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晌,屋中竟沒半點動靜。胡斐又說了一遍,圓屋中仍無回應,便似沒人居住一般。胡斐又朗聲道:“金麵佛苗大俠中毒受傷,所用毒藥,是奸人自前輩處盜來。敬請前輩慈悲,賜以解藥。”


    但不論他說什麽,圓屋中始終寂無聲息。


    過了良久,天色更黑了。胡斐低聲問道:“鍾大哥,怎麽辦?”鍾兆文道:“總不成眼看苗大俠瞎了雙目,咱們空手而返。”胡斐道:“不錯,便是龍潭虎穴,也得闖一闖。”


    兩人這時均起了動武用強之意,心想那毒手藥王雖擅於使毒,武功卻未必了得,動之以利,軟硬兼施,非得將解藥取到手不可。兩人放下馬匹,走向矮樹。隻見那一叢矮樹枝葉緊密,不能穿過,鍾兆文縱身躍起,便從樹叢上飛越過去。


    他身在半空,鼻中猛然聞到一陣濃香,眼前一黑,登時暈眩,摔跌在樹叢之內。胡斐大驚,跟著躍進,越過樹叢頂上時,但覺奇香刺鼻,中人欲嘔,胸口煩惡。他一落地,忙扶起鍾兆文,探他鼻間尚有呼吸,隻雙目緊閉,手指和顏麵卻已冰冷。


    胡斐暗暗叫苦:“苗大俠的解藥尚未求得,鍾大哥卻又中毒,看來我自己也已沾上毒氣,隻還沒發作而已。”矮身直縱到圓屋前,叫道:“藥王前輩,晚輩空手前來拜莊,實無歹意,再不賜見,晚輩迫得無禮了。”


    他打量那圓屋的牆垣,隻見自屋頂以至牆腳通體黑色,顯然並非土木所構。他不敢伸手去推,但四下地裏打掃得幹淨無比,連一塊極細小的磚石也沒法找到,於是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在牆上輕敲三下,果然錚錚錚的發出金屬之聲。


    他將銀錠放回懷中,一低頭,聞到一陣淡淡清香,精神為之一振,頭腦本來昏昏沉沉,一聞到香氣,立時清明。他略略彎腰,香氣更濃,才知香氣是從那村女所贈的藍花上發出。胡斐心中一動:“看來這香氣有解毒之功,她果是一番好意。”


    他加快腳步,環繞圓屋奔了一周,非但找不到門窗,連小孔和細縫也沒發見,心想難道屋中當真並無人居?否則毫無通風之處,怎能不給悶死?他手中沒兵刃,對這通體鐵鑄的圓屋無法可施。凝思片刻,從懷中取出藍花,放在鍾兆文鼻下,過不多時,他打了個噴嚏,悠悠醒轉。


    胡斐大喜,心想:“那姑娘既有解毒之法,不如回去求她指點。”將一枝藍花插在鍾兆文襟上,自己手中拿了一枝,扶著鍾兆文躍過矮樹。他雙足落地,忽聽得圓屋中有人大聲“咦!”的一下驚呼。聲音隔著鐵壁傳來,頗為鬱悶,但仍可聽得出含意既驚且怒。


    胡斐回頭叫道:“藥王前輩,能賜見一麵麽?”他接連問了兩聲,圓屋中更無聲息。忽聽得砰砰兩響,重物倒地。胡斐回過頭來,隻見兩匹坐騎同時摔倒,縱身過去,見兩匹馬眼目緊閉,口吐黑沫,已然中毒斷氣,身上卻沒半點傷痕。


    到此地步,兩人不敢在這險地更多逗留,低聲商量幾句,決意回去向村女求教,當即從原路趕回。


    鍾兆文中毒後腳力疲踣,行一程歇一程,直到二更時分,才回到那村女的茅屋之前。沉沉黑夜中,花圃裏藍花香氣馥鬱,鍾胡二人一聞之下,困累盡去,大感愉適。


    茅舍窗中突然透出燈光,呀的一聲,柴扉打開,那村女開門出來,說道:“請進來吧!隻鄉下沒什麽款待,粗茶淡飯,怠慢了貴客。”胡斐聽她出言不俗,忙抱拳道:“深夜叨擾,很過意不去。”那村女微微一笑,閃身門旁,讓兩人進屋。


    胡斐踏進茅屋,見屋中木桌木凳,陳設也無異尋常農家,隻纖塵不染,幹淨得過了份,甚至連牆腳之下,板壁縫中,也衝洗得不留半點灰土。這般清潔的模樣,便似圓屋周遭一般,令人隱隱不安。


    那村女道:“鍾爺、胡爺請坐。”說著到廚下拿出兩副碗筷,跟著托出三菜一湯,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三碗菜是煎豆腐、鮮筍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那湯則是鹹菜豆瓣湯。雖是素菜,卻也香氣撲鼻。


    兩人奔馳了大半日,早就餓了。胡斐笑道:“多謝!”端起飯碗,提筷便吃。鍾兆文尋思:“這飯菜她早就預備好了,顯是料到我們去後必回。寧可餓死了,這飯卻千萬吃不得。”見那村女轉身回入廚下,向胡斐使個眼色,低聲道:“兄弟,我跟你說過,在藥王莊三十裏地之內,決不能飲食。你怎地忘了?”


