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派眾門人紛紛怒喝,六七條軟鞭齊往她身上擊落。隻聽得嗆啷啷響成一片,六七條軟鞭互相撞擊,便似一道鐵網般當頭蓋到。她銀絲軟鞭在手,借力打力,眾鞭從頭頂橫過,身子已斜竄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一眼,隻見他一個胖胖的身軀橫臥地下,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胡斐翻身上馬,右手牽著白馬,叫道:“九龍派掌門人不大吉利,不當也罷。”袁紫衣笑道:“那就聽你吩咐啦!”躍起身來,上了馬背。胡斐也上了青馬馬背,縱騎在她身旁相護。


    九龍派的眾弟子大聲叫嚷,紛紛趕來阻截。兩條軟鞭著地橫掃,往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出鞭,已將兩條軟鞭的鞭頭纏住,右手一提馬韁,白馬發足疾奔。這馬神駿非凡,腳步固迅捷無比,力氣也大得異常,發力衝刺,登時將那兩名手持軟鞭的漢子拖倒。


    這一下變起不意,兩名漢子大驚之下,身子已讓白馬在地下拖了六七丈遠。兩人急欲站起,但白馬去勢何等快速,兩人上身剛抬起,立時又給拖倒,驚惶之中竟想不起拋掉兵刃,仍死死的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馬停步,待那兩名漢子站起身來,見兩人目青鼻腫,手足顏麵全為地下沙礫擦傷,問道:“你們軟鞭有寶麽?怎不舍得放手?”右足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白馬向前衝馳,又將兩人拖倒。這時兩人方始省悟,撒手棄鞭,耳聽得袁紫衣格格嬌笑,與胡斐並肩馳去。


    易家灣九龍派弟子眾多,聲勢甚大,此日為老師送行,均會聚在碼頭之上,眼見易吉受挫,原要一擁而上。袁紫衣與胡斐武功雖強,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幸好袁紫衣臨去施一手回鞭拉人,事勢奇幻,眾弟子目瞪口呆,一時會不過意來,待要搶上圍攻,二人已馳馬遠去。這時易吉悠悠醒轉,眾弟子七張八嘴的慰問,痛罵袁紫衣使奸行詐,紛紛議論,卻誰也不知她來曆,於是九龍派所有對頭,個個成了她背後指使之人。


    袁紫衣馳出老遠,直至回頭望不見易家灣房屋,才將奪來的兩根九節鋼鞭拋在地下。她轉眼瞧瞧胡斐,見他穿著一身鄉農衣服,土頭土腦,憨裏憨氣,忍不住好笑,但想適才若不是他出手救援,自己一條小命或已送在易家灣,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驚,又對他好生感激。


    兩人並騎走了一陣,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學,共有多少門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你說有多少門派?”胡斐搖頭道:“我說不上,這才請教。你現下已當了韋陀門、八仙劍、九龍派三家的大掌門啦。還得再做幾派掌門,才心滿意足?”袁紫衣笑道:“雖然勝了易吉,但他門下弟子不服,這九龍派的掌門人,實在當得十分勉強。至於少林、武當、太極這些大門派的掌門人,我是不敢去搶的。再收十家破銅爛鐵,也就夠啦。”


    胡斐伸了伸舌頭,道:“嘿,武林十三家總掌門,這名頭可夠威風啊。”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藝這般強,何不也搶幾家掌門人做做?咱們一路收過去。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輪流著張羅。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總掌門,你也是十三家總掌門。咱哥兒倆一同去參與福大帥的什麽天下掌門人大會,豈不有趣?”


