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仲壽道:“韃子兵騎射功夫了得,咱們是鬥不過的,自從宋朝以來,便是如此。當年嶽飛嶽爺爺所以能打贏金兵,便是自己先練好了嶽家軍的武功,朱仙鎮一戰,才能打得金兵落荒而逃。”羅大千道:“是啊!所以從前袁督師不斷要跟皇太極講和,要有時候來練袁家軍的武功,可是昏君反冤枉督師與敵人講和是‘通敵’。咱們眼下倉促成軍,要練武功是來不及了。雖然已不是烏合之眾,但人數遠遠不及清兵。”


    孫仲壽道:“袁督師當年寧錦大捷,主要還是仗著城堅炮利。至於平地騎射,步兵斫殺,咱們是敵不過辮子兵的。何況漢兵現今投降滿清的多,現下變成了敵眾我寡。承誌,咱們大夥兒戰死沙場,盡忠報國,盡忠以報督師便了。”


    袁承誌一拍胸膛,說道:“那也隻好這樣。”見洪勝海站在旁邊,他額頭給清兵砍了一刀,傷勢甚重,心中不忍,說道:“勝海,你今日殺敵受傷,將功折罪,你不守軍紀的大罪,我就免了。不過你若留在軍中,弟兄們還道我縱容自己人,處事不公,不免敗壞軍紀。你還是回你自己的渤海派去罷。”


    洪勝海當即跪倒,說道:“袁相公,小人知錯了,多謝你開恩饒了我這遭,小人今後無論如何不敢再犯。小人不配再去帶兵,請你開恩留我在你身邊,仍像從前一樣,做個服侍你的長隨。”袁承誌揮手道:“你還是去罷,不守軍紀的事,我自己也有不是,我不怪你了。你跟著我,也不過跟著我一起死。”


    洪勝海忽然想起一事,向承誌磕了個頭,說道:“小人遵奉將令,這就告別,相公和各位千萬保重。韃子勢大,當真打不過,那也罷了。依小人之見,不如落草,占山為王,便似沙寨主從前一樣,總之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


    袁承誌嗬嗬一笑,說道:“你最後這十六字說得好,你是大大的長進了。將來是不是占山落草,我真還不知道,不過你說‘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這十六個字,我說什麽是要做到的!好,大家打得倦了,明天隻怕韃子兵還會來攻,這就早些休息吧。”洪勝海道:“是,相公,明天我再跟隨你打一仗,倘若留得性命,這才跟你辭別。”


    次晨清軍又再來攻,崇字營守住險要高地,清軍騎兵無所用武,攻了一天,不能得逞,就此退兵了。


    清軍退兵後,袁承誌、孫仲壽等整頓部屬,分守要隘,袁承誌以財源支絀,兵員不能擴充。其時南明揚州雖破,總兵黃得功手下尚統兵四萬人,在淮泗一帶駐紮,作為牽製。清軍以崇字營兵少,不以為意,暫不來攻。


    後來清軍豫親王多鐸派了英親王阿濟格率領正白旗與鑲白旗兩旗的精兵來攻,袁承誌奮起抗禦,寡不敵眾,大敗一仗,崇字營又再損折,隻剩下一千多兵將。袁承誌率領殘兵,上了一個山頭駐守。傍晚時分埋鍋造飯,晚飯後與孫仲壽、羅大千等派遣兵將,分守山頭各處要道。當晚各人正自露天安睡,忽聽得山下馬蹄聲響,同時隱隱有兵器撞擊之聲。袁承誌從夢中驚醒,跳起身來,躍上一株大樹向山下了望,隻見南邊三條長長的火把如火龍一般,蜿蜒而來,當是敵軍分三道來攻。日間與清兵正白旗及鑲白旗軍對戰,兩路敵軍都來自西方,此刻南方又有敵軍,而且聲勢頗大,別要陷入了包圍,當即吹起哨子,縱聲高呼,分兵五百,守在南邊山口。