    胡斐卻想:“這位姑娘對我若有歹心,決不能送花給我。雖防人之心不可無,但如不吃此餐,定是將她得罪了。”他正要回答,那村女又從廚下托出一隻木盤,盤中一隻小小木桶,裝滿了白飯。


    胡斐站起身來,說道:“多謝姑娘厚待,我們要請拜見令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媽都過世了,這裏便隻我一人。”胡斐“啊”了一聲,坐下來舉筷便吃,三碗菜肴本就鮮美,胡斐為討她喜歡,更讚不絕口。


    鍾兆文心道:“你如不聽我勸,那也無法,總不成兩個一齊著了人家道兒。”向那村女道:“我適才暈去多時,肚子裏很不舒服,不想吃飯。”那村女斟了一杯茶來,道:“那麽請用一杯清茶。”鍾兆文見茶水碧綠,清澈可愛,雖口中大感幹渴,仍隻謝了一聲,接過茶杯放在桌上,卻不飲用。


    村女也不以為意,見胡斐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又一碗,不由得眉梢眼角之間頗露喜色。胡斐瞧在眼裏,心想我反正吃了,少吃倘若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放開肚子,吃了四大碗白米飯,將三菜一湯吃得全都碗底朝天。村女過來收拾,胡斐搶著把碗筷放在盤中,托到廚下,隨手在水缸中舀了水,將碗筷洗幹淨了,抹幹放入櫥中。


    那村女洗鑊掃地,兩人一齊動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適才之事,見水缸中隻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門外小溪中挑了兩擔,將水缸裝得滿滿。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見鍾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道:“鄉下人家,沒待客地方,委屈胡爺,胡亂在長凳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氣!”見她走進內室,輕輕關上房門,卻沒聽見落閂之聲,心想這個姑娘孤另另的獨居於此,竟敢讓兩個男子漢在屋中留宿,膽子倒也不小,伸手輕推鍾兆文肩膀,低聲道:“鍾大哥,在長凳上睡得舒服些!”不料這麽輕輕一推,鍾兆文竟應手而倒,砰的一聲,跌落在地。


    胡斐大驚,忙抱著他腰扶起,往他臉上摸去,著手火滾,竟發著高燒。胡斐驚問:“鍾大哥,你怎麽啦?”舉油燈湊近瞧時,見他滿臉通紅,宛似酒醉,口鼻中更噴出陣陣極濃酒氣。胡斐大奇:“他連茶也不敢喝一口,怎麽這霎時之間,竟會醉倒?”又聽他迷迷糊糊道:“我沒醉,沒醉!來來來,再喝三大碗!”跟著“五經魁首!”“四季發財!”的豁起拳來。


    胡斐知他定是著了那村女手腳,他不肯吃飯飲茶,那村女卻用什麽奇妙法門,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驚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還是讓他順其自然,慢慢轉醒,轉念又想:“這是中毒,並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自行清醒。”


    正在此時,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陣慘厲的野獸吼叫,深夜聽來,頗為驚心動魄,聽聲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縱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這般成群結隊。


    嗥叫漸近,胡斐站起身來,側耳凝聽,聽得狼嗥之中,還夾著一二聲山羊的咩叫,顯是狼群逐羊噬咬。當下也不以為意,正想再去察看鍾兆文情狀,呀的一聲,房門推開,那村女手持燭台,走了出來,臉上略現驚惶,說道:“這是狼叫啊。”


    胡斐點了點頭,道:“姑娘……”向鍾兆文一指。


    隻聽得馬蹄聲、羊咩聲、狼嗥聲吵成一片,竟是直奔這茅屋而來。胡斐臉上變色,心想若敵人大舉來襲,這茅屋不經一衝,何況鍾大哥中毒後人事不知,這村女處在肘腋之旁,是敵是友,身分不明,這便如何是好?轉念未畢,聽得一騎快馬急馳而至。


    胡斐手無寸鐵,彎腰抱起鍾兆文,衝進廚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卻又摸索不到,隻聽那村女大聲叫道:“是孟家的人麽?半夜三更到這裏幹什麽?”胡斐聽她口氣嚴厲,不似作偽,看來她與來襲之人並非一路,心中稍慰,搶出後院,在地下抓起一把石子,縱身上了一株柳樹,將鍾兆文擱在兩個大椏枝之間,凝目望去。


    星光下隻見一個灰衣漢子騎在馬上,衝到茅屋之前,馬後塵土飛揚,跟著十幾頭餓狼,叫聲大作。瞧這情勢,似乎那人途中遇到餓狼襲擊,縱馬奔逃,定神再看,見馬後拖著白白的一團東西,是隻活羊。胡斐心想,這多半是個獵人,以羊為餌,設計誘捕狼群。卻見那人縱馬馳入花圃,直奔到東首,圈轉馬頭,又向西馳來,一群餓狼在後追叫,這麽一來一去,登時將花圃踐踏得不成模樣。這漢子的坐騎甚為駿良,他騎術又精,來回衝了幾次,餓狼始終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轉念間,已然省悟:“啊,這家夥是來踩壞藍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雙足一點,躍到了茅屋頂上,忽聽那人“哎喲!”一聲叫,縱馬向北疾馳而去,那活羊卻留在花圃之中。群狼撲上去搶咬撕奪,更將花圃蹂躝得狼藉不堪。