    胡斐連連搖手,說道:“我可沒這膽子,更沒姑娘的好武藝。多半掌門人半個也沒搶著,便給人家一招‘呂洞賓推狗’,摔在河裏,變成了一條拖泥帶水的落水狗!但如單做泥鰍派掌門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彎了腰,抱拳道:“胡大哥,小妹這裏跟你賠不是啦。真正對不住,還得多謝你出手相救。”胡斐抱拳還禮,一本正經的道:“三家大掌門老爺,小的可不敢當。”


    袁紫衣見他模樣老實,說話卻甚風趣,更增了幾分歡喜,笑道:“怪不得趙半山那老小子誇你不錯!”胡斐對趙半山一直念念不忘,忙問:“趙三哥怎麽啦?他跟你說什麽來著?”袁紫衣笑道:“你追得我上,便跟你說。”伸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碰。


    胡斐心想你這白馬一跑,我那裏還追得上?眼見白馬後腿撐地,便要發力,急忙騰身躍起,左掌在白馬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白馬背上,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後。白馬背上多了一人,竟毫不在意,仍然追風逐電般飛奔。那匹青馬在後跟著,雖然空鞍,但片刻之間,已與白馬相距數十丈之遙。


    袁紫衣微微聞到背後胡斐身上的男子氣息,臉上一熱,待要說話,卻又住口。奔馳了一陣,猛聽得半空中一聲霹靂,抬頭望時,烏雲已遮沒了半邊天。此時正當盛暑,陣雨說來便來,她一提馬韁,白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盞茶時分,西風轉勁,黃豆大的雨點已灑將下來。一眼望去,大路旁並無房屋,隻左邊山坳中露出一角黃牆,袁紫衣縱馬馳近,卻是一座古廟,破匾上寫著“湘妃神祠”四個大字,泥金剝落,顯已日久失修。


    胡斐躍下馬來,推開廟門,顧不得細看,先將白馬拉了進去。這時空中焦雷一個接著一個,閃電連晃,袁紫衣雖武藝高強,禁不住臉露畏懼之色。


    胡斐到後殿去瞧了一下,廟中並無一人,回到前殿,說道:“還是後殿幹淨些。”找了些稻草,打掃出半邊地方,道:“這雨下不長,待會雨收了,今天準能趕到長沙。”袁紫衣“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兩人本來一直說說笑笑,但自同騎共馳一陣之後,袁紫衣心中微感異樣,瞧著胡斐,不自禁的有些靦腆,有些尷尬。


    兩人並肩坐著,突然間同時轉過頭來,目光相觸,微微一笑,各自把頭轉開。隔了一會,胡斐問道:“你的趙三叔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好啊!他會有什麽不好?”胡斐道:“他在那裏?我想念他得緊,真想見見他。”袁紫衣道:“那你到回疆去啊。隻要你不死,他不死,準能見著。”胡斐一笑,問道:“你是剛從回疆來吧?”袁紫衣回眸微笑,道:“是啊。你瞧我這副模樣像不像?”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先前隻道回疆是沙漠荒蕪之地,那知竟有姑娘這般美女。”


    袁紫衣紅暈上臉,“呸”了一聲,道:“你瞎說什麽?”胡斐一言既出,微覺後悔,暗想孤男寡女在這古廟之中,說話可千萬輕浮不得,岔開話題,問道:“福大帥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到底是為了什麽,姑娘能見告麽?”袁紫衣聽他語氣突轉端莊,不禁向他望了一眼,說道:“他王公貴人,吃飽了飯沒事幹,找些武林好手消遣消遣,還不跟鬥雞鬥蟋蟀一般?隻可歎天下無數武學高手,受了他愚弄,竟不自知。”


    胡斐一拍大腿,大聲道:“姑娘說的一點也不錯。如此高見,令我好生佩服。原來姑娘一路搶那掌門人之位,是給這個福大帥搗亂來著。”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齊心合力,把天下掌門人之位先搶他一半。這麽一來,福大帥那大會便七零八落,不成氣候。咱們再到會上給他一鬧,教他從此不敢小覷天下武學之士。”胡斐連連鼓掌,說道:“好,就這麽辦。姑娘領頭,我跟著你出點微力。”袁紫衣道:“你武功遠勝於我,何必客氣?”自得他援手相救,本想自居師父、教他些江湖上行逕的心思,忽然間無影無蹤了。