    布防剛畢,南方敵軍已攻到山口,火光照耀下,見清兵隊伍中幾麵藍色大旗揮動,乘馬的將領縱馬上山。羅大千道:“主帥,是藍旗韃子,都統準塔帶兵來攻!”袁承誌肩頭掛了兩張硬弓,腰間箭袋中裝滿了羽箭,對準當先上山的一名清軍將領,彎弓搭箭,瞄準了他胸口,右手一鬆,箭去如流星,噗的一聲,正中那將軍胸前。他身披護胸鐵甲,箭不入身,但承誌勁大箭狠,那將軍仍然胸口吃痛,身子一晃,摔跌下馬,兩軍大聲呼喊。清軍隻道將軍中箭陣亡,攻勢稍緩。但那將軍隨即站起,手揮長刀,叫道:“弟兄們,我沒事,大夥衝上山去!”清軍兵將跟著蜂擁上山。


    袁承誌叫道:“你沒事嗎?”向下躍出,幾個起落,已到了那將軍身前,手揮金蛇劍,向那將軍斬落。那將軍舉刀擋格,喀的一聲,長刀給金蛇劍斬為兩截。那將軍一怔之際,袁承誌利劍乘勢揮出,將他一顆腦袋砍了下來。清軍十餘人圍攻,刀槍並施。袁承誌叫道:“好極!正好大殺一陣!”舞動金蛇劍,衝入敵陣。


    隻聽得山上號角吹響,卻是西方有警。袁承誌要照顧全局,順手殺了三名清兵,急奔回山。隻見孫仲壽與羅大千、羅立如、焦宛兒等正自大聲發令,指揮部屬守住山口。山下羽箭如飛蝗般射來。袁承誌拾起地下一塊盾牌,急躍上前,擋在宛兒身前。禿的一聲,一枝長箭射上盾牌,彈了開去,若不是他這即時一擋,宛兒非死即傷。宛兒已嚇得臉無血色,叫道:“袁相公,多謝了!”承誌將盾牌交了給她,說道:“小心擋箭!”向山下瞧去,但見白旗與鑲白旗招展,這兩旗清軍與藍旗分自西方南方,三旗夾攻。


    袁承誌站到一匹馬的背上,觀看敵我情勢,指揮守山。這時羅大千、倪浩、青青、何惕守等都已衝入敵陣,但見清兵從崇字營的空隙處緩緩逼上。崇字營兵少,激戰良久,損兵折將,人數更少。袁承誌望見羅大千給十餘名清軍圍住了,肩頭背上都中了羽箭,更有清兵箭手向他放箭,眼見便將殞命,長聲呼叫:“羅叔叔,咱們為國抗敵,同生共死。”衝入敵陣,從一名清兵手裏夾手搶過一塊盾牌,撲到羅大千身後,替他擋開了一枝勁箭。羅大千已殺得神智迷糊,叫道:“承誌,咱們到陰世會你爹爹去,督師一定讚你,也會讚我!”


    承誌隻應得一聲:“是!”背心和右腿突然劇痛,不提防中兩枝冷箭,眼見箭來如雨,忙舉盾牌護住羅大千,噗的一聲,又一枝長箭插入了他左邊肩頭。他奮力站起,舞動金蛇劍,砍死兩名挺槍刺來的清兵,再揮劍斬開射向他後心的一枝羽箭,見一名身披金甲的清將躍馬挺槍,來刺摔在地下的羅大千,承誌雙足力登,縱身躍起,從半空中揮劍向那將軍斬落。那將軍甚是勇悍,鋼槍橫掃,與金蛇劍一格,槍劍齊震,雙雙脫手。


    承誌仍然撲向那將軍,雙手扠在他頸中。兩人力扭,都摔下馬來,滾在馬下,眾清兵大聲驚呼。承誌隻覺左肩背心劇烈疼痛,接著便即暈去,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隻聽得青青叫道:“大哥,大哥,你醒了,那真好……”突然哭出聲來。袁承誌尚未睜眼,迷迷糊糊的道:“青弟,別哭,咱們都死了嗎?”青青抽抽噎噎的道:“還沒死呢。你好些了嗎?謝天謝地!”袁承誌坐起身來,叫道:“殺韃子兵,快,快,衝呀!”他挺身躍起,但全身無力,跳起數尺,便又摔落,隻撞得背心劇痛,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


