厲害?”程靈素道:“這是赤蠍粉,也沒什麽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燈籠的火光下看時,見手指上已起了一個個細泡,心想:“黑暗之中,幸虧我沒碰到她衣衫,否則那還了得。”


    程靈素道:“胡大哥,你別怪我叫你上當。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這三個師兄師姊,當真要處處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們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見有異。程靈素道:“你在燈籠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燈籠之前,綠光下隻見掌心隱隱似有一層黑氣,驚道:“他……他二人練過毒砂掌麽?”程靈素淡淡的道:“毒手藥王的弟子,豈有不練毒砂掌之理?”


    胡斐“啊”的一聲,道:“原來尊師無嗔大師,才是真正的毒手藥王!他老人家去世了麽?怎麽你這幾位師兄師姊對尊師這般無情無義?”


    程靈素輕輕歎了口氣,到大樹上拔下銀簪和透骨釘,將師父的兩張字諭摺好,放回懷中。這時第一張字諭上發光的字跡已隱沒不見,隻露出“知名不具”所寫的那兩行黑字。


    胡斐道:“這字條是你寫的?”程靈素道:“是啊,師父那裏有我大師兄手抄的藥經。他的字我看得熟了。隻是這幾行字可學得不好,隻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書法還要峻峭得多。”胡斐自幼無人教他讀書,說到書法什麽,那是一竅不通。


    程靈素道:“師父的手諭向來是用三煉礬水所寫,要在火上一烘,方始顯現,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發閃光了。你瞧!”說著熄了燈火,紙箋上果然現出她師父手諭閃光字跡,待得點亮燈籠,閃光之字隱沒,看到的隻是程靈素所寫的短簡。這短簡寫在手諭的兩行之間,同是一張紙箋,光亮時現短簡,黑暗中見手諭。慕容景嶽等正自全神貫注的激鬥,突見師父的手諭在樹上顯現,自不免要大吃一驚,程靈素再手持蠟燭走出,一時之間,他們隻想著師父所遺的那部《藥王神篇》,縱然細心,也不會再防到她手中蠟燭會散發毒氣了。


    這些詭異之事一件件揭開,胡斐登時恍然,臉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靈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麽反而高興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有藥王的高足在此,我還耽心什麽?”程靈素嫣然一笑,鼓氣又吹滅燈籠,隻聽她走到竹籮之旁,瑟瑟索索的發出些輕微聲響,不知她在竹籮中拿些什麽,過了一會,回來點燃燈籠。


    胡斐眼前鬥然一亮,見她已換上了一套白衫藍褲。程靈素笑道:“這衣衫上沒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膽,唯恐一個不小心,碰到了我衣服。”胡斐歎了口氣,道:“你什麽都想到了。我年紀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聰明,那便好了。”


    程靈素道:“我學了使用毒藥,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麽下毒,旁人才不知覺,又要防人反來下毒,挖空心思,便想這種事兒。咳,那及得上你心中海闊天空,自由自在?”說著輕輕歎了口氣,拉過胡斐右手,用銀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個小孔,然後雙手兩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擠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帶有紫黑之色。她針刺的部位恰到好處,推擠黑血,手勢又極靈巧,胡斐竟不感痛楚,過不多時,出來的血液漸變鮮紅。


    這時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嶽突然身子一動。胡斐道:“醒啦!”程靈素道:“不會醒的,至少還有三個時辰。”胡斐道:“剛才我把他挑了來,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靈素微笑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隔了一會,胡斐道:“他們老是問什麽《藥王神篇》,那是一部藥書,是不是?”


    程靈素道:“是啊,這是我師父花了畢生心血所著的一部書。給你瞧瞧吧!”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小小包袱,打開外麵的布包,裏麵是一層油紙,油紙之內,是一部六寸長、四寸寬的黃紙書。封皮上寫著“無嗔醫藥錄”五字,想是他四名弟子不敢逕呼師尊名諱,才稱之為“藥王神篇”。程靈素用銀簪挑開書頁,滿書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小楷,不言可知,這書每一頁上都染滿劇毒,無知之人隨手一翻,非倒大黴不可。


    胡斐見她對自己推心置腹,什麽重大的秘密也不隱瞞,心中自是歡喜,隻是見著這部毒經心中發毛,似覺多瞧得幾眼,連眼睛也會中毒,不自禁的露出畏縮之意。程靈素將藥書包好,放回懷中,然後取出個黃色小瓶,倒出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針孔上,在他手臂關節上推拿幾下,那些粉末竟從針孔中吸了進去。


    胡斐喜道:“大國手,這般的神乎其技,我從未見過。”程靈素笑道:“那算什麽?你若見到我師父給人開膛剖腹、接骨續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往,道:“是啊,尊師雖擅於使毒,但也必挺會治病救人,否則怎稱得‘藥王’二字?”


