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道上有規矩,綠林豪客劫鏢搶銀,卻不傷害車夫,甚至腳力酒錢也依常例照給,但若車夫不聽囑咐,自然又作別論。眾車夫見了這等情勢,那敢不依,將十五萬兩銀子裝上了車子,冒著大雨,將銀車一輛輛推出去。


    馬行空見銀車出去一輛,心裏就發一陣疼,隻見一輛騾車趕到庭前,車夫拉轉騾子的頭朝向門外,田歸農扶著娘子便要上車。隻要騾車一行,馬行空就身敗名裂,傾家蕩產,一世辛苦付於流水了。他顫巍巍的站起,突然縱起,叫道:“我跟你拚了!”雙手猶如鐵鉤,猛往田歸農臉上抓去。那美婦看得害怕,嚇得大聲驚叫。田歸農側身出掌,擊向他肩頭。馬行空倘若未受重傷,這一掌自然打他不著,但此時全身筋骨不聽使喚,眼見掌到,竟不能閃避,砰的一聲,身子飛起,向院子中跌了出去。


    猛聽得一人嗓子低沉,嘿嘿嘿三下冷笑。


    這三聲冷笑傳進廳來,田歸農和那美婦登時便如聽到了世上最可怕的聲音一般,二人麵如白紙,身子發顫。田歸農出力推那美婦背心,將那美婦推入車中,飛身而起,跨上騾背,雙腿急夾,揮鞭催騾快走。那知他連連揮鞭,這騾子隻跨出兩步,突然停住,再也不能向前半尺。


    眾人站在廳口,從水簾一般的大雨中望出去。隻見一個又高又瘦的大漢,左手抱著個包裹,右手拉住了大車車轅。那騾子給田歸農催得急了,低頭弓腰,四蹄一齊發勁,但大漢拉著車轅,大車竟似釘牢在地下一般,動也不動。


    那大漢又冷笑一聲。田歸農尚自遲疑,車中美婦已跨出車來,向那大漢瞧也不瞧,昂然走進廳去。田歸農慢慢跨下騾背,也跟著進廳。他全身給雨淋得濕透,卻似絲毫不覺,目光呆滯,失魂落魄一般。那美婦招手叫他過去,坐在她身邊。


    那高瘦大漢大踏步進廳,坐在火堆之旁,向旁人一眼不瞧,打開包裹,裏麵包著個女孩,約莫兩三歲年紀,雙頰通紅,閉著雙眼。那大漢怕冷壞了孩子,抱著她在火邊烤火。那女孩正自沉沉熟睡,臉色白裏透紅,甚是可愛,長長的睫毛旁卻掛著兩顆淚珠。


    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三人扶著馬行空起來,見田歸農對那高瘦大漢如此害怕,都又驚又喜。馬春花道:“爹,你傷處還好麽?這……這人是誰?”馬行空道:“他……他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金麵佛苗……苗大俠……”一句話剛說完,已痛得暈了過去。


    大廳之上,飛馬鏢局的鏢頭和趟子手集在東首,閻基與群盜集在西首,三名侍衛與商寶震站在椅子之後,各人目光都瞧著苗人鳳、田歸農與美婦三人。


    苗人鳳凝視懷中幼女,臉上愛憐橫溢,充滿著慈愛和柔情,眾人若不是適才見到他一手抓住大車,連健騾也無法拉動的驚人神力,真難相信此人身負絕世武功。那美婦神態自若,呆呆望著火堆,嘴角邊掛著一絲冷笑,隻極細心之人,才見到她嘴唇微微顫動,顯得心裏甚為不安。


    田歸農臉如白紙,望著院子中的大雨。


    三個人的目光瞧著三處,誰也不瞧誰一眼,各自安安靜靜的坐著,一言不發。但三人心中,卻如波濤洶湧,有大哀傷,有大決心,也有大恐懼。


    第二回


    寶刀和柔情


    苗人鳳望著懷裏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臉,腦海中出現了三年多前的往事。這件事已過了三年多,但就像是剛過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著傾盆大雨,三年前的那一天,下的卻是雪,漫天遍野鵝毛一般紛紛撒著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滄州道上。時近歲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鳳騎著一匹高頭長腿黃馬,控轡北行。十年前的臘月,他與遼東大俠胡一刀在滄州比武,以毒刀誤傷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與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氣相侔,兩人化敵為友,相敬相重,豈知一招之失,竟爾傷了這位生平唯一知己。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縱橫海內,隻有遇到這位遼東大俠,二人比武五日,聯床夜話,這才遇到了真正敵手,這才是真正的肝膽相照,傾心相許……苗人鳳為了此事,十年來始終耿耿於懷,鬱鬱寡歡。