    清軍白、藍、鑲白旗三旗精兵由英親王阿濟格親自指揮,乘夜來肅清崇字營殘兵,攻山一戰,仗著騎射淩厲,大獲全勝,崇字營兵將幾全遭殲滅,隻青青、啞巴、焦宛兒、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崔希敏等少數武功較高之人,幸得何惕守找到一個隱僻的山洞,躲了起來,而宛兒、崔希敏等人也已不少受傷。英親王阿濟格給袁承誌扠住頭頸,扭下馬來,其時袁承誌已身中數箭,勁力全失,阿濟格才幸保性命,但也已嚇得魂飛魄散,鬥誌全失。副指揮準塔都統得知英王爺險些陣亡而自己無傷,忙搶過刀來,在自己臉上腿上砍了兩刀,顯得自己亦受重傷,既已大獲全勝,忙即收兵,不及清理戰場,便趕去侍候阿濟格。


    崇字營這一役全軍覆沒,孫仲壽、羅大千、朱安國、倪浩等首腦盡數陣亡,而不見了主帥袁承誌,大家更是焦急,眼見清軍退兵,青青等便忙往兩軍陣亡的屍首堆中去找尋。青青與何惕守終於在一堆清軍屍首之下,見到袁承誌背中數箭,俯伏在地。青青一見,隻道承誌陣亡,悲痛之下,放聲大哭,拔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何惕守夾手奪過她長劍,叫道:“師父,你還沒死啊!”青青一聽,急忙奔過去將承誌抱起,覺他身子尚有溫熱,叫道:“是啊,大哥還沒死!”何惕守道:“那你幹麽要自盡?”青青白了她一眼,道:“我死了,你好嫁給你師父啊。”何惕守道:“我師父說過的,除了你之外,他誰也不娶。”青青道:“假的!大哥,大哥,你快醒來。”何惕守道:“師父說,他隻娶你一個,不娶阿九,不娶宛兒,更加不娶我這個周身是毒的姑娘。”青青心花怒放,說道:“好,那我就不死了,咱們快救醒他。”


    兩人將袁承誌抬入山洞,拔出羽箭,在他十幾個傷口上敷上金創藥,青青目不交睫的照護,何惕守睡得遠些,卻也是提心吊膽,數日不得安睡。直到四天之後,袁承誌才稍有知覺。青青與何惕守兩人盡心竭力的服侍,承誌隻須稍一轉側,觸動肩背上傷處,臉上現出痛楚神色,青青便柔聲安慰。何惕守默不作聲的守在一旁,臉上神色自也是關懷之極。


    焦宛兒在山下遠處另行找到一個隱僻的山洞,移了袁承誌過去養傷,以防清兵來清理戰場時發見。如此過了月餘,承誌的創傷終於大好了,勉力可出洞行走。他內力根柢本極深厚,自己既可行功,傷勢好得更快。


    這一日崔希敏與安小慧在海邊閑逛,撞到兩名渤海派的弟子,一談之下,知是他們首領洪勝海派人前來打探崇字營的訊息。雙方約定次日再在原地相會。安小慧回去稟告承誌。次日洪勝海帶同十餘名部屬,前來參見,說起同袍傷亡眾多,各人均感傷痛。


    洪勝海慰問承誌創傷,甚是關懷。袁承誌道:“勝海,敵眾我寡,我們打一仗敗一仗,這次更加全軍覆沒,隻好照你當日所言,上山落草,聚了兵後,再來跟韃子拚命。唉,再拚命,也隻不過再送命罷了!”洪勝海道:“相公,上山落草原是善策,但這一帶並無高山峻嶺,須得到魯東一帶占山,遠水救不得近火,小人帶得有數十艘大沙船在海邊,咱們暫且落海避他一避。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袁承誌與何惕守等正感給逼得局處海隅,更無退避之處,聽得洪勝海帶同渤海派大批船隻,正可解燃眉之急,大喜之下,都拍手讚好,便率同眾兵將上船入海。