    程靈素臉現喜容,道:“我師父如聽到你這幾句話,一定會喜歡你得緊,要說你是他的少年知己。咳,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說著眼眶不自禁的紅了。


    胡斐道:“你那駝背師姊說你師父偏心,隻管疼愛小徒弟,這話多半不假,我看也隻你一人,才記著師父。”程靈素道:“我師父生平收了四個徒兒,這四個人給你一晚上都見到了。慕容景嶽是我大師兄,薑鐵山是二師兄,薛鵲是三師姊。收了三師姊後,師父本來不想再收徒兒了,但見我三位師兄師姊鬧得太不像話,隻怕他百年之後沒人製得他們,三人為非作歹,更要肆無忌憚,害人不淺,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這個幼徒。”頓了一頓,又道:“我這三個師兄師姊本性原也不壞,隻為三師姊嫁了二師兄,大師兄和他倆結下深仇,三個人誰也不肯幹休,弄到後來竟難以收拾。”


    胡斐點點頭,問道:“你大師兄也要娶你三師姊,是不是?”程靈素道:“這些事過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隻知大師哥本來是有師嫂的,三師姊喜歡大師哥,便把師嫂毒死了。”胡斐“啊”的一聲,隻覺學會了下毒功夫,自然而然的會殘忍起來。


    程靈素又道:“大師哥一氣之下,暗中給三師姊服了一種毒藥,害得她駝了背,跛了腳。那時師父去了西藏采藥,待得回來,已來不及救治了。二師哥暗中一直喜歡著三師姊,她雖殘廢,卻並不嫌棄,便和她成了親。也不知怎麽,他們成婚之後,大師哥卻又想念起三師姊的諸般好處來,竟又去纏著她。我師父給他們三人弄得十分心煩,不管怎麽開導教訓,這三人反反覆覆,總是糾纏不清。倒是我二師哥為人比較正派,對妻子始終沒貳心。他們在洞庭湖邊用生鐵鑄了這座藥王莊,莊外又種了血矮栗,原先本是為了防備大師哥糾纏,後來他夫婦倆在江湖上多結仇家,這藥王莊又成了他們避仇之處了。”


    胡斐點頭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說到毒手藥王時說法不同,有的說是個秀才相公,有的說是個粗豪大漢,有的說是個駝背女子,更有人說是個老和尚。”


    程靈素道:“真正的毒手藥王,其實也說不上是誰。我師父挺不喜歡這個名頭。他說:‘我使毒物,是為了治病救人。稱我‘藥王’,那愧不敢當,上麵再加‘毒手’二字,難道無嗔和尚是隨便殺人的麽?’隻因師父擅用毒物出神入化,我三位師兄師姊又使得太濫,有時不免誤傷好人,因此‘毒手藥王’這四個字,在江湖上名頭弄得十分響亮。師父不許師兄師姊泄露各人身分姓名,這麽一來,隻要什麽地方有了離奇的下毒案件,一切帳便都算在‘毒手藥王’頭上,你瞧冤是不冤?”


    胡斐道:“那你師父該當出來辯個明白啊。”程靈素歎道:“這種事也辯不勝辯……”說到這裏,已將胡斐五隻手指推拿敷藥完畢,站起身來,道:“咱們今晚還有兩件事要辦,若不是……”說到這裏突然住口,微微一笑。


    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聽話,這兩件事就易辦得很,現下不免要大費手腳。”程靈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著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嶽道:“又要請君入籮?”程靈素笑道:“勞您的大駕。”


    胡斐抓起慕容景嶽,放入竹籮,將竹籮搭上扁擔,放上肩頭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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