    胡一刀夫婦逝世十年之期將屆,苗人鳳去年這時曾去祭過亡友夫婦之墓,見墓磚有些殘破了,拿了銀子,叫人修整。這時左右無事,又千裏迢迢的從浙南趕來,他要再到亡友夫婦墓前去察看,殘破處是否已經修好。風雪殘年,馬上黃昏。苗人鳳愈近滄州,心頭愈沉重。他縱馬緩行,心中在想:“當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與胡氏夫婦三騎漫遊天下,教貪官惡吏、土豪巨寇,無不心驚膽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聽身後車輪壓雪,一個車夫卷著舌頭“得兒——”聲響,催趕騾子,擊鞭劈啪作聲,一輛大車從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來。拉車的健騾口噴白氣,衝風冒雪,放蹄急奔。大車從苗人鳳身旁掠過,忽聽得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從車中送了出來:“爹,到了京裏,你陪我去買宮花兒戴……”這是江南姑娘極柔極清的語聲,在這北方莽莽平原的風雪之中,甚不相襯。


    突然之間,騾子左足踏進了一個空洞,登時向前蹶躓。那車夫身子前傾,隨手上提,騾子借力提足,繼續前奔。苗人鳳暗暗詫異:“那車夫這一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強的膂力,看來是位風塵奇士,怎地去趕大車?”


    思念未定,隻聽得腳步聲響,後麵一個腳夫挑了一擔行李,邁開大步趕了上來。這擔行李壓得一根棗木扁擔直彎下去,頗為沉重,但那腳夫行若無事,在雪地裏快步而行,落腳甚輕。苗人鳳更加奇怪:“這腳夫非但力大,而輕功更加了得。”他知其中必有蹊蹺:“這腳夫似在追蹤前麵那車,看來會有凶殺尋仇之事。”當下提著馬韁,不疾不徐的遙遙跟在大車之後,要待看個究竟。


    行出數裏,見那腳夫雖肩上壓著沉重行李,仍奔跑如飛,忽聽身後銅片兒叮叮當當響亮,一條漢子挑著副補鍋的擔子,虛飄飄的趕來。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輕,輕功之佳,武林中甚為罕見。苗人鳳尋思:“又多了一個。這人是那一派的?”但見他鬥笠和蓑衣上罩滿了白雪,在風中一晃一飄,走得歪歪斜斜,登時省起:“這身奈何功是鄂北鬼見愁鍾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裏路,天色黑將下來,來到一個小小市集。苗人鳳見大車停在一家客店前麵,於是進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眾客商都擠在廳上烤火喝白幹,車夫、腳夫、補鍋匠都在其內。


    苗人鳳雖名滿天下,近十年來隱居浙南,武林中識得他的人不多。那腳夫、車夫和補鍋匠他都不相識,於是默然坐在一張小桌之旁,要了酒飯,見那三人分別喝酒用飯,互不招呼,瞧來似乎並非一路。


    忽聽內院一個人大聲說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點兒,隻好在外邊廳上用飯。”棉簾掀開,店伴引著一位官員、一位小姐來到廳上。本來坐著的眾客商見到官員,紛紛起立。苗人鳳並不理會,自管喝酒。隻見那官員穿著醬色緞麵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嬌美,膚色白膩,雙目靈動,櫻紅小嘴,別說北地罕有如此佳麗,即令江南也是少有。她身穿一件蔥綠織錦的皮襖,顏色鮮豔,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燦爛的錦緞也顯得黯然無色。


    眾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慚形穢之感,有的訕訕的竟自退到了廊下,廳上登時空出一大片地方來。


    那店伴一疊連聲的“大人、小姐”,送飯送酒,極為殷勤。苗人鳳聽他叫喊酒菜之時,中氣充沛,不覺留神,瞧他身形步法,顯然是個會家子,又見他兩邊太陽穴微微凸出,看來內功有頗深造詣,不由得更加奇怪,心道:“這批人必有重大圖謀,左右閑著就瞧瞧熱鬧,且看他們幹的是好事還是歹事。不知跟這官兒有幹係沒有?”


    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兒與小姐多看了幾眼。那官兒忽地一拍桌子,發作起來,指著苗人鳳罵道:“你是什麽東西?見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罷了,賊眼還骨溜溜的瞧個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腳,生成一副賊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縣裏去打你個皮開肉綻。”苗人鳳低頭喝酒,並不理會。那官兒更加怒了,叫道:“你請安賠禮也不會麽?這等大剌剌的坐著。”


    那小姐柔聲勸道:“爹,你犯得著生這麽大氣?鄉下人不懂規矩,也是有的。何必跟這些粗人一般見識?哪,喝了這杯吧。”說著將一杯酒遞到他嘴邊。那官兒骨嘟一口喝幹,似乎將怒氣和酒吞服了,橫了苗人鳳一眼,見他低頭不語,想是怕了,於是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跟女兒隨意說笑。話中說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後,補上了官便怎樣怎樣,瞧神情似是一名赴京謀幹差使的候補官兒。