    胡斐心道:“此人用心好不歹毒!”兩塊石子飛出,噗噗兩聲,打在兩頭惡狼腦門正中,登時腦漿迸裂,屍橫就地。他跟著又打出兩塊石子,這一次石子較小,準頭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饒是如此,兩頭惡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群狼連吃苦頭,知屋頂有人,仰起了頭望著胡斐,張牙舞爪,聲勢洶洶。胡斐見了群狼這副凶惡神情,心中大是發毛,自己赤手空拳,實不易和這十幾頭惡狼的銳牙利爪相抗,瞧準了一頭最大的雄狼,一塊石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那狼在地下一個打滾,吃痛不過,轉身便逃,另有一頭大狼咬了白羊,跟著逃走。


    片刻之間,叫聲越去越遠,花圃中的藍花卻已遭踐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躍下屋來,竄上柳樹去將鍾兆文抱下,進屋放在長凳上,連稱:“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鋤花拔草,將這片藍花培植得大是可觀,現下頃刻之間盡歸毀敗,一定惱怒異常。那知村女一句不提藍花被毀,隻笑吟吟的道:“多謝胡爺援手了。”胡斐道:“說來慚愧!都怪我見機不早,出手太遲,倘若早將那惡漢在花圃外打下馬來,這片花卉還能保全。唉,真可惜!”


    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藍花就算不給惡狼踏壞,過幾天也會自行萎謝。隻不過遲早之間,也沒什麽。”胡斐一怔,心想:“這姑娘吐屬不凡,言語之間似含玄機。”說道:“在府上吵擾,卻還沒請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別提我姓氏。”這話甚是親切,似乎已將胡斐當作了自己人。胡斐很高興,問道:“那我叫你什麽?”


    那村女道:“你這人很好,我便索性連名字也都跟你說了。我叫程靈素,‘靈樞’的‘靈’,‘素問’的‘素’。”胡斐不知“靈樞”和“素問”乃中國兩大醫經,隻覺這兩個字很雅致,不像農村女子的名字,這時已知她決不是尋常鄉下姑娘,也不以為異,笑道:“那我便叫你‘靈姑娘’,別人聽來,隻當我叫你是姓林的姑娘呢。”程靈素嫣然一笑,道:“你總有法兒討我歡喜。”胡斐心中微動,覺她相貌雖不甚美,但這麽一言一笑,自有一股嫵媚風致。


    他正想詢問鍾兆文酒醉之事,程靈素道:“你的鍾大哥喝醉了酒,不礙事,到天明便醒了。現下我要去瞧幾個人,你同不同我去?”胡斐覺得這小姑娘行事處處十分奇怪,這半夜三更去探訪別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


    程靈素道:“你陪我去,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許跟人說話……”胡斐道:“好,我扮啞子便是。”程靈素笑道:“那倒不用,跟我說話當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動武,發暗器點穴,一概禁止。第三,不能離開我三步之外。”


    胡斐點頭答應,心想:“原來她帶我去見毒手藥王。她叫我不能離開她身邊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不由得精神一振,道:“咱們這便去麽?”程靈素道:“得帶些東西。”走進自己房內,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挑了兩隻竹籮出來,籮上用蓋蓋著,不知裏麵放著些什麽,看她模樣,挑得頗為吃力。


    胡斐道:“我來挑!”接過扁擔,一放上肩頭,幾有一百二三十斤。兩隻竹籮輕重懸殊,一隻甚重,一隻卻頗輕,挑來很不方便,他把較輕的竹籮放得離肩頭遠些,扁擔兩頭便可大致平衡。隻見鍾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經過他身旁便聞到一股濃烈酒氣。


    兩人出了茅舍,程靈素將門帶上,在前引路。胡斐道:“靈姑娘,我問你一件事,成不成?”程靈素道:“成啊,就怕我答不上。”胡斐道:“你如答不出,天下就沒第二個人答得出了。鍾大哥滴水沒入口,怎地會醉成這樣?”程靈素輕輕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才吃了虧。”胡斐道:“這個我就不懂了。鍾大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見愁鍾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聲。我卻是個見識淺陋之人,那知道他處處小心,反而……”說到這裏,住口不說了。


    程靈素道:“你說好了!他處處小心,反而著了我道兒,是不是?處處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嗎?隻有像你這般,才會太平無事。”胡斐道:“我怎麽啊?”程靈素笑道:“叫你挑糞便挑糞,叫你吃飯便吃飯。這般聽話,人家怎會忍心害你?”胡斐笑道:“原來做人要聽話才好。可是你整人的法兒也太巧妙了些,我還是摸不著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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