    胡斐道:“趙三哥和我曾在山東商家堡見過一位福公子,不知是不是便是這個福大帥?趙三哥說,他們紅花會曾擒拿過這福公子,這福公子見了趙三哥,害怕得很,急急忙忙便逃走了。”袁紫衣笑道:“紅花會拿過的福康安,便是這個福大帥。”


    兩人說得高興,卻見大雨始終不止,反越下越大,廟後是一條山澗,山水衝將下來,轟轟隆隆,竟似潮水一般。那古廟年久破敗,到處漏水。胡斐與袁紫衣縮在屋角之中,眼見天色漸黑,烏雲竟似要壓到頭頂一般,看來已無法上路。胡斐到灶間找了些柴枝,在地下點燃了作燈,笑道:“大雨不止,咱們隻好挨一晚餓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臉上,紅紅的愈增嬌豔。她自回疆萬裏東來,在荒山野地歇宿,原也視作尋常,但孤身與一個青年男子共處古廟,卻是從所未有的經曆,而自從得他援手之後,不禁對他心儀,心頭不由得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壇上鋪好,又在遠離神壇的地下堆了些稻草,笑道:“呂洞賓睡天上,落水狗睡地下。”說著在地下稻草堆裏一躺,翻身向壁,閉上了眼。袁紫衣暗暗點頭,心想他果然是個守禮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見。”躍上了神壇。


    她睡下後心神不定,耳聽著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劈劈啪啪亂響,想起在小客店中曾虛打胡斐,卻打了自己,更覺難以為情,忽想:“如果他半夜裏伸手來抱我,那怎麽辦?”“什麽怎麽辦?自然狠狠的打!”但覺真要狠打,隻怕也真舍不得。思前想後,既自傷身世,又覺不該去撩撥人家,今後不知如何著落,不由得垂下淚來,細聽胡斐鼻息漸沉,竟已無心無事的睡去,輕輕的道:“這小泥鰍,他倒睡得著。那也好,他沒想我!”直過了半個多時辰,才蒙矓睡去。


    睡到半夜,隱隱聽得有馬蹄之聲,漸漸奔近,袁紫衣翻身坐起。胡斐也已聽到,低聲道:“呂洞賓,有人來啦。”馬蹄聲越奔越近,還夾雜著車輪之聲。胡斐心想:“這場大雨自午後落起,中間一直不停,怎地有人冒著大雨,連夜趕路?”車馬到了廟外,一齊停歇。袁紫衣道:“他們要進廟來!”從神壇躍下,坐在胡斐身邊。


    果然廟門呀的一聲推開了,車馬都牽到了前殿廊下。跟著兩名車夫手持火把,走到後殿,見到胡袁二人,道:“這兒有人,我們在前殿歇。”當即走了出去。隻聽得前殿人聲嘈雜,人數不少,有的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飯,說的話大都是廣東口音。亂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忽聽一人說道:“不用鋪床。吃過飯後,不管雨大雨小,還是乘黑趕路。”語聲清晰,說的卻是北方話。胡斐聽了這口音,心中一凜。這時後殿點的柴枝尚未熄滅,火光下隻見袁紫衣也微微變色。


    又聽前殿另一人道:“老爺子也太把細啦,這麽大雨……”這時雨聲直響,把他下麵的話聲淹沒了。先前說話的那人卻中氣充沛,語音洪亮,聲音隔著院子,在大雨中仍清清楚楚的傳來:“黑夜之中又有大雨,正好趕路。莫要貪得一時安逸,卻把全家性命送了,此處離大路不遠,別鬼使神差的撞在小賊手裏。”