    說話之間,大門推開,飄進一片風雪,跟著走進一位官員來。這人黃皮精瘦,遠沒先前那官兒的氣派十足。他大聲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又和仁通兄在這裏撞見,真是巧之極矣!”說著搶上來與那姓南的官兒南仁通行禮廝見。


    南氏父女一齊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調侯兄,幸會幸會!一起坐罷。”那“調侯兄”謝了,坐在桌邊。店伴添上杯筷,傳酒呼菜。


    苗人鳳心道:“連這個調侯兄,一共是五個高手了。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麽武功。會不會大智若愚,竟讓我走了眼呢?”想到此處,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們多瞧一眼。他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外號委實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漢,那一個不想將這頭銜摘下來。他一生所曆風險多過常人百倍,皆拜這外號之所賜。心想:“這幾人說不定是衝著我而來。他們成群結黨,一齊上來倒也難鬥。不知前麵是否更有高手?”


    隻聽那“調侯兄”與南仁通高談闊論,說的是些官場中升遷降謫的軼聞。廊下那腳夫和補鍋匠卻大聲吵嚷起來。兩人爭的是世上有沒當真削鐵如泥的寶劍寶刀。那腳夫道:“什麽削鐵如泥,胡吹大氣!那寶刀也不過鋒利點兒,當真就這麽神?”補鍋匠道:“你見過多少世麵了?知道什麽?寶刀就是寶刀,若不是怕嚇壞了你,我就拿一口讓你開開眼界。”腳夫嚷道:“你有寶刀?呸,做你的清秋大夢!有寶刀也不補鍋兒啦!隻怕磨不利的鈍柴刀、鏽菜刀,倒有這麽一把兩把!”眾人都大笑起來。


    補鍋匠氣鼓鼓的從擔兒裏取出一把刀來,綠皮鞘子金吞口,模樣不凡。他唰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好一口利刃。眾人都讚:“好刀!”補鍋匠拿起刀來,揮刀作勢向腳夫砍去。腳夫抱頭大叫:“我的媽呀!”急忙避開,眾人又一陣轟笑。


    苗人鳳瞧了二人神情,心道:“這兩人果是一路。這麽串戲,卻不是演給我看的。”補鍋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請借一把。”那店伴應聲入廚,取了一把菜刀出來。補鍋匠道:“你拿穩了!”那店伴將菜刀高高舉起。補鍋匠橫刀揮去,當的一聲,菜刀斷為兩截,上半截當啷一聲落地。眾人齊聲喝采:“果是寶刀!”


    補鍋匠得意洋洋,大聲吹噓,說他這柄刀如何厲害,如何名貴。廊下眾人臉現仰慕之色,津津有味的聽著。南仁通聽他說了一會,忍不住“哼”了一聲,臉現不屑之色。


    那“調侯兄”道:“仁通兄,這柄刀確也稱得上個‘寶’字了,想不到販夫走卒之徒,居然身懷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則利矣,寶則未必。”“調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鐵如泥,世上那裏更有勝於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見多怪,兄弟就……”還待再說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飯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兒就愛管你爹爹。”說著卻真的要飯吃,不再喝酒。那“調侯兄”又道:“兄弟今日總算開了眼界,這等寶刀,吾兄想來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南仁通冷笑道:“勝於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見到。”“調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見過什麽寶刀來?”


    補鍋匠聽到了二人對答,大聲道:“世上若有更勝得此刀的寶刀,我寧願把頭割下來送他。吹大氣又誰不會啦?嘿,我說我兒子也做個五品官呢,你們信不信啦?”眾人忙喝:“胡說,快閉嘴!”


    南仁通氣得臉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連叫:“爹爹!”他那裏理會,片刻間捧了一柄三尺來長的彎刀出來。但見刀鞘烏沉沉的,也無異處。他大聲道:“喂,補鍋兒的,我這裏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輸了可得割腦袋。”補鍋匠道:“倘若老爺輸了呢?”南仁通氣道:“我也把腦袋割與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們有什麽說的?回房去吧!”


    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聲,捧著刀轉身回房。補鍋匠見他意欲進房,又激一句:“倘若老爺輸了,小人怎敢要老爺的腦袋?不如老爺招小人做個女婿吧!”眾人有的嘩笑,有的斥他胡說。南小姐氣得滿臉通紅,不再相勸,賭氣回房去了。


    南仁通緩緩抽刀出鞘,刃口隻露出半尺,已見冷森森的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來,寒光閃爍不定,耀得眾人眼也花了。南仁通不理那補鍋匠,隻跟“調侯兄”說話,說道:“調侯兄,我這口刀,有個名目,叫作‘冷月寶刀’,你瞧清楚了。”


    補鍋匠湊近看去,見刀柄上用金絲銀絲鑲著一鉤眉毛月之形,說道:“老爺的刀好,小人的好像及不上,就不用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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