    眾人上得海船,有酒有肉,飽餐了一頓,一時精神為之一振。洪勝海知曉南明局勢,說起淮泗四將的近況,高傑為河南總兵許定國所殺,劉良佐及劉澤清降清,黃得功陣前自殺,清軍由多鐸統領,攻入南京,明總兵田雄擁福王宏光皇帝降清;馬士英逃到杭州,其後逃到福建,為清兵所俘殺死。


    袁承誌環顧四方,心灰意懶,眼見各地擁兵將領紛紛降清,明軍敗兵大都編入了清兵漢軍旗,清兵更加勢大。自己決不降清,但兵財俱缺,無力單獨抗清,又不能去川陝依附張獻忠。他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卻無處分邦國大事的權謀韜略,最後勢必死難殉國,就和爹爹及史閣部那樣,當此國難綦深之際,也無別的命運。但看到青青、何惕守、焦宛兒、安小慧等玉貌紅顏,如花盛放,豈難道要這些巾幗女兒,也都為國捐軀?轉念又想:“男兒殉國,女兒也同時殉難,分什麽彼此?”心中忽然轉過一個念頭:“幸好阿九遠在藏邊,她有時會想到我麽?”其實他自該料到,阿九朝思暮想,便在等待他袁承誌到來,豈僅“有時想到”而已。


    他彷徨無計,意興蕭索。想起張朝唐曾說起浡泥國民風淳樸,安靜太平,曾道:“中原大亂,公子心緒不佳,何不到浡泥國去散散心?”袁承誌心想就算上山落草,此後數十年中,終究不能忘了阿九,年年月月的三心兩意,總有一天會管不住自己,突然間遠走藏邊去尋阿九,自己受傷時青青如此相待,如何可以負她;但若遠赴海外,從此不歸,既遠離了國難家仇,亦免得負人不義,終生良心不安,但事不兩全,不負青青,卻不免辜負阿九了。隻不過寄人籬下,也無意趣,何況國破家亡之餘,避難海外,懦怯偷生,畏首畏尾,實非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也對不起成千成萬與自己出生入死、間關百戰的戰友袍澤,但算來算去,要守著“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十六字,除了遠適異國,委實走投無路;忽然想起那西洋軍官所贈的一張海島圖,於是取了出來,詢問此是何地。洪勝海道:“那是在浡泥國左近大海中的一座島嶼,眼下為紅毛國海盜盤踞,騷擾海客。”


    袁承誌一聽之下,神遊海外,壯誌頓興,拍案長嘯,說道:“咱們就去將紅毛海盜驅走,暫且到這海島上去做化外之民罷。”


    於是命眾海船開向南岸大清河口,在鐵門關海外停泊等候,他創傷全愈,便回上華山,告別師父,稟明掌門大師兄要到海外暫居,待局勢有變,再來獻身報國。沙天廣、程青竹、崔秋山等豪傑不願去國遠離,便分別覓地占山落草,各人宣誓遵守“不降韃子,不投朝廷,不跟闖王,不害良民”的十六字訣,與承誌等灑淚而別。


    袁承誌遙望藏邊,心懸阿九,無可奈何下,隻得率同青青、何惕守、啞巴、羅立如、焦宛兒、安小慧、安大娘、崔希敏等人,及孟伯飛父子、胡桂南、鐵羅漢等豪傑,以及少數願意隨他出海冒險的崇字營殘餘人眾,上船揚帆出海,得了洪勝海的渤海派眾海盜之助,遠征異域,終於在海外開辟了一個新天地。正是:


    萬裏霜煙回綠鬢


    十年兵甲誤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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