    聽到此處,胡斐再無懷疑,心下大喜,暗道:“當真是鬼使神差,撞在我手裏。”低聲道:“呂洞賓,外邊又是一位掌門人到了,這次就讓我來搶。”


    袁紫衣“嗯”了一聲,卻不說話。胡斐見她並無喜容,微感奇怪,緊了緊腰帶,將單刀插在腰帶裏,大踏步走向前殿。


    東廂邊七八個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坐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個頭,身子向外。胡斐一見他的側影,認得他正是佛山鎮的大惡霸鳳天南。隻見他將那條鍍金鋼棍倚在身上,抬眼望天,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懷念佛山鎮那一份偌大的家業,還是在籌劃對付敵人、重振雄風的方策?胡斐從神龕後的暗影中出來,前殿諸人全沒在意。


    西邊殿上生著好大一堆柴火,火上吊著一口大鐵鍋,正在煮飯。胡斐走上前去,飛起左腳,嗆啷啷一聲響,將那口鐵鍋踢得飛入院中,白米撒了一地。


    眾人大驚,一齊轉頭。鳳天南、鳳一鳴父子等認得他的,無不變色。空手的人忙搶著去抄兵刃。


    胡斐見了鳳天南那張白白胖胖的臉膛,想起北帝廟中鍾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氣極反笑,說道:“鳳老爺,這裏是湘妃廟,風雅得很啊。”


    鳳天南殺了鍾阿四一家三口,立即毀家出走,一路上晝宿夜行,盡揀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幹淨利落,胡斐雖然機伶,畢竟江湖上閱曆甚淺,沒能查出絲毫痕跡。


    這日若非遭遇大雨,陰差陽錯,決不會在這古廟中相逢。


    鳳天南見對頭突然出現,不由得心中一寒,暗道:“看來這湘妃廟是鳳某歸天之處了。”但神態仍十分鎮定,緩緩站起,向兒子招了招手,叫他走近身去,有話吩咐。


    胡斐橫刀堵住廟門,笑道:“鳳老爺,也不用囑咐什麽。你殺鍾阿四一家,我便殺你鳳老爺一家。咱們一刀一個,決不含糊。你鳳老爺與眾不同,留在最後,免得你放心不下,還怕世上有你家人剩著。”


    鳳天南背脊上一涼,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紀,做事居然如此辣手,右手單持金棍,說道:“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多說廢話幹麽?你要鳳某的性命,拿去便是。”說著搶上一步,呼的一聲,金棍“摟頭蓋頂”,便往胡斐腦門擊下,左手卻向後急揮,示意兒子快走。


    鳳一鳴知父親決非敵人對手,危急之際那肯自己逃命?叫道:“大夥兒齊上!”隻盼倚多為勝,挺起單刀,縱到胡斐左側。隨著鳳天南出亡的家人親信、弟子門人,共有十六七人,大半武藝不低,其中有些還是從北方招納來的武師,聽得鳳一鳴呼叫,有八九人手執兵刃,圍將上來。


    鳳天南眉頭一皺,心想:“咳!當真不識好歹。倘若人多便能打勝,我佛山鎮上人還少了嗎?又何必千裏迢迢的背井離鄉,逃亡在外?”事到臨頭,也已別無他法,隻有決一死戰。他心中存了拚個同歸於盡的念頭,出手反而冷靜,揮棍擊出,不待招術用老,金棍斜掠,拉回橫掃。


    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惡極,一刀送了他性命,報應不足以償惡,見金棍掃到,單刀往上拋出,伸手便去硬抓棍尾,竟一出手便將敵人視若無物。鳳天南暗想我一生闖蕩江湖,還沒給人如此輕視過,不由得怒火直衝胸臆,但佛山鎮上一番交手,知對方武功實非己所能敵,手上絲毫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後兩步。隻聽得頭頂禿的一響,眾人雖大敵當前,仍忍不住抬頭看去,卻是胡斐那柄單刀拋擲上去,斬住了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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